可当这一切真的成为了现实,他却陷入了茫然。
灰狼弯曲了后腿,坐了下来,垂头看着山崖下方。他身上的长毛在山风中微微起伏,胸前挂着狼牙形状的玉石,还在隐隐地发着光。
等等,狼牙玉仍在发光!
乌尔嘉站了起来――李慕渊还活着!
三
乌尔嘉沿着鹰嘴崖下较为缓和的坡道,踏着积雪和碎石,一路下到了被雪崩所覆盖的谷底。他记得李慕渊的血的味道,又有狼牙玉的指引,即使如此,也颇是费了一番工夫。待他发现了李慕渊,又将其毫不温柔地刨了出来,才发现这人已经整个都冻僵了。
他在李慕渊的身上嗅着。这人肩头上的箭伤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他皱了皱鼻子。李慕渊的脸明显地凹陷了下去,一条腿呈现出不自然的形状,只有刻薄的嘴唇还是原样,却毫无生息。
狼牙玉仍在闪烁,但却逐渐虚弱。
这里这么冷,只要丢下他不管,他很快就会冻死。
灰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扭头就走。他的脚掌在雪地中留下一长串脚印,离僵死的李慕渊越来越远。
这本来就是你的心愿。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别忘记过去每一个你对月长嚎,却无人回应的夜晚――别忘了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忽然一阵旋风阻挡了他的脚步,在他的脚掌面前卷起一股细小的雪柱。灰狼茫然抬头四顾,想要换个方向走,却有新的雪柱挡在他面前。更多的风正掠过两侧的山崖,朝他涌来,将细碎的雪羽洒在他的鼻尖。
“不,不!”乌尔嘉咆哮,“为何你依然承认他?他不是我的兄弟,他甚至不是我查干族人――他只是个人类叛徒!”
有一瞬间,风中传来喃喃细语,就像是他失去已久的族人们在朝他诉说。他甚至感到有温柔的手抚过了自己的下巴。可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是山神母亲的意志,而她的意志,从来都不可违逆。
灰狼低下了头,转身朝雪地中的李慕渊走去,在他身侧低伏下来,将其围在自己温暖的肚腹中央。
“好吧,好吧!”乌尔嘉恨恨道,“这是山神的意思,可不是我要救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躺下的方位,正好让胸前狼牙形状的玉贴上了李慕渊的额头。那玉石随着李慕渊残留的呼吸一闪一闪,渐渐地,竟然让他的脸色逐渐好转起来。
那奴山的山神在治疗李慕渊。他早该料到的,狼牙玉对李慕渊有反应,意味着山神依然承认他是查干族的一员。可这怎么可能?乌尔嘉想得头都疼了,两只爪子烦躁地在雪地中来回刨,恨不得挖出两只坑来。
李慕渊却睁开了眼睛。这人伤得如此之重,几乎不能动弹。可他一发现自己被灰狼团在怀里暖着,竟眨了眨眼睛,促狭一笑。就像是漫天乌云当中忽然露出了一线阳光,很快又消散无踪。
乌尔嘉的爪子便僵硬在了半空。
但李慕渊立刻收起了笑容,失望透顶地道:“怎么?都已经一年了,你竟然还没有成为萨摩??”
乌尔嘉顿时就后悔了――真该让他冻死算了。
“……果然还是对你这小狼崽子期望过高。”李慕渊用袖子遮住脸,喃喃道,“若你已经是萨摩,这场雪崩的规模绝不会如此之小,我也绝不会还能活下来。”
他是对的。乌尔嘉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行使他身为萨摩的威力――当他召唤山神降临之时,可让风暴改换方向,让雨水提前降临,让整座那奴山都震动不止。与之相比,自己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但他绝不会在李慕渊面前承认这一点。
“这场雪崩的规模可不小。”他掀起了上唇低沉地道,“至少摔断了你的一条腿――虽然我更希望摔断的是你的脖子。”
李慕渊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接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把装青稞饼的盒子还来。我以为你已经是萨摩,才扔给你的。”
“……那是我查干族的圣物。”乌尔嘉警惕地朝后退了退。
“废话!”李慕渊轻车熟路地从系在他脖子上的布袋子里,将那只六角形的盒子翻了出来,托在手上。
“这盒子里的青稞饼,无论被吃多少次,都不会减少,这样的宝物,历来只有查干族的萨摩能够保管。”他望着那盒子轻声道,“我既将它盗出,北狄的大萨满绝不会善罢甘休,在新的追兵到来之前,必须将它重新放回山神洞――”
“这又是何必呢,当初不是你将它献给北狄人的吗?”乌尔嘉反唇相讥,“难道你忘了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我面前,你朝他们下跪,朝他们摇尾乞怜――你这个叛徒!”
