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阎老板也未免过于刻薄。”年轻画商评论道,“既然说是千面公子的手笔,想必是让他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了?”
“岂止啊。当天晚上,那鉴师又上了阎老板家里,说他当时摇头是表示那表层的画并非崔白所作。但画中另有夹层,他对光照过,隐约有海棠的影子,却是崔白手笔。阎老板这个悔啊,连夜追回那妇人,用三十两黄金换了画回来,又请了亲朋好友,众目睽睽之下拆开来一看――海棠倒是有,可海棠树下面趴着只活灵活现的铁公鸡,旁边还盖着千面公子的印章!”
“扑哧!”年轻羿师已经醒了,懒洋洋地趴在船沿上从口袋里摸出枣子来吃。他取下了之前遮脸的帽子,原来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一双爱笑的眼睛光华流动,灵动得有些过分。
“连阎老板都着了道,若是他盯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年轻点儿的那个画商却还沉浸在故事里:“这么说,当初那妇人,便是千面公子?”
“奇便奇在这里,那鉴师在业内相当有名,却一口咬定当夜并不曾出现在阎老板家中。如此一来,千面公子扮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
年长的画商朝艄公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所谓公子千面,就是因为他能扮女人,也能扮老人、孩童,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这家伙不是人,乃是只讹兽。”旁边的年轻羿师听到这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们谈天的这点儿工夫,艄公家还在学走路的小孙女爬进了他的怀里。小姑娘生得粉嘟嘟的,手腕上戴着一对儿挂长命锁的银镯子,玲玲作响,颇为讨人欢喜。他一边用枣子逗着她一边说,“传说讹兽原型雪白如兔,若化为人形,无论是男是女都美貌无比。他满口谎言,却无人能够识破,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心甘情愿地被他欺骗――可是如此?”
最后一问,却是朝着那名老艄公。
他身后的雾气忽然朝两侧破开,露出一艘大船,帆顶上挂着一面威风凛凛的羿字旗。
两名画商惊慌失措,只听得那羿师说:“这艄公便是千面公子所扮,正是冲着二位肩上的画来的。我巡猎司提前得知消息,布下了埋伏。否则,我为何要这么早就渡河?”他自怀中举起一枚沉甸甸的黑色令牌,又指着艄公喊道:“鲁教头,千面公子在此!”
艄公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一名羿师应声出现在了船头,正是巡猎司总教头鲁鹰。他也不与众人多话,只取下了背上一张其貌不扬的弓,右手虚张,便有水汽朝掌心中聚拢,眨眼间便形成一枚银光闪闪的冰箭。
“好讹兽,竟是差点叫你糊弄过去!”
箭已离弦,直直朝着那艄公而去。艄公吓得闭目等死,谁晓得那箭行到空中,却诡异地画出了弧线――它真正的目标,是那羿师装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避无可避,只得跃向了空中,从他身上掉落的枣核落入了船舱,顷刻之间便有芽萌出,转眼竟生长出一棵完整的枣树,枝叶扶苏,开花结实,一颗颗枣子纷纷落下,打在众人的头脸之上。
待得他们放下手来,四周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影子,连那莫名出现的枣树也一并消失了。
茫茫江面上,云雾深处传来隐约的银铃声,还有某人的浅笑,都在渐渐远去。
“镯子!他骗走了小囡的银镯!”艄公忽然醒悟过来。
一
一支由十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停在了官道上,将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照理说,这等行径,早该引来其他过路者的埋怨才对,可人们一旦望见了领头那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马车,又都将到了嘴边的咒骂忍了回去。放眼整个江南,敢于如此大咧咧地显摆,又显摆得如此豪放粗俗的,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陵钱家,不作他想。
何必非要跟钱家老爷过不去呢――这样想着的人们,却并不知道此刻懒洋洋地躺在马车里的并非钱家老爷,而是名衣着华贵、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手中持着一只挂有长命锁的银镯,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上面的铃铛。
“沈公子,我们何时再出发?”车队管事躬身问。
“我还没歇够呢。”对方打了个呵欠。
还没够?车队自出发后便走走停停,已经歇了三回了好吗?管事腹诽着,但他仍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沈千帆沈公子。
此人明面上是钱老爷“从蜀中来的远房亲戚”,但事实上,阖府上下都在猜测,他其实是生性风流的老爷在外养出来的小儿子。先不说那与老爷年轻时极为相似的相貌,单说在不务正业、四处留情方面,这位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尴尬了。钱家的正房夫人还活着,单是几个已经成家的嫡子,便该活活吞了他。却不晓得这沈公子会什么法术,竟将钱家上下,尤其是将各位女眷哄得服服帖帖――眼下车队后面足有七八车的礼物,都是她们今早时哭着送的。
没错,这些都是送别礼。
在不请自来,于钱家游手好闲地厮混了近三个月后,这位沈公子忽然不知道哪里开了窍,想起来他出蜀的目的是要“考取功名”。
钱老爷慷慨地借出了最富丽堂皇的马车,大张旗鼓地送他去临安。可他们刚出了金陵不到半个时辰,沈千帆就叫停了车队,开始歇息,顺便将官道堵了个一塌糊涂。
管事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他是在等人?
