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能吃。”朱成碧嫌弃,“不过汤包说不定喜欢。你拿过来我看看――”
钱老爷捧着那画,越走越近。
沈千帆盯着他的脚步,两耳嗡嗡作响,一个崭新的阴冷声调忽然钻入了他的脑子,冷冷地笑了一声。
“危险!那是白泽!”
巨变陡生。
埋伏在角落中的阴影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他们几个围在中央,跟其余人等隔离开来。那只原本用墨水绘成的兔子跃出了画面,将身躯膨胀成雪白的一团,直扑向朱成碧手中的瓦罐――然而还在半空中便叫一柄长刀生生刺穿了。
金眼的少女已经消失,站在原地的是个披着银甲,头顶红缨的女将军,正皱着眉头望着刀身上挣扎着的那一团:“好歹你也是神兽,居然附身在画儿上,真是难看。”
那兔子额上浮现出鲜红眼纹,口吐人言:“若非如此,怎能顺利地进入天香楼,又怎能离你家宝贝账房先生这么近?”它朝沈千帆的方向嗅了嗅,打了个喷嚏,“不对,这个是假的,原来如此,你这么着急地引我出来,怕是他的状况,很不好了吧?”
“你对他做了什么?”女将军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刀柄,白泽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也没有什么,只是在他快要被烧死的时候,用我的血肉替他修补了身体罢了。怎么,他的额上也出现眼纹了吗?我听说他还饮了麒麟血,啧啧,那只会加重妖化――”
“如何能解?”女将军打断了它。
“给我金蚕,我就帮你解――”
“撒谎!”沈千帆喊,“他心里明明在想,根本无法可解!那个人很快就会完全妖化,会成为新的,新的――”
“新的白泽。”这个词出口的一瞬,女将军的面上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脆弱。
“没错,没错,旧的死去,新的诞生,这是天地的法则。若你现在杀死我,他立刻就会妖化完全,以填补我留下来的空缺。”白泽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而且啊,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吧,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地逃出过我的控制。”
那阴冷的男声一开始只有一个,后来却成为了两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是顾新书异常魅惑的声线,隐隐带着回响:“一日被控,终生不得逃脱。就算砸断了腿,也是徒劳!”
“顾新书!”沈千帆只觉得如坠冰窖,他几乎能想象出阴影之外,顾新书额上带着眼纹,拖着瘸腿出现在厅堂之中的样子。他会对众人施展讹兽的可怕威力,而这次,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你们现在身处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个夜晚。”顾新书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将眼睁睁地看着你最重要的人去死,而你无能为力。”
包裹着他们的阴影忽然退潮一般消失了。露出来的厅堂中,遍地都是捂着头呻吟哭泣的人们。
朱成碧恢复成了少女模样,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怔怔地望着空中。白泽顺势解脱出来,将旁边的瓦罐一裹,狂笑着呼啸而去。
“等一下!!”沈千帆大喊。
整个天香楼里,唯有他没有受顾新书的影响,却也无法唤醒被讹兽的话语所控制的人们。尤其是朱成碧。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竟然落下泪来,喃喃道:“你们,全部,都要死。”
少女的身影炸裂成为团团阴影。一张巨大的兽面,圆睁着燃烧的金眼,自其中升腾而起。
它如此愤怒,要吞下周遭的一切。
九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千帆抱头鼠窜。
“闭嘴,成何体统!”关键时刻,他却听见顾新书在脑子里冷冷地嫌弃着,“如今只有你不受我影响,也只有你能救所有人。你去那白泽丢下的画旁,能寻到一只雪白的兔子形状的兽。拧断它的脖子,这一切就能结束。”
沈千帆的手已经放在了兔子瘦小的脖子上。温热的动脉在他手底下跳动。
“……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快点下手!”
“我不信…… 我不信你,顾小七!”他的手颤抖起来,“这分明是你的原型,你是要我亲手……”
地面震动起来,打断了他。在他头顶,那只饕餮巨兽已经吞吃掉了半边天香楼的屋顶,利齿间,瓦片和断橼纷纷掉落。
再这样下去,只怕众人都要葬身在它的口中了!但要他亲手拧断顾新书的脖子,又如何下得去手?