滚烫的愤怒涌上胸口,难以抑制的渴望涌上来,他想要撕开这人喉咙,吞咽他的鲜血。
可山神并不希望他死掉。
更何况……那双眼睛,与阿娘的眼睛,如此相似。
人与狼对视着。最终却是李慕渊先转开了脸,发出低低的笑声。他挣扎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硬是拖着断腿站了起来,一面疼得面容都扭曲了,一面却珍重其事地捧着那宝盒,挪了一步,又一步。
“你做什么?!”乌尔嘉大喊,跳过去拦住他。李慕渊朝他的狼身上虚弱无力地推了一下,失去了平衡,眼看要倒地,却被他叼住了脖子,甩到了背上。
“抓紧了。”他从牙缝里气哼哼地道,“一会儿掉下去摔死,可别怪我!”
他的背上传来阵阵轻微的震动。
“不许笑!”
四
李慕渊并没有能够笑太久。他趴在乌尔嘉的背上,随着他攀爬的动作左右摇晃,很快便做起梦来。
他梦见自己在暴风雪肆虐的荒野上艰难地跋涉,四肢都挂上了冰棱,失去了知觉。就在不远处,有一处被金色火焰照亮的洞口,仿佛一盏安详而又宁静的灯。他甚至听到了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温柔的女声,在一叠声地嘱咐,小心点儿,跑慢些,不要摔到了头。
母亲。梦中的李慕渊张口唤道,却没有能够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要离那团火焰近些,再近些,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一只浑身雪白的兽,不知从何而来,已经咬住了他的半条腿,将他朝浓重的黑暗之中,一点点地拖了进去。那兽的前额上,浮动着一只鲜红的眼睛。
不好,这是中毒带来的幻觉!
他曾见过无数人,因为中了这种毒,在高烧和痉挛中死去,死前还不断地梦见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场景。要破除它,唯有一种办法。
李慕渊挣扎着,摸索到了肩上残留在外的断箭,将其狠狠一拔。剧痛犹如闪电,将他死死定在原地。有一瞬间,他尝到了喉咙中血的腥味。但四周的幻觉如同潮水般消退下去,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在之地,一处狭窄的坳口,正好位于两座山岩之间。
他被塞在坳口的里侧,身边紧挨着便是灰狼起伏的腹部。那灰狼躺在外侧,正睁了双莫名惊讶的狼眼,望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狼背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的雪。看起来,他们在半路遭遇了风雪,被堵在了这里。
“李慕渊,你这人……可真够狠的。”他家的傻弟弟盯着掉落在地的箭头,皱着鼻子。
李慕渊忙着料理伤口,没有理他。他已经认出了这处山坳,因此心情莫名地大好,还有空伸手在灰狼背上薅了一把:“还是我家弟弟体贴,居然又找到了这里,还跟上回一样,生怕我给冻着了……”
灰狼甩起了尾巴,砸在李慕渊的断腿上。李慕渊的脸立刻就青了。
“你不是我哥。”乌尔嘉嘟哝着。
李慕渊完全不以为意。他的脸色刚好转一点,便又指点着头顶的岩壁:“上回也是你先找到这处避风的地方,若不然,我一人迷失在山中,必死无疑――你看你刨出来的痕迹都还在……”
“我是故意的。”灰狼忽然开口,“我故意带你在山里兜圈子,想要将你扔掉,结果是我太蠢,居然跟你一起迷路了。”
他等着李慕渊惯常的嘲讽,结果他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就你那点儿小心眼还想瞒过我?不过因祸得福,却叫我在这里有了场终身难忘的奇遇。”
“什么奇遇?”
李慕渊的眼中闪着嘲讽的光:“当然是被熊给拖走啦,实在是千载难逢。”
乌尔嘉咬紧了牙。他就猜到李慕渊一定会提这件事,还一定会用这种语气。当初他们躲进山坳后不久,就有一只原本该在冬眠的棕熊,不知怎的受了惊动,发现了他俩的踪迹。乌尔嘉空有一副壮实体型,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脑中一片空白,只晓得翻过了肚皮,就跟小狼崽子一般地求饶。
是李慕渊拔出了怀中的匕首,跟棕熊对峙。可他势单力薄,转眼就被熊拖了出去,在茫茫雪地中,消失了踪迹。乌尔嘉回过神来,再追出去时,他跟熊都已经不知去向。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那时流了好多血,以为这次肯定活不了――却有一只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白狼出现了,她身周裹着云雾,眼睛亮得好像星辰。”
李慕渊朝空中伸出手,就好像一个在荒野中跋涉许久的,冻僵了的旅人,朝着远处可望而不可及的金色火焰,伸出手去。
“它赶走了棕熊,救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相信,山神真的存在,而且竟然愿意来救我。像我这样的东西,山神居然也承认我是查干族的一员――”
“它现在应该非常后悔,那只大白狼。”乌尔嘉忽略了对方语气里的酸涩,干巴巴地道。
李慕渊缓慢地笑了:“你说得对。”
忽然间,乌尔嘉再也无法忍耐了。狼牙玉在胸口着了火一般地滚烫,逼迫着他把梗在喉咙中多时的疑问问出来:“你当初究竟为何要出卖我们?北狄人给了你什么??”他咬牙切齿,“就算我待你不好,可父亲将匕首赐给你,阿娘将青稞饼喂给你,他们当你是亲生的儿子,连山神都承认了你。而我,我甚至还……”
李慕渊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根本不是你哥。”他缓缓道,“你刚刚自己不也这么说?本大爷四处流浪惯了,发现还是孤身一人更加快活。”
“那你为何还要将青稞饼还回来?”
