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碧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让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着脸。
“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来时,也是脏得很,光跟我说了一句让我吃了他,就饿得昏过去了。我给他擦干净脸之后,发现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笔。”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简直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就对着这么一张跟我相似的脸?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我原以为他是你。可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洁癖得要死,又爱碎碎念,抠门得恨不得一枚铜钱能掰成两个花,怎么可能是你的转世?”
她垂着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至极。
“这人生性优柔寡断,明明是为了夺麒麟血才上天香楼的,可竟然迟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动作。这人又心软得很,想的都是他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许下的承诺就一辈子都记得,连跟他毫无关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类----”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翻滚着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莲心塔聚集,犹如将风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悬在头顶。只有塔尖的顶处还露着一处晴空。
身侧的风正在强烈起来,鼓动着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与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雾镜中所映出的事,一定会发生。但,并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则,也一样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只需要,逆天转命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兽的血迹正在诡异地流动,自地面上朝她汇聚而去,最终在她身下构成了一处复杂的阵法。有新鲜的血,从少女缠着白布的胸口渗透出来。她撕开了裹着伤口的布,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点上了怀中那人的额头。
“人肉为引,兽血为凭,天地神灵,听我号令。”
朱成碧的指下,画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纹。
“请白泽!”
很久很久以前,灵界和尘世还没有断绝,那时妖兽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起。当黄帝赢得了与炎帝的战争,有一只浑身生满卷曲的白色长毛,前额和身侧都生有鲜红眼睛的神兽出现在了黄帝面前,向他献上了白泽精怪图,里面记载有上千种不同的妖兽的形貌、名称,甚至还有如何降服的方法。
黄帝借此将妖兽赶入了灵界,如果不借助通天引,两界之间无法沟通往来。
这是一种被官方所承认并且宣扬的说法。
然而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黄帝掌握了一种特殊的阵法,以数千名人类和妖兽作为祭品,唤出了白泽,并逼迫它献出了白泽精怪图。
段清棠刚刚意识到,之前在莲心塔下死去的凌虚谷妖兽,正好充作祭品。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你疯了吗?”他喊:”更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已经晚了。
那个被她视作珍宝一般的人类身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蜷曲的雪白长发如同瀑布一般从他的头顶上披散下来,原本残破的手臂和身体上开始生长出新的血肉。那人迅速地翻身坐了起来,用一种梦游一般赞叹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终于是我的了。”他语调阴冷,咧开的嘴角闪过细密的牙齿。”这个身体,不枉我苦心经营多年……”
“别忘了,你还在我的阵内。”朱成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应召而来,就必须满足我的要求,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天地的法则。”
白泽咧了咧嘴角,试图站起来----但几束细小的闪电阻止了他。
“没有用的,你在他身上花费的血肉太多,又多次附身于他,现在你们已经完全不分彼此。我用他的身体召唤你,限制你,简直易如反掌。”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连他也能利用。”白泽嘲讽道,他一转眼,瞧见了旁边的段清棠,又呵呵地笑起来:”难怪……难怪,既然正主已经在了这里,这个拙劣的假冒品就没有用了吧?”
“段清棠之所以会重新复活,站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暗中给了他从大白那里抢夺过去的蛇珠?”朱成碧质问:”你让他蛊惑凌虚谷的妖兽,进攻莲心塔,难道不是为了借机控制汤……他的身体,好用他的手来伤我??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从今以后,你将一直呆在这个身体里,哪里也不能去。你将照管他,修补他的魂魄,维护他的心灵,佑他一世平安喜乐。”
白泽愤怒地咆哮起来,似乎准备兽化,但刚进行到一半,就被闪电束缚了回去。
“我杀不了你,更不可能杀他,但是,我可以帮助他控制你。”
“那,祭品呢?”白泽吼道:”按照天地的法则,这点妖兽的血根本不够!我要求更多的祭品!”
朱成碧微笑了起来。
她朝阵法中央走了一步,又一步,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心脏的颜色么?”