“我会再回来的,我保证。我还没有把小璇的镯子亲手还给你呢。”他轻声劝着,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恳求,“求你,再信我这一次。”
“你若是敢骗我,我,我――”沈千帆咬牙切齿,眼前一时是眼上蒙着白膜的小乞丐,一时又是教兽脸衔着手,身上血迹斑斑的顾新书。
最后定格的却是那个夜晚,江水如镜,倒映着浅浅星河。他自篝火边转过脸来,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君子一诺,死生契阔。
手上用力的时候,沈千帆紧紧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朱娘已经恢复了正常,其余的人也陆续醒来。他手中抓着的是一只兔子形状的木傀儡,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然而顾新书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叔叔,你真的觉得顾夫子还活着吗?”钱多多抬头问他。这孩子自从脱离了金蚕蛊,饭量渐小,体重渐轻。露出的小下巴大眼睛,居然有几分当年小乞丐的清秀模样。
沈千帆唏嘘不已,答道:“他是天底下最守信诺的人,从不曾对我撒过谎。他说还活着,便一定还活着。”他伸了个懒腰,“送你回金陵后我就去寻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
钱多多往他身上一扑,抱着他的手臂不放:“我不!我才不要回家,我也要去找顾夫子!我还没游历够呢!”
“还没够?!不怕我卖了你?”
他们乘着船,自钱塘江逆流而上,要去往金陵城。
江上起初雾气弥漫,随着日头升高渐渐地散了,露出平坦开阔的水面,一直朝天际延伸而去。
那美丽的,雪白的讹兽,一定还活在这世间的某处。总有一天会再相遇的。
金蚕者,屈如指环,食故绯帛锦,如蚕之食叶。又名食锦虫。以血气供养,可招天下财运,然养此蛊者多灾多病,需寻静室安置,且命必不长久。世人多贪图富贵,岂不知以命博财,便坐拥宝马香车,又有何益?
――《续神州妖事录》
第十章 忘忧糕
零
起初,那只是些含糊不清的混响。
它们从四面八方托举着他,环绕着他,温柔坚定,悠扬不绝,犹如亘古不变的重重海浪。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渐渐想起了语音的含义,终于分辨出那些一再重复的男声和女声,所唱的是死后世界深不可测的危险。
东方有十日代出,流金铄石,西方有流沙千里,玄蜂若壶,北方有增冰峨峨,南方有雄虺九首,等等等等。再加上情深意切的“魂兮归来!”多么标准的招魂曲。
以为通过恐吓,就能让他的灵魂重新聚拢,乖乖回到身体中去。如果不是没有真正的身体,他简直想要冷笑。任何一个像他这样,选择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人,都有绝对的理由不愿重回尘世。
现在是谁这么愚蠢,竟然不辞辛苦,要招他的魂?
这个念头刚刚成型,他便觉得身上一沉,居然撞入了一副新的躯壳,待要挣脱出去,却是不能。等他将这身体好好探查了一番,却几乎被气得半死。
这根本就不是血肉之躯,连僵尸之类都算不上,居然只是一副潦草的勉强拼凑起来的木偶!若不是胸口还有一处搏动的热源,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灵气,他怀疑自己都无法顺利使唤这副身体!
“谁干的?!”他怒吼着坐起身来。
金黄色的液体随之四溅。这副木偶之前该是被保存在充满了这种液体的池塘中,直到他的魂魄真正降临的这一刻。池边用鲜红的朱砂描绘着繁复的咒符,他只需要随意一瞥,便能发现四五个错误。
难怪他视野模糊,关节还在喀喀作响!
这些该死的愚蠢的家伙!他们现在不唱招魂曲了,而是在咒符之间朝他跪了一地。
“谁允许你们擅自打搅我?”他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怒急攻心地一使劲,那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便折断了,整个头颅都掉在了地上。
断口处的木渣还残留在他的手心。但他并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过这样大的手劲,能徒手折断木偶的头颅。
他缓缓地,探究式地转过那只手:从胸口的热源处开始,这副木偶之躯逐渐开始覆盖上新生的血肉――是青春光滑的,健美的肌肤。他低下头,看着金黄色液体表面上反映出来的影像:一张与他年轻时极为接近的脸,只是面颊处隐隐有着鳞片。
“还请息怒,国师大人。”一个瘦削的高个子年轻人突然出现,站在跪了一地的木偶当中,他的半边脸上罩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面具边缘残留着烧灼的伤痕。始作俑者来了。
“把我真正的身体还给我。”他嘶嘶咆哮,发现自己的舌尖有着奇妙的分叉。
“在下也知道,让国师大人呆在这样一副身体里,实在是委屈。但您当初魂飞魄散得太厉害,就算勉强成功招回魂魄,也非得用定魂玉才能镇压得住。”年轻人朝他走了几步,“但这定魂玉珠并非凡物,乃是从一只曾有千年道行的大白蛇的额前活生生挖出来的。相信对国师大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无裨益。”
绝大部分都是檀香,并无血肉的味道。他伸出舌尖,在空气中像真正的蛇一样尝着。这年轻人跟四周跪了一地的傀儡一样,早就并非活生生的生命。
只除了他的眼中,燃烧着的一点火光。
愤怒,仇恨,还是野心?
