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帆捧了本书靠在案几上读着,只在他俩离开时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读了三四页,料得顾夫子跟钱多多走远了,他才偷偷地溜出了马车,闪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过不多时,从巷子里出来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睁着对白茫茫的瞎眼,手里探路用的竹竿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他在市集上转了一阵,神奇地寻到了顾新书和钱多多,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跟顾夫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膝盖一软,就势倒在地上。
“撞死人啦!”他一边喊,一边抱在顾夫子那条瘸腿上。
人群围拢过来,便见这老乞丐将顾夫子浑身上下摸了摸,忽然转悲为喜,瞎眼里竟然还泪光盈盈:“我儿,我儿,竟然真是你?你走失这十多年来,为父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的儿子,你认错人了。”顾新书温和地解释道。
老乞丐如受重击,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咳嗽起来:“我知道你必不肯认我,为父如今眼看就要病死了,只求死前再听我儿唤一声爹……”
有名旁观的老妇人听不下去了,劝说道:“便是叫他一声爹又如何?这是善事,菩萨也会原谅你的。”
“谎言终究是谎言。” 顾新书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坚定地道,“无论起初是否怀抱着善意,一旦出口,便犹如脱离了控制的怪兽,谁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更何况――”他垂下头,在老乞丐耳边低声道:“这招未免也太老了,沈公子。”
人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一扬手,将老乞丐眼上的白膜给摘了下来。
“啊!又能看见了!”那老乞丐恬不知耻地道,“不愧是我儿,竟能妙手回春!”
原来不过是个老骗子,人们唾骂几句,纷纷散去。只有顾新书还扶着他。
“你若是想让我在多多面前开口撒谎,颜面扫地,便只好乖乖地回钱家去,只怕是要失望了。”轻声说完这几句话,顾新书又往他的破衣口袋里塞了几枚铜板,“老丈,你若嘴馋,拿去再买点儿莲蓬吃吧。
“怎么才回来?”顾新书跟钱多多回到马车上时,沈千帆原封不动地靠在案几上,手里的书都快看完了。
钱多多兴致颇高,扯着他的袖子要跟他讲:“你不晓得,今天有个老乞丐找过来,说是顾夫子他爹,后来知道是认错人了,就回去了。”
沈千帆呛了一口气,不由地咳嗽起来。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钱多多是单纯,还是缺心眼。
“如何?”顾新书别有用心地问他,“那莲蓬可好吃?”
沈千帆把书挡在脸上不理他,心里憋屈得要死。
四
过了白石镇,再沿着官道行了几日,一行人便到了钱塘江边的津林渡。从这里乘船往东,顺流而下,只需两日,便能望见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簇拥着一尊七层的石制佛塔,安祥地卧在江边。
便是佛塔护佑下的无夏城。
沈千帆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泊在了渡口处。这船上从船长到水手,都已经叫他买通了。中央最大的舱室内还有一处暗室。他只需要带着钱多多进去,拨动机关,两人便会掉落进准备好的小船里。
到时候,他半夜带着钱多多偷偷一溜,什么钱家管事,什么讨厌的顾夫子,谁也别想找到他俩。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新书对他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叫他疑心是不是早年行骗的时候曾得罪过他,偏生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可要继续跟他耗下去,只怕无夏城里的那位要不耐烦了。
沈千帆醒来时,时辰刚刚好,是在半夜。
他不经意地朝窗外一望,却立时寒毛倒竖。那不是他见惯了的钱塘江景,却是黑黝黝一片陌生的山林。趁着船上的人都已经睡着的时候,这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某处荒无人迹的河道,甚至都下了锚。再加上月黑风高,怎么看都是“杀人放火”四个字。
行走江湖多年,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低声咒骂着,早就说过钱老爷的马车太金灿灿了,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偷溜出去,先是叫醒了车队的管事,接着就去敲钱多多的门。为了提防他这位千面公子,顾新书坚持要跟钱多多歇在一处。沈千帆在门上叩了半天,顾新书才披了件衣裳,举着盏油灯过来开了门。
“怎么回事?”灯光映着他紧皱的眉头,瘦削脸颊,居然憔悴得很。
“这船有问题,赶紧带着多多走!”
