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最后的愿望,我也没能完成得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她头顶的繁花随风摇摆,花瓣如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她一身。连带着一颗青白色的卵珠也掉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她的手心里。
“这孩子喜欢你。”梦瑶君缓缓踱过来,跟她一起看着那卵珠,“它既选择了你,你便带它走吧,平日里带在身上小心孵化着,应该很快就能出生。说不定,还能有若空的性格。”
李星羽根本不敢抬头。
虽然错不在她,可她连梦瑶君当时的回答都不敢听,这样一声不吭落荒而逃,简直像个懦夫。
梦瑶君沉默一阵,接着道:“蜉蝣终生记得母树的位置,若你有一日想要回来……”
他忽然住了口,这半句话就此悬浮在了空中。
李星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算了。”短暂的静默之后,梦瑶君轻不可闻地叹道,“梦瑶岛眼看就快要沉了,我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他毫不留念地转身就走。
“等一下!”李星羽对着他的背影喊,“我还会回来的,这次回无夏,只是为了唱龙门会……”
这是谎言。可她多么希望它是真的。
梦瑶君没有回头。他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李星羽,我早说过,你一点都不会演戏。”
八
李星羽最后只带走了那朵人面桃。整个梦瑶岛的蜉蝣仙子都以为她是弃岛逃走,没有一个来送她的。
再睁眼时,她仍是躺在绘着红鲤的箱子里,身边的妆台上放着翠簪,师妹的戏甚至都还没有唱完。
梦瑶岛上发生的种种,就像是黄粱一梦。
最初的几个晚上,她夜不能寐,总觉得枕下仍有涛声,起起伏伏,宛如私语。偶有几次,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翻身起来,推开窗户,却只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
只有她家师傅察觉到她的变化。
“之前不让你登台,是因为你虽对《如意娘》滚瓜烂熟,却终究还是年纪尚小,隔着一层。这‘初见’的惊艳欢喜,‘情破’时的惊慌惶恐,‘杀鱼’前内心百般挣扎,没有亲身经历,哪里晓得个中滋味?你师妹虽然也年纪小,但她比你敏锐,又善观察人情世故,反倒能唱出其中一二来。”她抚掌微笑,尽是欣慰,“没想到短短数日,你竟像是开了窍一般有所精进,懂得这戏里更深层的滋味了。如此一来,作为大弟子,你便替为师在最后一夜的龙门会上唱‘杀鱼’吧!”
若是之前的李星羽,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现在的她只是苦笑。
转眼便到了最后一夜的龙门会。
她带来的人面桃一直用清水养着,不曾凋谢,却也不再开口骂过她笨蛋。蜉蝣的卵珠她日日都用体温孵化,却也毫无动静。
她跟上回一样扮了如意娘,满头珠翠地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连姿态都跟上回一模一样。内在的心境却千差万别,只有她自己晓得。
她照了一阵,又将那朵人面桃捧在手中。花心中的人脸闭着眼,沉沉睡着。她用指尖触着人面桃的脸:“……跟我说句话吧。哪怕是,再骂我一句呢?”
人面桃没有开口。存在于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的阴影却起了骚动,它们开始沸腾,鼓动,跃往空中,组成了新的形体――双髻的金眼少女出现了,手中还捧着红鲤盒。
“知道姑娘终于达成心愿,今晚要正式登台,特来祝贺。”朱成碧走上前来,将盒子里的东西呈给她看。洁白的瓷盘中是一片雪白的肉,裹在晶莹剔透的鱼形胶冻当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那鱼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得似乎随时能游动起来。
这是什么?李星羽想要问,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她甚至也无法动弹,那些阴影将她手脚团团围住。直到朱成碧用一双翡翠制成的筷子将鱼冻挑起来,完完整整地喂给她吃了,它们才退了回去,放她自由。
那雪肉如同冰一般冷,李星羽不由得掩住喉咙,感到它朝她的心中一点点沉淀下去。
“这是什么?!”她惊惶问道。
“这个么?这便是传说中的红鲤冻。”金眼的少女冲她露出了虎牙,微笑起来,“这是那只傻鱼的一片真心。那日在岛上是他求着我,一定要做给你吃,我虽不情愿,却也拗不过他。”
李星羽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朱成碧朝她挑起眉毛:“你可别吐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你道那花如意当初为何要切它三百多刀?这每一片鱼肉,都有助颜之效,尤其是我取的腹部最丰腴的这一段,可让任何人成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样子。”她朝一旁的镜子抬了抬下巴。
李星羽若有所悟,扑过去趴在镜子上。额头上那道她曾费尽心思想要掩盖的鱼形胎记,就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消失了。
你想去掉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那时他为了阻止梦瑶岛的倾覆,化成了怪物,精疲力竭,甚至不复人形,只得躲藏在水潭当中。
他以为她既已经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一定会离开,他甚至想送她离开。可她过来,告诉他关于胎记的事情,以为是在安慰他。他就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将他的手交在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决定了,为了成就她的心愿,要再一次献出自己的心?
