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儿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耐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惊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包括我自己。”
  九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怎么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陆九色表情有些呆滞:”有个道人,他说,他说……最后一个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将结束。”
  他扭过头,朝后方的莲灯和尚像望了一眼,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别怪我。”他喃喃。
  陆九色的整个身躯都飞速膨胀着,犹如一只古怪的大球,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还在嘶嘶地喊着:”这是为了我家孩儿!”
  鹿蜀的血肉之躯忽然由内而外,猛烈地爆炸开来。
  十
  这杯里的琼华梦可真是好东西。
  那名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自称是檀先生的年轻人,在将白玉杯带给段清棠时,这样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纯净,品行高洁的少年之梦的结晶,但却和一般的甜美的梦不同。这少年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曾两次跃入火焰,义无反顾----这梦尝起来除了悲伤,愤怒和痛楚,还有非凡的勇气。
  “服下它的妖兽将拥有远超过平日的力量,不仅如此,这力量简直没有极限。你的愤怒越多,想要战斗的愿望越高涨,它就能让你越来越强大,让你无所畏惧。”
  然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无限制地增长力量。总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躯体将承担不起,只有自爆一个下场。
  这就是”一切都将要结束”的真正含义了。
  他当然把这些提前告诉了凌虚谷的妖兽们,否则这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就不会如此拼命。
  段清棠走在莲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侧,凡是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妖兽,全都一个接一个胀满了身体,无声无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横飞的血肉之间,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若是只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你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走在生满了芳草的河堤上,身侧开满了鲜红的芙蕖。
  凌虚谷的妖兽其实挺好用的,段清棠遗憾地想。真可惜,应该至少留一两只的头颅来装饰我的墓穴的。不过没关系,他正准备去找朱成碧来弥补这个遗憾。怎样的装饰能比得上凶兽饕餮的头颅呢?
  要不是第一声爆炸发生的时候,朱成碧忽然便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莲心塔奔去,再差一点,他的绿桐就能贯穿她胸前的护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将割开他的喉咙。
  他其实非常期待,这两个结果中究竟哪个能够成真。
  谁知道他真的到了莲心塔下,只见一片爆炸后的血肉狼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墨汁味儿的腥臭。一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小姑娘,梳了一对儿幼稚可笑的发髻,背靠着莲心塔,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却将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
  直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不会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爱好?都活了多少年岁了,居然开始扮小姑娘?”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全都是饕餮将军的影子,并不曾有过少女。
  “这是要骗谁?你怀里那人?”他嘲讽:”不到十三四岁的样子,胸那么平,究竟有什么意思?”
  段清棠抽出了怀里的绿桐,横在她的颈项后面。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动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装饰品。
  可那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无论他嘲讽也好,威胁也好,她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段清棠忽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只将世间万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两种的凶兽,那个天上地下横行了数千年,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家伙,那个刚刚跟他对战了一整个晚上,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次的强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是为了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
  段清棠只觉得莫名地烦躁,不由得竖起了瞳孔,面上生出了鳞片,露出一副狰狞蛇相。
  明明刚才还在跟他彼此厮杀个你死我活的,明明那双金眼里,直到刚才还只有他段清棠一个人的
  “被炸得这么烂,这人没救了。”他嘶嘶地吐着舌头道,一面想着,来呀,干脆彻底发飙暴走,现出兽形来,咱俩再大战一场,将这无夏城也好,莲心塔也罢,一并都踩碎在脚下
  朱成碧却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阳澄府的雾镜中所映出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注定会成真。我原以为,若他服下忘忧糕之后,再不记得他对妖兽们的承诺,或许,我能带他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或许,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她诡异的,不同寻常的平静,竟让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恐惧,还有他并不会承认的,尖锐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只绿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着他的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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