正在此刻,他身旁树丛中一阵稀里哗啦作响,滚出个金光闪闪的团子来。
管事定睛一看,险些没吓得背过气去。那竟是钱家孙子辈中年岁最小,也是最受宠的钱多多!
钱多多是遗腹子,出生时又没了娘,叫钱家老夫人宠得没边没沿,身体又各种娇贵,动不动就发个烧,出个红疹,因此从生下来到现在十三年,就没踏出过钱家大院――老天爷啊,他跟过来做什么?
累得满脸通红的小胖子挣扎一阵,站起身来,背上还背着个金碧辉煌的小包裹。
“沈叔叔,你不能走,你得带我去无夏!”
沈千帆缓缓坐直了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地织成网,等的就是这只圆滚滚的小金瓢虫自个儿撞进来。若非如此,他为何要在钱多多耳边讲那么多的演义故事?什么莲灯和尚、黑麒麟,大战七天七夜不分胜负。钱多多在钱家关惯了,哪里听过这些个?当时眼睛都直了,跟他说,今生一定要去看一眼莲心塔。
他当然会带这小胖子去无夏,那里有个他得罪不起的人在等着钱多多。至于那人找钱多多做什么,与他无关。但按照计划,眼下他还得推拒一番。
“多多,你怎么来了?”沈千帆故作惊讶,“简直是胡闹――”
树丛再次刷刷作响,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瘸着腿,艰难地从中挣了出来。他站定后,先是整了整身上的白衣,接着朝沈千帆潦草地拱了下手。
沈千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顾夫子也说我是在胡闹。”钱多多挠着后脑勺,“可他也说,若有他陪着我一路去无夏,便不算是胡闹,沈叔叔,你带我俩一起走,好不好?”
顾新书这人是个大麻烦。
凡有人心处,便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可以趁机而入的空隙。例如钱多多,他自幼被关在小小的院落中,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只需要一个有趣的故事便可引诱,简直手到擒来。但这完全不适用于顾新书。
他原是金陵城丁香书院的一名夫子,早先在邻里间便颇有令名,言出不虚,有诺必践,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钱老爷一介商贾,也晓得附庸风雅,请他到家中来,说是给几个孙子教教书,做个榜样。顾夫子整天严肃得很,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死气沉沉活像有四十岁,还是个瘸子。钱家的几个小少爷里,也就钱多多愿意跟他亲近。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平日里都是独居在小院子里,很少踏出房门一步。
简而言之,顾夫子是沈千帆最看不惯,也最束手无策的那类人,既无法被利诱,也无法被说服。
沈千帆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好”两个字就在唇边,几乎要脱口而出。
顾新书坦然接受着他的注视。
钱多多对此毫无察觉,他还在努力晃动着两条小胖腿儿往马车上爬:“我跟夫子说,沈叔叔待我极好,又最是热心,肯定会同意的!”
“我看倒是未必。”顾新书缓缓开口,嗓音略有嘶哑,“沈公子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如你跟我回去――”
“哪能呢!”沈千帆忽然露齿一笑,“有顾夫子这样的人物相伴,沈某求之不得!”
这一路上还长着呢!他咬牙切齿地想,咱慢慢玩!
二
沈千帆给钱多多讲起无夏城的风物来,寒潭寺的桃花,苍梧山的雪,凤和楼的青梅酒,寻芳斋的绿豆糕。
“啊,对了,还有朱成碧的天香楼,就开在莲心塔的对面,到时候一定要带你去――”他停顿了一下,就此收了声。
小胖子坐在对面,歪了头,随着马车的晃动一点一点,已经是睡了过去。
沈千帆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瓜子来朝嘴里一扔:“一千两。”他竖起来一根手指,轻声道,“我知道夫子一向看沈某不顺眼,真巧啊,我看夫子也一样。咱就长话短说,前面就是白石镇,到了那里你就下车,我不管你寻个什么借口,总之别跟着我们。”
顾夫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自打拖着条瘸腿进了马车,他便端坐在角落里沉默着,将脊背挺得笔直。
“夫子是读书人,自然视金钱为粪土。但这一千两是捐给丁香书院的。书院这么大,平日里想必少不了花费吧?”