十一
他这是……在哪里?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只记得陆九色的身体爆炸的那一刻,然后呢?然后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了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头顶的天空挤满了墨汁构成的层云,正剧烈地翻滚变幻着。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从边缘开始,这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为什么总是……唉----”
笔灵在他身后叹道:”你的肉身现在重伤濒死,魂魄虽然在最后一刻被我拉入了笔中,但也保管不了多久。”
常青回头,又见段清棠漂浮在空中,颇为同情地看着自己。
所以……这回是真要死了吧?他望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了。还有朱成碧,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莲灯和尚抛下时一样。
他不曾忘记,莲灯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兽形现世,吞了穷奇军数十万众。
如今,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送我回去。”
“为何?”笔灵一愣:”你肉身损毁严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轻声道。
“……不能。”段清棠形态的笔灵不自在地盯着空中。
“为何?我只求最后一眼。”
“总之不能。”笔灵干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现在在一处非常强悍,足以逆转天命的阵法中,不在我所能够到的范围----喂喂?你冷静一点!!”
常青一把拽过了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着:
“她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着她都不行----赶紧放我回去!”
他晃动的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整个人都撞向了笔灵的胸口,竟然犹如被什么给吸住一般,穿了过去。一阵如同掉进了调色盘般的天旋地转之后,周遭完全换了天地,再不是单调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边际的杏花林,远处有遥遥的琴声传来,还有女子的歌喉,在唱着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
段清棠形状的笔灵就站在他身侧,手扶着一株杏花树,专注地看着什么。来自原处林间的灯笼的光,照亮了他一侧的脸,竟然也有几分旖旎。
“你这不是挺会画的吗?”常青道:”这杏花林,这月亮,这宴会,如此眼熟,明明是梦瑶君家----”
他想起来了, 这分明是梦瑶岛上的风光!
可笔灵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朝着灯笼所照亮之处走去。常青身边的景色也跟着移动起来,而他始终漂浮在笔灵肩膀后侧的地方,终于跟着他一起,看清了之前他所望着的景象:灯光照耀下,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僧人席地而坐,面前摆满了奇异的瓜果珍肴。在他的左侧,四五位生着透明双翅的蜉蝣小仙女,簇拥着一名容貌俊美,唇红齿白的贵公子,争先恐后地往他的杯子里倒酒。而他的右侧,他的右侧是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击。
那成年女子头生双角,金眼灼灼,发间簪着芙蓉,耳上垂着明珠,毫无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盖上。那僧人一剥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张了口过去嗷呜一声吞了,又再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这滋味如何?”
“还好吧。”她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树,我都吃腻了。没啥新玩意儿么?”
“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尝得差不多了,哪儿还有新玩意儿?”旁边的贵公子插话道:”不过呢,今天晚上唱着‘看朱成碧颜始红’,还端着酒杯过来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家伙,我看阿碧你就没尝过,说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该是莲灯和尚,这是五百年前,梦瑶君的宴会
笔灵曾说过,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记忆在妙笔生花之内,难道这便是段清棠舍弃的那段回忆?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边的这位也不该是笔灵,应该是记忆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刚想到此处,成年的朱成碧便皱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贵公子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
“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荡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我并不是常人,不会入轮回。”朱成碧思考着:”我也会从此念念不舍吗?”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
朱成碧哼了一声,拍着酒坛子道:”最后一夜了,过来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跟莲灯一起护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着她轻声道:”通天引可沟通尘灵两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抢夺,这一路艰险,还是得多加小心----”
“过,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叹口气,在她身边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从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们人类寿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汝?”
常青只觉得喉咙中酸涩无比。
他还记得,她曾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她也不知在阳澄湖的雾镜中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数十条人命换来的双生菇,又弄坏了他的笔。他那时正在气头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吃。
连她问他这句话时,他也只是冷漠地回答她,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他并没有想过,再次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独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时她又一次遇到了与段清棠相似的人类----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
眼前的回忆仍在继续:段清棠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在空中随意一划,便掉落下来一支开满重瓣山桃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