“他怎样了?!”李星羽惊跳起来扯着朱成碧,“那红鲤,你竟切了它的肉,它还活着吗?”
“别大惊小怪的。上次他被花如意切了三百多刀,不也还是活下来了吗?”
一提起花如意,李星羽的劲就泄了。
“喔。”她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朱成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脸,恍然拍手道:“那一日我跟他在林中争吵,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你以为他如此待你,是因为他当你是花如意?”
“那你有没有听到,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什么?”
无夏城龙门会的最后一夜。
幕布已开,锣鼓响过了三巡,却不见那该登场的如意娘。小师妹急了,去找还在化妆的李星羽,却见她家师姐胸前佩了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独坐在镜前。
“师姐,师傅要吃人啦――你,你这是哭了吗?”
“没,没有。”她惊醒一般,只用手背沾了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了脸上的妆,辜负了某人一番心意。”
九
千呼万唤,龙门会上最后压轴的如意娘,终于站在了台上。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尽都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她一步一步,踩着鼓点,朝被红灯照亮的戏场中央而去。观众们都晓得,今天这场“杀鱼”,演如意娘的是被称为“小如意”的花小楼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见她柳眉微颦,双目含泪,一步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将利刃怀在袖中,要去刺杀鱼公子,又顾念着往日情分,百般纠结的花如意?
她在场中站定了身,朝左右凄惶一望,开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
啼声初试,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了一把,转眼间便要逼下泪来。
这姑娘年纪虽小,好俊的功底!
听众稍有唏嘘,立刻便静了下来,眼神尽都系在了李星羽的身上,跟着她一个转身,又一次回眸,屏住了呼吸。《如意娘》的结局众人皆知,花如意知道了鱼公子的妖怪身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前思后想,终是意难平。她谎称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那鱼公子听说后,果然朔夜前来相会。
等待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刃。
花如意从鱼公子的心口挖出了珍贵的宝珠,从此飞黄腾达皆大欢喜。只是那之前提过的,作为真心送出的红鲤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李星羽虽年轻,竟能将花如意的矛盾挣扎演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想着,今夜过后,莫不是这“小如意”的名号就要换了人?谁知台上立刻就出了岔子。
“花如意”明明已经举起了利刃,要挖出鱼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却定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鱼公子的小生一头雾水,递了无数眼神过去,她也只是愣愣的,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
“若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为李星羽,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她哽咽着:“你究竟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你,你,你――”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掩着嘴道,“你疼不疼?”
小师妹才回过神来,接着赶紧想要冲上去救场,却被师傅拽住了胳膊。
“师傅,师姐魔怔了!”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
她唱着杏花林中的初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唱着云海之上的辽阔,天地寂寥,沧海桑田。
她唱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承诺,唱着不能被卸下的重担,唱着那颗带着鲜血颜色的、活泼泼的真心。
它被一次又一次地献了出来,千刀万剐,却只是因为他相貌丑陋,他与众不同。相貌丑陋,便一定是邪恶吗?与众不同的,就一定是怪物吗?
