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然而他面前只有一片茫茫夜雨,并无人回应。
  五
  没想到再次见到陆九色,他却已经化出了兽形。
  “我送小萱回去找你,你却不在,摊子也无人看管。”常青走向兽群,也不看别人,只对着那只成年鹿蜀说。
  他带着小萱回去时,陆九色的煎饼摊上只剩下大滩血迹,一对儿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迹中挣扎过,留下了一串带着血的脚印。他沿着这脚印一路找到了寒潭寺,将谷主和妖兽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眼见事态要无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谷主大人,在下在无夏城多年,从未听闻过城中有灵脉,更未见过类似之物。这其中必有误会。”
  听了他的解释,凌虚谷的谷主叹了口气:“常公子,你高风亮节,救了我们一谷三百八十二口,这份恩情,我谷中众民铭记在心。可既然救了我们,又要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是何道理?”他举起拐杖,指向莲心塔的方向,“那塔身灵气四溢,即使在夜里也光焰逼人,难道我们都看不见么?”
  常青迟疑了一下:“塔中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是用来镇压莲心塔的。你们看见的,是佛珠的光。”
  旁边的蛟龙冷笑一声:“五百年了,谁听说过莲心塔还需要镇压?”
  “那是因为我!”常青抬高了声音,“因为我盗了麒麟血,朝莲灯和尚的像上倾倒了半瓶,莲心塔身从此出现了裂缝,不得不靠佛珠镇压!”
  这些话,朱成碧并未说过。是他自己猜到的。
  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已经压了很长时间了。原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答案,你们是否满意?”
  一道新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有一瞬间,似乎有悠长的蛇尾自窗外游过,短暂地分去了常青的注意。
  大白?不,不对。大白失去蛇珠,元气大伤,此刻应该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对。
  凌虚谷主扭过头,跟妖兽们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又朝他转过脸来,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处:“我们商量过了。既如此,只好请朱掌柜的暂借佛珠一用。”
  怎么可能?常青苦笑:“那是莲灯和尚唯一的遗物。莲灯和尚是谁,各位都知道。以我家掌柜的性子,绝不肯外借的。”
  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往后退一步。盛怒的鹿蜀喷着鼻息,弓起了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来。在它身后,蛟龙鼓起了锐利的鳞片,熊罴掀起了上唇,露出了刀刃一般的利齿。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他所拯救,对他感激不尽,如今却变了形,也变了脸。
  谷主站在兽群中央,柔声细气道:“不必担心,谁不晓得那饕餮最宝贝的是谁?若是用常公子去换,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们一回吧?”
  “是啊,是啊。”常青叹道,“每个人都晓得我是她的软肋。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束手就擒!”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在空中狠狠一划。
  群兽齐齐朝后一退,以为将要面对洪水或是风暴――却空空如也。
  关键时刻,他家的生花妙笔又开始生涩了!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却一空。小萱一直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却冲了出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那笔也怪,到了小萱手中之后,竟然开始嗡嗡作响,整个都悬浮起来,笼罩在光芒之中。
  “小萱!危险!”
  小犀牛充耳不闻。他额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双眼灼灼:“不许伤害我娘!”
  笔尖滴落出的墨团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紧接着猛然朝外爆裂开来,常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纹,像是被锋利的无形刀刃给切过。他在小萱背后,所受伤害尚小。对面围困他们的兽群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风刃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要……杀了你们!”小犀牛银白色的眼瞳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我要杀了你们全部!”
  风刃的攻击毫无章法,连同他自己,都被切割得血迹斑斑,可他毫不在乎,还要驱使着那只笔继续攻击。
  这便是围困他的回忆了。是每一日都在重复的,母亲惨死时的情形。无法被忘记的仇恨,现在,借这只笔的力量,终于蜂拥而出。
  再这样下去,他会杀死所有人,连同他自己!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风刃一刀接着一刀,落在他的双肩,鲜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小萱,小萱。”他忍着疼痛,在孩子耳边唤着,“没有人要伤害我们,没有人要伤害你娘。她不在这里,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而这都是你的错。你忘记了我们,背弃了我们。
  闭嘴。常青想着。但他已顾不上再呵斥白泽了。小萱正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更多的风刃一起落下, 常青背上又有几处切痕瞬间绽开,深可见骨。他痛得脑中嗡的一声,眩晕便涌了上来,连气息也开始不稳。
  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常……”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
  六
  灰蒙蒙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云彩。但仔细去看,能见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细细的墨丝流动。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当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常青再次睁开眼睛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边,毫无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原本担忧地看着他,此刻见他醒来,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看远方的地平线。
  “……我说,既然世间万物你都能绘出,为啥不把这里搞得稍微有生气一点?”
  被常青这么一说,老头立刻炸了:“混小子,若不是我及时出手,将你拽进笔里,你这次就要完全被白泽吞噬了!这就是你道谢的态度?”
