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疑有他,果真闭了眼,乖乖地将他喂来的东西吃了,接着又靠回榻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那么,小萱原来是段清棠的守墓灵犀的后代?”
“嗯,所以我在猜测,他所画出的那幅画,是不是年幼时曾在段清棠的坟墓中见过,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
这么说起来,或许小萱会知道段清棠的坟墓的确切位置?
他想到这里,刚要开口,就见朱成碧已经闭了眼,靠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他心中有万般不舍,伸手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
“汤包?”她迷迷糊糊念道:”不要走。”
“我不走。”
“我带你走遍神州,去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所以你不要走。”
“……好。”
他手中的水晶匣子已经完全空了。
最后一枚黑色的忘忧糕,已经在刚才,由他亲手喂给了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泽仍在他体内,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鼠王跟他解释过那法阵的规则:一旦他松懈,白泽再现,它便会理直气壮地向朱成碧再次索要她的心脏,作为祭品。
那样可怕的场景,只发生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在确定能完全战胜白泽,不被它所控制之前,他都不会再留在她身边。
这是,艰难万分的选择,却是最好的办法。
常青离开无夏城的那日,满城飞絮,杨柳依依。
他原以为在天亮之前就出发,可以走得悄无声息,可一出天香楼,就被无数晶亮的小眼睛给围住了。各种各样的妖兽们口口声声,都说是曾被他所救过,受过他的恩惠,簇拥着他出了城。鼠王牵着他的衣袖,一口一个美人,泪汪汪地将他送到了苍梧山上,再送下去,只怕是要跟着他一起上路了。
“多谢各位,常某就此别过。”
生花妙笔跳出了他的袖子,在空中勾勒出一只甩着长毛的狻猊。他骑了上去,朝送别的兽群拱了拱手,那狻猊便踏入了空中,带着他飞了起来。
他越飞越高,眼前是开阔的大地,袖侧是万千流云。
那些属于他跟她两个人的回忆,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就足够了。
未来,又将是一段新的传奇。
【《饕餮记.贰》完】
献给我亲爱的父母。
世间一切皆有因缘,感激千因万缘汇聚,终让我成了你们的女儿。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
我的孩子,
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
我们的爱也将被忘记。
但我却没有那样傻,
希望能用我的赠品来买你的心,
――《赠品》泰戈尔
饕餮记・叁
第一章 青稞饼
零
寒冬将至,她的奶水即将干枯,而孩子依然幼小。
暴风雪就在鼻尖,她能嗅到它,甚至能从空气中尝到它――那仿佛是某种干燥的,带着咸味的有形之物。她知道很快天地都将转为雪白,将她能猎获的一切活物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担忧令这母狼彻夜难眠,令她离开了两个沉睡中的孩子,走出了洞穴。
一轮圆月静静地俯视着她,山林笼罩在幽蓝的光芒当中。她踩着厚厚的松针,一路走上了山脊的高处。就像无数同辈曾经在月夜中做过的那样,她在最高处坐了下来,朝着头顶的月亮放声长嚎。
山谷中传来回响。她竖起了耳朵,侧耳倾听。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回应她的只有阵阵松涛而已。
母狼静静等待了一阵,便重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她刚要转身,便被吓得朝后一跳
一团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悬在了她前方的空中,还在朝她越逼越近!
母狼想要立刻逃走,却有比那火焰更加可怕的无形威压,寸寸袭来,让她不得不将肚腹贴上了地面,发出阵阵含糊的呜咽。
金焰两侧先是冒出了一对山羊般的长角,接着睁开了一双融化了的黄金般的眼眸。这头顶金焰的巨兽生有一张庞然大口,喷着滚烫的,带着火星的气息,发出的却是娇俏的女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来这里啊?这里这么冷,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母狼几乎魂飞魄散,直到有一只人类的手,抚摸上了她的背毛。之前施加在身上的威压忽然消失了。
“别怕,她是我的坐骑,虽然是只饕餮,可只是看起来凶,从来不乱吃东西的。”
那人朝母狼露出微笑。真是奇妙的人类,像是有柔和的光,在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发出来。
“贫僧法号莲灯,曾在佛前发下宏愿,愿能照亮世间,渡尽众生苦厄。今夜从此地路过,不想却听到了如此悲伤的狼嚎――你可是正有为难之事?”
母狼将他带回了洞穴,将正在沉睡的一对儿孩儿推给他。
“这……还真是少见的景象。”莲灯注视着他们。这对兄弟枕在彼此肚皮上,呼吸相闻,浑然不分彼此。
“你是在哪里捡到的他?”