人类的眼睛如此笨拙,可终于有一次,如意娘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鱼公子皮相之下存在的光芒。
李星羽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不再觉得是自己在唱。是这歌撕裂了她,自己要涌出来,涌向眼前的辽阔天地。
就在这一刻,她胸前的人面桃忽然睁开了眼睛,朝着夜空中的层云,也唱起了歌。歌声雄浑,辽阔,充满了悲伤和寂寥。是那日在云海之上,梦瑶君曾唱起的调子。它被人面桃给记了下来,经过了长久的暗哑沉默,终于在此刻重新与她和鸣。
这游龙般的歌声在众人头顶呼啸而过,朝更高的云层升了上去。直到它消失了许久,场内还是静得只能听到李星羽的喘息声。然后,云层之上,传来了新的歌声,仿佛是对先前这歌的回应。
李星羽抬头,跟大家一样目瞪口呆,看着一只巨大无朋的鲸鱼笼罩在了头顶,用生满藤壶的鱼鳍撕裂了层云,正在缓缓下降。它的背上托着层层山岳,一株株杏花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梦瑶岛?不,眼前的鲸鱼颜色更深,更加年轻,跟托着梦瑶岛的那只正在石化的苍老鲸鱼如此不同。
梦瑶君当初唱的,竟然是鲸歌。
李星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合唱,竟然能引来新的鲸鱼,新的
她捂住了嘴,欢喜得落下泪来。
一滴泪水落向了她怀中的蜉蝣卵珠。它在她怀中不安地挣了一阵,跃向了空中,波的一声,炸出了一只年幼的蜉蝣,头上还系着红头绳。
“愚蠢的人类,你吵着我啦!”
“若空!”李星羽扑上去抱着他,“我知道拯救梦瑶岛的办法了,快带我回去!找蜉蝣母树!”
“放开,放开!我警告你啊,不要擅自给我取什么奇怪的名字啊!”蜉蝣抗议道,接着朝空中长啸几声,一只会飞的鲨鱼应声而落。李星羽和若空骑在了鲨鱼的背上,人面桃在她胸前,依然唱着鲸歌。
他们在空中绕了几圈,接着向着东方的大海飞去。在他们身后,新的巨鲸缓缓扭转着身体,跟着鲸歌传来的方向追去。
她会和梦瑶君一起,将梦瑶岛上的杏花树移植到新的巨鲸身上。这样就算梦瑶岛断裂,彻底沉没,蜉蝣们也可以继续生活。
滚滚的波涛当中,一团烈日正在挣扎着,要从厚重的云层压迫之下挣脱出来。
海风吹拂着她的脸。长夜即将破晓。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这一次,她会给那位鱼公子唱一出崭新的《如意娘》。
有李氏女名星羽者,为“小如意”花小楼首徒,于绍兴十五年龙门会上初试啼声,后声名鹊起,红极一时。其脍炙人口之代表作,为新版《如意娘》。此戏自成型以来,版本众多,独此版为大团圆结局。诸多唱段均由李星羽一人于龙门会上独创,一气呵成,且一字未改,可谓有神助矣。
第九章 金蚕蛊
零
船离岸时,天还不曾大亮。
长桨破开水面,缓缓划动,在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涟漪。船身擦过岸边的菖蒲,刷刷作响。江面上雾气弥漫,艄公只划了四五下,人们身后的码头便消隐在了浓雾中。
这是钱塘江上的津林渡,要从镇江去往无夏,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么早便赶着要渡河的人并不多,此刻船上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两个背上都背有画筒,作商人打扮;剩下一个穿素黑制服的羿师,用帽子盖了脸,斜躺在舱内正在补眠。
“江上雾气这样大,船家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迷失了方向。”年轻一些的那位画商往雾气中张望一阵,开口叮嘱。
“官人们只管放心,”艄公回道,“我在这渡口掌了几十年船,这片河道闭着眼睛也摸得一清二楚!”
年轻画商松了口气,解释道:“也不是我们非要这么早惊动船家,只是肩上这两幅画实在贵重……”
“嘘!”年长的同伴赶紧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可看过今晨的小报?千面公子这两日正在镇江!”
“怎么会?”年轻画商吃了一惊。
年长的画商左右看了看,见艄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旁边那羿师睡得又沉,便凑在同伴耳边,将事情说了一遍。有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带了幅画沿街叫卖,说是崔白的真迹。这崔白是画兔的名家,去世后留下一幅《海棠禽兔》价值连城,只可惜早已失落在了战乱之中。
“可这妇人的画一眼望去只是普通山水。阎家当铺的老板有心想买,请了鉴师来看,那鉴师连连却摇头。阎老板你是晓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便将那妇人大骂一顿,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