  “谢了。”常青不甚有诚意地道,“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样子出场,看起来有点儿}人。”
  眼前这干瘦老头,就是妙笔生花的笔灵。这只笔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辗转于无数主人手中,渐渐地生出了自己的灵。常青刚拿到生花妙笔那几年,笔灵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上回他搞了次大手笔,绘了整整一座无夏城,笔灵这才对他有了些兴趣,肯时不时地现一下身。
  在常青看来,笔灵现身与其说是为了指点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嘲讽他。
  “你敢还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与其他人不同,身上属于白泽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据你的身体,简直是轻而易举,千万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伤,还流了那么多血!”
  抱怨归抱怨,笔灵从善如流地将外形换成了个头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爷子。
  ……就算是换成东坡居士也很}人好吧。常青捂住了脸。
  “若不是你关键时刻没墨,一到小萱手里就兴奋得不行,非要来场大风暴,我其实也不用流这么多血的。”他咬牙道。
  “那孩子是罕见的白灵犀!灵犀最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鸣好么?我换过这么多主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心志,满心满意,只有复仇一个念头!”苏东坡外型的笔灵训道,“更何况,他跟我做了交易,存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在这里。每一个使用过我的人,都存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这里。”
  “……我就没有。”
  “你还早得很!”笔灵指着他的鼻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你这样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为妙笔生花之主?”
  笔灵的外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跟常青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着三十六股紫纱制成的山水袖帔,头戴道冠,身后还伴有五色云霞,简直是飘飘欲仙。
  常青顿时哑口无言。
  “你之前一心只想要麒麟血的时候,心思是多么纯净坚定,如今却……你怎么了?”
  常青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笔生花之主。”
  “他?”笔灵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啊,这家伙是贞观年间的国师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阴阳,测未来,算得上半个神仙。这人活了一百多岁,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一人在长安城外对阵五万叛军,阻了他们三天三夜,后来精力耗竭,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
  笔灵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想了想,蹲下来哄他:“你也不必气馁,在我这么多主人中间,你也是有优点的嘛。例如――例如――”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几千年来最穷最抠门的一个?”
  “滚!赶紧送我回去!!”
  醒来时,常青依然头痛欲裂。
  而且痛的还不仅仅是头。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从手背到双肩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是伤口。最惨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动就往外渗血,手指肿得跟胡萝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了个通透。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处伤从何而来。
  樱桃和翠烟两个在他床头寸步不离,见他醒了,忙着端水送药,双眼都是红红的:“公子你怎么不小心些,怎么就从楼顶摔下来了?”
  她俩这么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全都因为朱娘想用金蚕把白泽钓出来,结果被讹兽所控,现了原型,将天香楼吃下去一半。光这笔修缮费用就花掉了整整半年的进项,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结果摔了下来。
  “姑娘让你暂时不要管事了,安心修养要紧。”
  常青想了一阵:“我大概是摔到了头,有些糊涂。眼下还是三月吧?”
  翠烟跟樱桃对视了一眼:“是的。”
  “我记得前几日,凌虚谷的谷主有托青鸟送来封信,似乎没有来得及拆开?拿来我看看。”
  “你已经看过了。”冷硬的成年女子声音从门口传来。常青勉强转头,望见的却是饕餮将军。平日里见她这副样子见得少,他颇有些讪讪,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信中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是些日常寒暄。说是新得了些仙茶,邀你过去共饮。”
  是吗?常青恍惚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紧接着却又开始头痛。饕餮将军叹道:“你眼下这个样子,如何能去作客?还是在楼中好好休养吧。”
  常青于是开始了养病生涯。
  朱成碧给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不出几日,他脸上和手背的伤口便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左手伤势实在吓人,恢复较慢。他享了几日清闲,终究是个劳碌命,放心不下,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朱成碧这几日懒得尤为厉害,不说是开门做生意了,白日里连美人榻都懒得下,眯着双金眼总是在打盹。天香楼里安静得很,连鸟儿都少来叨扰,几乎能听得到玉兰花轻轻飘落的声音。
  常青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了幅旧地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持着笔,一处一处地圈点着,“你没吃过扬州的富春包子吧?还有岭南的煲仔饭?我听说泉州那边的山中,有极好的红茶……”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弯了眉眼,微笑起来。
  朱成碧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是啊。”她点点头,“要是真能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养病归养病,帐还是要算的。
  见他日日抱着算盘不放,樱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惦记着要在临安开分店?”
  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回答:“你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是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
  等等,小梨是谁?常青忽然间惶恐不已。这个名字应当是万分熟悉的,否则自己不会说得如此自然。但是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了黑洞之中,他越回想,越是胆战心惊。
  “樱桃,你告诉我,小梨是谁?”
  樱桃眼中有泪,还在劝他:“奴婢,奴婢也不知,公子你还是歇息去吧,这些劳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忽然出现在了樱桃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常青,一副随时能哭出来的样子。
  常青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为何他看起来如此熟悉?
  “等一下!”
  那孩子受了惊吓,头也不回,直接跑上了二楼。
  常青也跟着追上了二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雕花木门。一扇接着另一扇,似乎无休无止。
  哪一扇是那长着犀角的孩子所进入的?
  他迟疑起来,一扇又一扇地查看,却差点被脚底下的东西所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寒潭寺的木制金刚,却只剩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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