顾新书没有答话,眼中忽然有亮光一闪而过。
等沈千帆意识到那是映上去的刀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扯过了顾夫子护在了怀里,朝旁边一滚。肩上传来尖锐的疼痛,紧接着便是淋漓下来的鲜血。沈千帆疼得呲牙咧嘴,回头一看,竟是钱家的管事举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你疯啦!” 沈千帆气得要死,过去一脚踹在管事的肚子上。那管事跌坐在地,却还在挣扎着要爬起来,喉咙里嚯嚯作响,断断续续地道:“把那孩子……交给……我!”
“他是疯了。”顾夫子淡淡地道,“你瞧见他前额那团正在凸现出来的鲜红眼纹了吗?凡有那印记者,都会身不由己,遭人所控。”
他之前被沈千帆扑倒在地,现在却缓缓起身:“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见到这白泽眼纹。”
危险!沈千帆望着他一步一步朝管事逼近,想要出声提醒,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有什么让顾新书跟平常不一样了,他意识到,那个一直以来瘸着腿、紧锁着眉头的年轻夫子,此刻却像是一头遭禁锢多时,终于被放出牢笼的野兽。
沈千帆的后背上一点一点地渗出了冷汗。
失去理智的管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猛地抓起了刀,眼看要再挥起来,却忽然止住了动作。顾夫子凑在管事的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管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扔下了刀连连后退,接着翻身跃入了江中,不要命地游走了。沈千帆捂着肩膀追过去,只能听见黑暗中的泼水声。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这艘船已经着了火。”顾新书轻声回答,紧接着扬起了声音:“还有你们,也一并听着!”
阴暗中,更多鲜红的眼纹冒了出来,船舷上、桅杆上,都有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其中有这艘船原本的船员,也有钱家车队的车夫。
“这船已经着火下沉,身带金蚕蛊的孩子也葬身火海。”顾新书一字一顿,“就这样回去告诉白泽吧!”
那声线如此魅惑,隐隐带着回响,叫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恋慕。沈千帆糊里糊涂地想着,真想再靠近一点,再多听他说一些,哪怕是谎言,我也愿意相信……
等等!他朝自己脸上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只需要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能让围困他们的人纷纷跃入水中,从这艘船上逃开
顾新书究竟是什么人?
“沈公子,”沈千帆的震惊还没有消退,顾夫子已经朝他转过头来,轻声道,“方才你为何护我?”
“我――”沈千帆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刀剑即将加身,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沈千帆近乎本能地做出的选择,叫他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自己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顾新书去死。
穷困窘迫不改其志,巧言令色不动于心,对于这样的人,他仍是有些敬佩的。
但他很快便后悔了。
钱多多之前该是得了顾夫子的嘱咐,一直躲在舱内不曾出来,现在听到众人跳水的声音,才犹豫着想要靠近沈千帆:“沈叔叔,坏,坏人都走了吗?”
“多多,离你的沈叔叔远点儿!”顾新书严厉起来,“他就是千面公子,进钱家只是为了骗你身上的金蚕蛊而已!”
五
沈千帆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否认。
多多之前与他玩得极好,顾新书一面之辞,未必便能抹杀他这三个月来的苦心经营。
可他的舌头就像是被粘在了上颚上,手心中止不住地冒冷汗,眼前只有顾新书一双冒着红光的眼睛,越来越大,从半空中威压下来。
好你个顾新书!居然对我也来这招!
他根本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没错,钱家之所以将你宠上了天,却从不让你迈出内庭一步,便是因为你的身上,有着可招天下财运的金蚕蛊。”
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小胖子的手腕朝上一翻,一只通体金黄的蚕出现在钱多多的腕上,盘曲着身体,犹如一只手镯。小胖子大叫一声,抖着袖子要扑打,再看时,金蚕却又消失了。
“多亏了这只蚕,钱家才成了江南首富,只是,它需要吸活人的血气才能养活,必须寄生在你的身上。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觊觎这金蚕蛊,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抢夺,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顾新书对他的钳制不知何时消失了,到了后来,是沈千帆自己在自言自语。
“这么说,你之前带我斗蟋蟀,给我讲故事,待我那么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钱多多鼓起了包子一样的脸,涨得通红,眼看要落下泪来,“结果全是因为这条蚕?”