“啊呀!”李慕渊惊讶地睁大眼睛,“小狼崽子,你居然也学会动脑子了?”
乌尔嘉只觉得脑子里啪地一声,就好像绷断了一根弦。他不管不顾地扑向李慕渊,满心想着直接咬断他的脖子算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铃声。
五
铃声犹如金玉相击,在风雪声中时断时续。
乌尔嘉认得这铃声,之前那棕熊口吐白沫,血红着眼睛朝他和李慕渊扑上来的时候,也伴随着同样的铃声。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原本躺在地上的李慕渊却一个翻身,赶在他前面冲进了风雪中。
……所以他之前什么断了的腿,什么受了伤需要自己背的可怜样子,全都是装出来骗人的吧?!
乌尔嘉心头窝着火。他也想要跟出去,却听见李慕渊低低的呵斥声:“你别出来!”
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是李慕渊独自一人立在雪地中,匕首已经抽了出来,在手中闪着寒光。他微微弓着身子,像是在忍受着疼痛,一条腿的姿势仍然极不自然。但他的背影却稳如磐石。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挡在遍地打滚的乌尔嘉和棕熊之间。似乎他总是只能躲在后面,看着李慕渊的背影。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乌尔嘉咆哮起来,露出雪白尖利的犬齿,鼓起了背毛,宽阔的肩膀上的肌肉一寸寸紧绷。
“我不再是小狼崽子了!”
灰狼自洞口一跃而起,朝李慕渊扑去,沉重地砸进了雪地。雪雾升腾,他在其中睁大了眼睛,辨认着那些朝他和李慕渊逼近的影子。
雪地的反光中,他们步态略显僵硬,看起来就像是活动的雕塑,如此熟悉的轮廓
“父亲!”乌尔嘉欣喜地喊。
查干族的萨摩大人,那头威风凛凛的白狼率先显露出了身影。他比乌尔嘉足足大上了一圈,长毛上落满雪花,一只眼睛上横贯着一道伤痕。在他身后的是查干族其余的族民,乌尔嘉熟悉他们中的每一个,能唤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一瞬间,他曾以为永远失去之物,竟然重新回到了眼前。
“父亲……”乌尔嘉忘情地摇起了尾巴,朝白狼冲了过去,他甚至抬起了两只前爪,想要象之前那样,和父亲嬉戏。
“蠢货!等一下!”李慕渊在他身后发出了警告。
可他没有停下来。
整整一年,他独自在山林中徘徊,朝着月亮发出孤独的呼唤,却再无回应。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甚至当那领头的白狼一语不发,只朝他张开大口,利齿陷入了他颈项上的皮肉,眼看就要撕开他的咽喉,他也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随时准备倒地求饶。
拯救他的是一柄尖利的匕首,它破空而至,擦着乌尔嘉的头皮,刺入了白狼的脖颈。紧接着乌尔嘉便被人撞了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哀叫着停住了。他爬起来,发现被白狼衔在口中的人,换成了李慕渊。
“你父亲……被北狄人捉去的查干族人,全都被大萨满做成了灵宠,傀儡一般,只听金铃号令……”
匕首仍插在白狼的脖子上,却没有一丝血流出来。李慕渊一手下垂,已经不能动弹,另一手抓着白狼的牙齿,还在奋力地想要挣脱出来。
“你再成不了萨摩,他们便只能永远如此――”
咔嗒一声。李慕渊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仍然望着乌尔嘉的方向,可眼中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下去。
更多的狼朝李慕渊聚了过来。他们姿态僵硬,撕咬的动作却有条不紊。
金铃的声音仍在继续,时而遥远,时而却犹如近在耳畔。铃声中,不断坠落的雪花忽然静止了,紧接着开始升向天空。月亮移动,让位于从西边升起的太阳。溪水从河流中升起,回到山顶,又重新化为雨丝,升向云层。
它将乌尔嘉重新带回了一年多以前,李慕渊被棕熊拖走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李慕渊已经上山有些时日了,已经被萨摩带着见过了山神,举行过了仪式,正式成为查干族的一员。查干族的全体成员都围坐在一起,中央是燃烧着的饕餮金焰。在它的照耀之下,父亲唱着祷词,将红泥一点一点地抹上李慕渊的脸:“若你狩猎,有山神护佑着你,若你行路,兄弟将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