母狼回忆起一阵火光,模糊的烟雾、刺痛和人类的呼喊。然后是被扔到灌木当中的小小包裹。她不知道要如何传达给眼前这人。但莲灯却点了点头,就像能直接读到她脑中所想。
“你可知道,你分了一半的乳汁给他,你自己儿子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了一半?”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母狼警惕地看着他。他们都吃了我的乳汁,他们是兄弟。
“是,可你的人类儿子终究是要成长起来的。他没有你和你的狼儿子那么尖利的牙,可以撕开兔子的脊背――到那个时候,你要用什么来喂养他呢?”
母狼沉默地望着年轻的僧人。她的眼睛犹如漆黑的、陷落下去的洞口。
莲灯缓慢地念了声佛号,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六角形的银盒,盒身上镶嵌着珍贵的珊瑚珠和绿松石。
“这盒中所盛的青稞饼,犹如母亲的乳汁一般甘甜,若咬下一口,再盖上盒盖等上片刻,还能自动还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中,养育你和你的儿子们。”
洞口传来不满的咆哮声,是那只饕餮:“那明明是突厥土司刚刚送你的宝物,是你辛辛苦苦替他降伏了雅鲁藏布江中作怪的恶龙,才赚回来的!”
莲灯却一伸手,将饕餮头顶的金焰也抓了一团下来,它悬在空中,静静燃烧着。
“我将这饕餮金焰也送给你。它可破除迷瘴与邪祟,驱散寒冷,照耀你和你的子孙――愿他们永远铭记你曾经的慈悲。你教我再度领悟,众生皆有佛性。贫僧曾走遍神州想要寻找它,未曾想竟在此处与它相遇。”他双手合十,朝着母狼深深地拜了下去。
洞外,暴风挟裹着拳头大小的冰棱和雪碴,气势汹汹地扑来,却在洞口的金焰面前退却了。
黑暗荒寒的世界中,这洞口就像是一盏明亮安详的灯。
自那之后,无数个昼夜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寒来暑往,繁花和白雪彼此交替,母狼的子孙繁衍生息,逐渐能够化为人形,成了这片山林的守护者和巡游者,优秀的猎手,同时也是忠心耿耿的友伴。
他们管自己叫做“查干”,在本族的语言里,这是“白狼”的意思。他们保持着对人类的好奇和亲近,或许是因为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与人类同为兄弟,尝过同一口乳汁,分享过同一份青稞饼。
直到五百年后的某一日,查干族最后一位幸存者藏身在树丛之中,准备刺杀他同母异父的人类兄弟。
一
鹰嘴崖已经近在咫尺,可李慕渊的血快要流尽了。
一路上,他都伏在马背上,将那只珍贵的盒子护在身下,同时也紧紧地压着左肩上的伤口。那是一支带着倒钩的飞箭留下的,箭杆已经被他折断,但他并没有机会拔出箭头。
现在想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北狄人的箭头上,从来都不会是干净的。才刚进入那奴山的范围,李慕渊便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似乎都在从马背上跌落,朝着下方厚厚的积雪陷落下去。
他甚至听到呼啸的山风之中,传来他曾经熟悉的歌声。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下巴。
母亲,他隐约地想着,我回来了。
紧接着他便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自己并没有跌落,而是用一双苍白失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马鞍,直到鹰嘴崖近在咫尺。
这是那奴山中一处犹如鹰嘴般凸起的悬崖,两侧都是陡峭嶙峋的山石,为层层积雪所覆盖。只要一点轻微的震动,它们就将从两侧倾泻而下。
这是李慕渊精心为自己挑选的葬身之地。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迅速地控制了狂奔的马匹,让它转为小心翼翼地碎步前行,同时观察着四周。箭上残留的毒素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但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左侧一丛低矮的灌木上顶着的雪块,在无风的平静之中,忽然簌簌作响,坠落下来。
就像有人正潜伏在其中,满怀仇恨愤懑,睁着双滚圆的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他家那只小狼崽子,总算还没有蠢得无可救药。
李慕渊居然有几分欣慰。他索性放松了马匹,任由它一点一点缓步向前,直到站到了鹰嘴崖的边上。
他挣扎着下了马,背靠着马身,将那只珍贵的盒子取出来握在手心。那只手上滴落着鲜血,直打滑。他险些要握不住它,却始终没有让它从手中掉落。
视野边缘的黑雾弥漫上来,覆盖了他的意识。
他闭上了眼睛。
身着黑衣的少年站立着死去了,嘴角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他瘦削得犹如一道影子,犹如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雪地当中,仿佛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
四名北狄装扮的骑兵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其中一名想要贸然上前,却被为首的制止了。
“这家伙是只毒蛇,就算冻僵了,也依然有能咬人的牙齿。还记得查干族的下场吗?”他用马鞭指着死去的李慕渊,语气轻蔑,“那群野蛮人收留了他,还妄图跟他称兄道弟,结果呢?”