“那么,你想让我对付的是哪一只妖兽?”年轻人面露惊讶,还想再说什么,而他扬手打断了他,“要凑齐我的魂魄并非易事,我不信你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让我坐在这池里跟你闲聊。”
他自负地摊开了双手:“更何况,我曾做过什么,又最擅长什么,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
戴面具的年轻人的眼中有幽暗的光闪过:“国师大人一生斩杀妖兽无数,连那黑麒王秋子麟,都曾是您手下败将,叫您生生折断了双角,取出了麒麟血。神州大陆上,谁人不知?只是您安眠之后这五百年,妖兽并不曾死绝,依然在危害人间。”
“怎么可能?通天引断绝,它们无法归返灵界,早该全都枯竭而死才对!”
“虽无法归返,但尘世之中,仍有少许灵脉残存,可供其苟延残喘。另外,妖兽中也有凶悍的领头者,独霸灵脉盘踞一方,任谁也奈何不得。”
他皱起眉来:“谁这么厉害?”
年轻人从袖子中取出一副早就藏好的卷轴,朝他展开:“国师大人可识得这幅画?”
他当然认得。那是五百年前,他亲手所绘。
画中女子两颊的红晕,是他一瓣一瓣采了桃花,碾出了汁液染成的。他甚至还用真正的黄金削成了粉末,想要点出那一对凶悍而又娇憨的金眸。
然而等他真的想要落笔,却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她眼睛真正的颜色了。似乎还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也一并遗失在了浩瀚的记忆之河当中。他也曾徒劳地想要忆起,却最终只能抓住河面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光影。
就算忆起了,又能如何?上一世魂飞魄散之时,他忽然想通。他与她之间,早就隔着刀山血海,重重仇恨,终生不得泅渡。他一点一点抚着画中女子的脸,双肩抖动,无声地笑起来。
“阿碧,阿碧!”他叹道,“果然还是你!”
戴檀木面具的年轻人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欢迎归来,段清棠国师。”
一
越靠近凌虚谷,灵脉带来的灵气就越充沛。
常青站在云船的船头,摊开了双手。迎面而来的风挟裹着充沛的水汽,带着清晨草木特有的甜香,他甚至还能听出空气中充满细微而又和谐的颤动,混杂在鸟鸣之中。即使是他这样不甚敏感的人类,也如此心旷神怡。就更不要提对妖兽的影响了。
从他们在空中遥遥望见仙山的那一刻起,他身边那具两人来高,头戴宝冠,身披绶带的木制金刚内部,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咿咿”惊叹声――很快又被一声做作的咳嗽给喝止了。
常青心中好笑,面上还是装作不知,等着那只戴冠冕的肥老鼠爬出了金刚的头顶。它原本是想要摆一个英俊潇洒的出场姿势,谁晓得刚一接触到湿润的水汽,立刻一个激灵,整个体型膨胀起来,转眼之间便和金刚的个头一般大小。
“喔喔喔喔喔!直接来自灵界的灵气果然不同!如此纯粹!”它喜气洋洋地梳着胡子,又朝常青道:“美人,美人,快来看,孤是不是英俊了很多?”
“是――”常青瞥了一眼它已经蔓延出来,铺在云船甲板上的肥肚皮,忍笑道,“真是天下第一英俊的鼠王陛下。”
抛开体重问题不提,这位便是如今无夏城中统领三十六氏鼠族的鼠王陛下。自从上次修好了常青的生花妙笔,又半真半假地用一只镯子将他定位成了鼠族王妃之后,便一口一个美人地叫着他。常青纠正了几次也没能纠正回来,后来便由得他去了。你能跟一个化为人形后都不满八岁的幼童较个什么劲呢?
“原来这便是凌虚谷?”加大号的鼠王陛下趴在云船的栏杆上,朝云雾中望去,“孤之前一直以为是座山谷――结果却是座悬空的山?”
在他们眼前,是一座层峦叠嶂,青翠如盖的仙山。山间云雾缭绕,成群结队的仙鹤绕着山头翩然而舞,传来声声遥远的鹤鸣。唯有悬空着的山底裸露着岩石,垂着条条藤蔓,在来自下方的,终年不息的风中晃动着。那下方的风穴,便是灵脉所在了。
“掌柜的说过,这里原本是座山谷。当初黄帝隔绝灵界与尘世时,未能完全割裂,两界之间至今残有不少相通之处,致使灵气泄露不止――其中一处,便恰好在谷底。”常青解释道。
泄露的灵气形成了风,将谷中的沙石吹起,又在半空中重新凝结,几千年的岁月累积,一点点形成了他们如今所见到的仙山。有无数的妖兽如今在这山上繁衍生息,俨然一片世外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