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
常青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飞舞的仙鹤中有眼尖的,见了这样一艘由云织成了帆,飞在空中的三桅大船遥遥靠近,便朝他们飞了过来。到跟前时,化做了身有鹤翅的道童模样,朝他行礼:“我家谷主自送出求救信后,日夜盼望。谁晓得常公子亲自前来,真真是感激――”
道童的寒暄刚进行了一半,忽然生生止住,面露惊恐。那原本环绕在他们身边,一直稳稳地托着仙山,充满着灵气的风,竟然毫无预兆地止歇了。
他再不肯耽搁,转身便朝山上赶了回去,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声。其余的仙鹤也纷纷响应,朝山林之中,一只接一只地扎了回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仙山底部自下而上,竟然出现了数道裂痕!裸露的山石缓缓崩裂,裹着沙尘开始坠落。更多惊惶的鸟群自山林中飞了出来,甚至还有一两只游龙也受了惊,绕着山体飞行,长吟不止。
“这是怎么了?!”鼠王惊道。
“灵脉出了问题,随时可能会枯竭。”常青答道。
从风止的那一刻起,他便从袖中滑出了生花妙笔,想要绘出一座自船体通向山上的桥梁。可谁想到如此关键的时刻,笔尖却生涩无比,任他再三努力,也只能凝出一两点墨汁,彷徨地悬在空中,构不成任何形体。只要稍一凝神,前额就会传来剧痛,仿佛有团火焰要生生冒出。
有阴冷的男声,近在耳畔,用白泽的语气嘲讽道:你确定你能救他们?就凭你现在的样子?
“闭嘴!”常青喝斥着。
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凌虚谷的鹤群已经重新升上了天空,脖子下挂着小篮,装的是些不能飞翔的小妖兽,朝云船的方向飞来。可还有更多的,诸如鹿蜀熊罴,犬豪彘之类,尽都挤在震动不休的山顶,哪怕彼此践踏,也无处可去,只得远远地望着他。
很久之前,也曾有晶亮的兽眼这样望过他。
熊熊烈火之中,万丈深渊之下。
他心一横,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咬,疼痛迅速袭来,将前额的火焰逼退了些。他又将指上的血滴在了笔尖,终于润开了生涩,在空中一划
一道虹桥凌空而起,在兽群的欢呼声中,跨向了凌虚谷的山顶。
“快让大家都上船!”
凌虚谷的谷主是个身不足三尺的老头,须发皆白,脑门高高凸起,活像个缩小版的寿星。他杵着根比他个子还要高的拐杖,在鹤女的搀扶下上了船,喘息未定,就要朝着常青跪拜。
常青过去扶他,又好言劝慰了几句。
“凌虚谷原本是我等的家乡,数代不曾离开过,谁想到突然遭此横祸,灵脉断绝,逼得我们背井离乡――”谷主将袖子掩在脸上,嘶哑地哭着,“如今的神州大陆,多处灵脉都突然断绝,我这一谷的民众,还不晓得要去哪里再寻同样的安身之处……”
常青无言以对。他直起身来,望着四周。凌虚谷的谷民大部分都上了船,鼠王率领着属下,正指引着它们安顿,提供食水,照料伤员。他在其中望见了一家子鹿蜀,雄鹿扭转了脖子舔着背上的伤,它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依偎在他身侧。
鹿蜀的皮毛花纹如虎,佩之可宜子孙,是猎人最喜欢捕杀的对象。离开凌虚谷,这一家子全都活不到明天早上。阴冷的男声又起。
常青移开了视线,可白泽的声音穷追不舍:你看见那群翠鸟了吗?你可知道无夏城的贵妇,愿意花多少钱来换一只点翠的簪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为了保持簪子的色泽,每一根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来的?
“你闭嘴!”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要站在那饕餮一边吗?现在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他几乎能想象出,白泽正裂开嘴角,露出遍布其中的细密牙齿。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师长。连他用笔绘出的第一样东西,也是它所教授的。它甚至曾经不惜用自己的血肉拯救他。在它将他当作棋子,当作诱饵,放到朱成碧身边之前。
“你说的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我并没有忘记我许下过的诺言。”常青喃喃回答,“我――”
船身猛地剧烈晃动起来,打断了他。
那突然停滞的风穴中,竟又毫无预兆地喷射出了比之前狂暴得多的气流!云船在气流的冲击之下颠簸不已,眼看有要侧翻的风险。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鼠王将身形一晃,膨胀了两倍不止,死死地将翘起来的甲板又给稳稳地压了下去。
……原来还有这等好处。常青暗想。
可惊呼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高亢了:“天啦,被甩出去啦!”