“可查干族的圣物还在他手中。”一名手下提醒。
确实。被这叛徒盗走的宝盒,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透过指缝,还能望见盒身上镶嵌的珊瑚珠。
首领作了个手势,四名骑兵以扇形分散开来,紧接着一声呼哨,朝着死去的李慕渊同时开始了冲锋。
马蹄声震动着山崖,在两侧的山壁间回荡,细碎的雪块开始坠落。然而首领毫无察觉。北狄的骑兵惯于在平原上征战,对山区可能蕴含的危险一无所知。他眼中只有越来越近的黑衣少年,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手中的宝盒――成功了吗?
电光火石之间,李慕渊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群蠢货。”他轻蔑道,紧接着抬高了声音,“乌尔嘉,还不趁现在!”
两侧的山崖应声震动,重重积雪滚落下来,犹如奔腾的河水,朝悬崖边上的他们汹涌而下。
与此同时,一匹威武的灰狼跃出了树丛,在崩塌的雪流当中轻松地奔跑着,如履平地,甚至还口吐人言――“李慕渊!”
李慕渊的回应是扔出了一直扣在手中的盒子。
它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道银光,直直地打中了那灰狼的鼻子。外表雄壮的灰狼顿时就停了下来,捂着鼻子开始了呻吟。
“怎么还是那么蠢?你――”李慕渊喊道。
紧接着,雪流迎面而来,将他彻底吞没了。
二
名为乌尔嘉的灰狼在鹰嘴崖的边上徘徊。
雪崩震动着山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慢慢静止,在崖下堆出了一座不小的雪山。他嗅着李慕渊留下的血迹,一时间只是茫然失措,不由得伸长了脖子,朝着悬崖下方长嚎起来。
那嚎声充满说不出的孤独,疑惑,还有愤怒,在空荡荡的山谷中一路回响着,渐渐远去。
却没有任何回应。
原本不该如此的。那奴山中,原本有着整整一族的查干人。乌尔嘉还记得,每个月圆之夜,大家全都化出狼形,一起在林间自由地奔跑。那是无拘无束的庆典之夜,任何一人嚎叫起来,都会引起整座山头上,其余族人的回应。
甚至,在每年的跳月节,那个月亮最大,也最圆的晚上,连那奴山的山神也会现身。她是匹山岳般巨大的白狼,浑身笼罩在云雾当中,如同露水一般闪闪发光,与他们一同奔跑。
召唤山神降临的是乌尔嘉的父亲,查干族的萨摩大人。他会燃起篝火,将查干族起源的故事再一次讲给族人,尤其是孩子们听:骑着饕餮的僧人从天而降,赐下珍贵的金焰驱散寒冷,也赐下宝盒中的青稞饼。
他会打开宝盒,将其中的青稞饼分给族中的孩子,每人一小块,并且告诉他们,凡是分享过同一块饼的,便是兄弟。
除了李慕渊,乌尔嘉的阿娘失落在外的儿子。
他那时刚被人从山下找回来不久,总喜欢缩着脖子,斜着眼睛,冷冷地看人,就像是只不祥的乌鸦,嘴里吐出的也尽都是嘲讽。
“我不是你的儿子,更不可能是你们的族人。”黑衣的少年抱着双臂,对萨摩道,“你不该派人找我的,我娘既已再嫁,便与我毫无瓜葛。我这人无父无母,多年来孑然一身,过得不晓得多么快活――谁稀罕兄弟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时狼形的乌尔嘉正好得了块兔子的后腿骨,在一旁趴在地上啃得不亦乐乎。
李慕渊扫了他一眼:“何况还是这么蠢的兄弟。”
……被鄙视了。
更悲哀的是,乌尔嘉在那之后很久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鄙视,意识到李慕渊从来没有真正成为过查干族的一员。否则他背叛全族人的时候,不会那么轻易。
可他现在死了。叛徒李慕渊死了,死于一场由乌尔嘉亲手制造的雪崩。
在过去的一年里,乌尔嘉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如何撕开李慕渊的喉咙,如何朝他的头顶砸下山石,将他活活埋葬。这是他的愤怒,是那奴山最后一个查干族人的复仇。
他躲在鹰嘴崖上的树丛中,就是为了刺杀李慕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