“这么说,沈公子还特地调查过顾某?”顾新书缓缓开口,“或者,该称呼你原本的名号,千面公子?”你五年前于临安城骗走了官家御辇上的五爪金龙,从此一举成名,惯于在江南一带活动。因善于易容,人称千面公子。你自己也喜欢这个名号,常常在得手后故意留下‘千面’二字作为印记。”
“听起来,这位千面公子倒是个喜欢显摆的家伙。”沈千帆事不关己地道。
“谁能想到,汴京城破之前,你还是慈幼局里的孤儿呢?对了,你还曾有过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叫做小璇――”
沈千帆猛地扣住了夫子的手腕,面色凛冽:“夫子,你倒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顾新书明明忍着疼痛,却连眼角都没有颤动一下:“江湖上已经开始传说你并不是人,而是只讹兽。甚至有人传说,是一群讹兽共同在扮演千面公子。”
沈千帆忽然爆发出了笑声,特地露出一侧的牙齿,朝顾新书靠得更近了些:“就不怕我吃了你么?”
“易容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尤其是眼睛最难化妆,容易被人认出。听说巡猎司曾追捕你,却被你用枣核唤出枣树,趁机逃脱――这倒是高级的障眼法,不过也仅仅是戏法而已。”顾新书微微点头,“你只是个擅长戏法和撒谎的人类。而且,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作案。这么些年来,你东躲西藏,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书呆子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你很可怜”的表情,沈千帆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既如此,何不向钱老爷告发我?”
“钱家上下已被沈公子哄得神魂颠倒,空口无凭,钱老爷为何会信我?再者,沈公子只是想带多多去无夏游历,并没有任何其他企图,不是吗?”
沈千帆咬着后槽牙:“你究竟想要什么?直说吧。”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是好事,顾某并不会阻止,只是,我得跟着你们,免得――”顾新书异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大义凛然道,“你又做出什么错事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沈千帆被气得够呛,又碍于一旁的钱多多还在睡,不好大肆发作,干脆将头伸出车窗外,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伸,却望见路边的河道中泊着数艘小船,满舱新采下来的莲蓬,绿莹莹的。他忽然起了兴致,想念起清亮如水的新鲜莲子来,便叫停了马车,自己下了车,不多时便回来了,抱了满怀的莲花和莲蓬,身后是小船上的渔家女一迭声的娇声嘱咐:“公子记得回程时,要上奴家家里喝茶去啊!”
他连声应着,将莲花扔上车来,又叫醒了钱多多,剥了莲蓬给他吃:“你尝尝,这时候的莲子最好吃,一咬一包水,我小时候经常吃的――”
“沈叔叔。”钱多多打断他,“我们回程时,还会经过这里吗?”
“回来也不走这条路了,等我带你坐大船去。”沈千帆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又应了这些渔家女?这不是撒谎么?” 钱多多不解地问。
顾夫子在小胖子身后递过来一个谴责的眼神,火上浇油道:“你既无心,又何必四处留情?”
“这就算四处留情?”沈千帆反驳道,“我得了莲花,你们吃了莲子,她们见到了高等级的帅哥――这叫做各取所需,各生欢喜。再说了,这世上有谁没有撒过谎?”他朝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多多,我跟你说啊,曾经有个喜欢摘新鲜莲蓬给我吃的朋友跟我说过,人们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真话,与其说得罪人,倒不如顺着他们的心意,哄得他们开心,最后大家都开心。”
“一派胡言!”顾夫子抗议。
沈千帆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就不信,夫子真如传说中所言,今生都不曾说过一句谎话?”
顾新书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重新开口。
“不,我也撒过谎,违背过诺言,并且因此后悔至今――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我一个字都不信。沈千帆暗想。
两人分明素昧平生,打死他他也不信顾新书真的是为了他好,要劝诫千面公子浪子回头。
可顾新书揭穿了他的身份,又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
他们进白石镇时,正巧遇上了赶集的日子,整整一条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钱多多看什么都新鲜,扯着“沈叔叔”便要去逛街。顾夫子如临大敌,坚决不许,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由顾新书亲自带着钱多多去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