“那是谁家的孩子?!”常青飞奔过去,只能望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挥舞着四肢,坠进了云雾之中。
他当机立断,也跟着跳了下去。
“美人!”鼠王大喊起来,也要扑过去。
它这一动,整艘船又开始了颠簸。它只得一点点缩小了体型,等恢复成原本大小,再爬上船舷张望。可云雾茫茫,哪里还有常青的影子?
它拉沓下来胡子,泪汪汪的刚要哭,下方暗沉沉的云中便刺出了光芒。那光越演越烈,朝两侧拉伸出翅膀,很快凝结成一只夜色一般黑的鹄雕,几下拍翅便止住了下落之势,重又朝着云船所在之处升了起来。
鼠王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去迎接。被鹄雕稳稳地抓在手中的正是常青,他的怀中还抱着个头顶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那孩子像是被吓傻了,愣愣地睁着眼,不哭也不笑。
“小萱!”凌虚谷的谷主杵着拐杖赶了过来,“真是谢天谢地……”
常青面上一僵:“这孩子叫小萱?他可是罕见的白灵犀?”
“正是。这孩子是前些年流浪到凌虚谷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这样呆呆傻傻的,只对这个名字还有一点反应。”
常青抚摸着小萱的头顶,检查着他的犀角。灵犀的犀角与心相通,本来该莹白生光的,如今却是暗淡一片:“小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话还未说完,那孩子便朝他的怀中猛扑过去,张口便咬在了他的颈侧,喉咙中还呜呜作响。
鼠王顿时炸了毛,一声呼哨,老鼠们立刻围拢过来。常青抱紧了怀里的小犀牛,朝鼠王摇了摇头。细细的血流正沿着他的脖颈流淌,可他一声不吭地任它咬着,舒展了眉眼,笑得如此温柔。
“终于找到你了,小萱。”
他并没有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
或许并不能救它们全部,可他的双手既能抱住这一个,就绝不会再松手。
二
回到无夏时,已是深夜。
无夏城中灯火俱寂,可莲心塔仍是光焰四射,塔顶还悬空挂着两盏圆滚滚的灯笼,在夜空之下静静燃烧。他们驾着船,穿越薄薄的夜雾一点点靠近,终于看清――哪里是什么灯笼?盘踞在莲心塔顶的,分明是只阔脸巨目的怪兽,头顶山羊一般的长角,披散着金焰组成的长长鬃毛,整个后半身都隐藏在阴影中,难以分辨。见云船靠拢,它朝他们发出了咆哮。带火星的炽烈的风,几乎掀翻了云船。
“……谁又招惹她了?”鼠王现出了人身,站在常青身边问。头戴冠冕的小男孩脸色略有些发白。
“啊,这次没把天香楼也咬下去一半,看起来问题不大。”常青散漫地应道。
一见那对灯笼,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望旁边的天香楼。所幸天香楼完好无损,总算这回不用再承担维修费用,可见他平日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终于也有些效果。
常青的心情顿时大好,望着那只饕餮的眼光也不由得温柔了很多:“真是漂亮的鬃毛,你说是不是?近来她胃口不怎么好,似乎饿瘦了不少……你说下回给她画个铃铛,就戴在脖子下面如何?”
鼠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美人你还真是――你知不知道,孤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站立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饕餮,又转开了目光,似乎不能与她对视。
常青这才察觉到,除了他跟鼠王之外,整个云船上的妖兽全都挤在了另一端的船头,像是拼命想要逃离却又不能,一只只蜷缩起了身体,噤若寒蝉。
上古的凶兽,其威压并非寻常妖兽所能比拟。
难怪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盘踞在天香楼顶,痛楚地嘶吼着。
五百年里,孤身一人。莲灯和尚抛下她化成了塔,妖兽们百般畏惧而不敢靠近。在他出现之前,她是如何独自捱过这漫长岁月的?
难怪白泽知道,她一定会留下他。就算他身份成疑,居心叵测,她还是选择了留下他。
常青忽略了心口的抽痛,朝那张悬在空中的大脸凑招了招手。她轻车熟路地靠过来,伸长了脖子,好让他挠她的下巴。
“平白无故地,搞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他悄悄问。
“谁叫他们是外来的?”她舒服得喉咙里直打呼噜,“上我的地盘,当然要先吓唬他们一下,好叫他们晓得谁说了算。哼!”
“好好好,自然是你说了算的。”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双膝下跪,“拜见尊驾。在下幸不辱命,救得灵犀谷妖兽三百八十二口在此……”
那张兽脸叫他吓了一跳,朝后一缩,紧接着火焰和阴影都朝中央聚拢下去,掉落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眉间点着朵艳丽的桃花,睁着对金眼就过来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她一伸手,拽的却是他脖颈受伤同侧的手臂。
常青皱了皱眉头。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她在空中嗅了嗅。
“什么都没有!”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都是你说这回非帮凌虚谷不可,我才允你出手,如今又弄得一身的伤回来!看这牙印分明是哪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妖兽!”