“对不起。”这声道歉倒颇有几分真心。
跟他以往骗过的奸商贪官不同,小胖子还是一张白纸,对任何人都轻易付出信任。欺骗他就跟踢一只总是缠着你摇尾巴的京巴犬一样,是会带来罪恶感的。
“我不信你!你这个骗子!”钱多多朝自己的手腕一掐,那条金蚕居然被他掐了出来,重新爬在他袖子上。他抓了金蚕就朝沈千帆的脸上扔去。
“亲娘哎,别乱扔啊,值好多好多钱的啊!”沈千帆手忙脚乱地去接,那边小胖子已经眼泪汪汪地跑了出去:“我要回家!我再也不信你了!”
沈千帆的脊背一僵。
记忆中,也曾经有过一个跟小胖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说过同样的话。
“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幼小的孩子滴着泪,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是誓言,“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任何人了。从今往后,只有我欺骗你们的份儿,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欺骗我!”
“多多!”顾新书的呼喊和随之而来的落水声惊醒了他。他也追了过去,趴在船侧的栏杆上。眼前只有茫茫一片的黑夜,下方不断传来扑腾声,却辨识不清方向。
“怎么就跳水了呢?!一言不合就跳水这是什么坏习惯?这么黑的晚上要上哪里去捞――顾新书!顾新书你给我站住!”
顾夫子瞟了他一眼,纵身翻过了栏杆。那身白衣只一闪,便被夜色吞噬了。紧接着便是新的落水声。
“啊啊啊,老子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俩的!!”沈千帆抓着头发喊。
他连那只金蚕都顾不得了,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六
沈千帆这一生,常常事与愿违。
例如他当初那么努力,想要记住小璇最后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却只剩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腕。那腕上原本有只挂着长命锁的银镯,锁片上还刻了个“璇”字,却也一并失落在了茫茫世间,再也无从找寻。
而他根本不想记住的那个人,偏偏刻骨铭心。
他记得那人抱着满怀新鲜的莲蓬,从荷叶间哗啦一声冒出来,非要塞一颗莲子到自己嘴里。那人曾是汴京城中的一名小乞丐,大家都叫他小七。随着年岁渐长,那人甚至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第一次梦见他的时候,沈千帆扑上去狠狠地揍了他的肚子,拎着他的衣领喊:“这么些年,你都死哪去了?”
梦里的小七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不发一语。
他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因为真正的小七已经彻底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小璇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两个孤儿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在小璇高热弥留的夜晚,沈千帆亲手取下了银镯,交给了小七。而小七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会带着大夫回来,一定会救小璇的性命。直到小璇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地冷了,他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也有再梦到小七,却再不曾揍过他。
小七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慈幼局附近讨生活的乞丐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外表清秀的家伙。他的看家本领,便是在眼睛上蒙了白膜扮瞎子,专门骗取路过的大婶大娘的同情。
那番“世上每个人都不喜欢听真话”的歪理,就是小七告诉他的。
他早就知道,小七是个天生的骗子,只要小乞丐肯开口,人群就会围拢在他身边。他们相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愿意替他完成任何愿望。
这家伙毫无愧疚,并且以此为乐。
可他居然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将银镯和小璇的命,一并交给了他。
害死小璇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帆自己。
而眼下,他居然又一次梦到了小七。
他梦到自己蜷缩着身体,脸侧贴着潮湿的泥地,面前一团跳跃中的篝火,正在噼啪作响。而小七就坐在火边,手中拿着那只银镯,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着上面的长命锁。
他如今身量十足,已经是清秀的成年男子了。这倒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之前沈千帆所梦到的,都是当年的小乞丐。他也只记得,小七当年的样子。
“小七,”他含糊出声,“你终于肯回来了吗?”
这句话让男子全身都颤抖起来。有一瞬间,沈千帆甚至怀疑他会当场裂成碎片。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回答道:“你让河水呛糊涂了吧,沈公子。”
这欠揍的语气让沈千帆彻底清醒过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人。
“顾新书!”他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异常虚弱,胸腹之上犹如压着团烈火,又沉又痛。
“你最好别乱动。”顾新书将镯子收了起来,“之前为了救多多,你撞在了礁石上,怕是伤了脏腑。”
没错,沈千帆现在想起来了。果然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小胖子的!
他恨恨地朝旁边瞥了一眼,就见钱多多也躺在篝火旁边,睡得人事不醒。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在水里捞人的辛苦,不禁仰天长叹:“早就说过了他得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