常青静静地看着她。他只觉得心口如此温暖,像是有某样东西正在悄然融化,不由得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发丝。
你确定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的人,真的是你?
白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那声音像是口深井,传来空空的回响。他的手就此悬在了空中。
朱成碧对此毫无察觉,她正拎了裙子,叉着腰朝兽群呵斥:“谁敢吃他?本姑奶奶都还没有吃过!!这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留到以后要慢、慢、吃的!”
“咳咳!”常青在她背后连声咳嗽。
兽群叫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个敢回应?
她一转眼,望见了凌虚谷的谷主,过去将他揪了出来:“凌虚谷既毁,你们这三百多口无处可去。原本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你们暂住无夏城,只要不妨碍到莲心塔,也未尝不可。”她鼓起脸颊道,“但你们不识好歹,竟累他至此,姑奶奶突然不想再收留你们了!天地之大,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谷主挂在她手上晃悠着,跟只长着白胡子的桃子似的。他苦着脸,将手中的拐杖朝她递了过来:“尊驾,你几千年来吃遍神州,享用美食无数,可曾尝过我凌虚谷中特有的忘忧果?”
谷主将拐杖往甲板上一磕,杖头上顿时葳蕤生光,转眼凝成枝叶,再一转眼,结出了三枚果实。
“若能允我谷中众妖在无夏城中暂避一时,我愿将其献给尊驾。这忘忧果共有三颗,白的可让人忘记忧愁,红的可寻回失落的记忆,至于这黑的嘛――”
“我知道。”朱娘突然打断了他,“莲灯曾教过我。”
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在她的金眼中晃动。白如雪,红似火,而黑的,沉甸甸的,如同宿命。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仿佛陷入了回忆。
常青不由得有些担忧,朝她走了两步,她却又恍然惊醒,伸手便将忘忧果摘了下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成交!”
常青不解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不晓得,这个可好吃了。”她一边把果子在手上转着玩,一边道,“等着我做忘忧糕给你!”
凌虚谷中的三百多口,就此进入了无夏城。
它们中也有些积累了几百年的修行,便化作普通人类,安顿下来。实在没有变形能力的,就充作是他们的宠物。幸好无夏城民见多识广,又有巡猎司在旁坐镇,对一般的妖兽并不畏惧。剩下的体型过大,又或是过于珍稀少见的,便跟谷主一起,假称是外地来巡游的马戏团,借住在寒潭寺中。
常青见过的那只受了伤的鹿蜀,也变成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带着老婆一起,在莲心塔对面摆了个煎饼摊,还给自己起了个人类名字,叫做陆九色。这鹿蜀倒也老实,整日里只晓得起早摸黑埋头干活。他摊一个煎饼,他老婆便往上面磕一个鸡蛋。旁边的背筐里装着两只小鹿蜀,争咬着同一根麦草。
小萱也跟他们在一起。
自从咬了常青一口之后,小萱再无任何反应,整日里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陆九色的摊子旁边,望着天香楼发愣。常青几乎日日都去看他,跟他说话,可小萱再没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开始陆九色一家对常青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总带些天香楼特有的好吃好玩的来,人也温煦可亲,慢慢也就熟了,肯跟他说些心里话。陆九色的老婆嘴比较碎,絮絮叨叨地,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这一对儿女。
“离了灵脉,便只有这些普通的麦草吃。我们这一对儿牙口都老了,吃什么不是一样,只可惜了他俩。成日里吃草吃草,眼看着连皮毛都没有了光……”
“认真干你的活儿吧。”陆九色打断了她,接着又低声抚慰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错。人家肯收留咱们已经是尽了心……”
常青摸了摸小雌鹿的头,雄的那只不甘寂寞,也挤过来要摸,两条一模一样赤红的小尾巴在筐里扫着。
“桃花。”一旁的小萱忽然道。
常青一惊。他从未听过小萱开口说话,此刻见他睁着一对银白色眼睛,望的是天香楼的圆窗,头顶犀角隐隐生光:“九九八十一瓣,重瓣山桃。”
天香楼的圆窗上,雕刻着的确实是重瓣山桃。一朵究竟有多少瓣,他却并未数过。
朱成碧爱这种桃花,凡她所到之处,不仅屏风上要绘得有,帘幕上也要绣得有。兴致上来时,她还要在桃花林中开宴席,请上一群山精游龙,催弦拂柱,饮酒作乐。他也尽都依着她,一株一株地替她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