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飞不飞?”梦瑶君皱起眉毛。
“飞飞飞!”一生能得几回飞?她豁出去了。
五
李星羽很快学习到两件事情。
一,这鲨鱼是用来站的,不是用来骑的;第二,鲨鱼背上是真得很滑,还很窄。
虽然梦瑶君浑身都散发着“离我远点儿”的气质,但失礼事小,摔死事大。李星羽稍一权衡,便死死地抱住了仙君的……袖子。
她其实最想抱的是腿,但并不想被人从高空中一脚踹下去。梦瑶君居高临下地鄙夷了她一眼,看起来心情依然保持良好,并没有将袖子抽回去。
他们上升,上升,将梦瑶岛远远地抛在了下方,然后一头扎进了棉团一般的云层中。
一瞬间,整个视野都被云团所占据,再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湿漉漉的云雾裹在李星羽的脸上,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抓
下一刻,所有的云瞬间消失无踪。
眼前是一轮光明灿烂的白日。云层在他们下方绵延起伏,耳畔是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天蓝得象是随时能滴落下来。没有见过市面的乡巴佬李星羽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拢。
“谢谢。”半天之后,她郑重地对梦瑶君道。
“莲子味道很好,桂花也很香,还有这个。”她指了指胸前的人面桃,“其实,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带我来看云海的……”
梦瑶君还未答话,她胸前的人面桃又开了,冷冷地道:“笨蛋!”
李星羽扑哧一声就乐了。
“是我该谢谢你。”梦瑶君在她头顶缓缓道。
“是为了我在地底给你唱的曲?”
梦瑶君垂下了眼帘。这就是承认了。
“其实也不必如此,真要道谢的话。”李星羽转了转眼珠子,“不如你也唱个曲子来给我听呀?”
“……”
糟糕!她这几日都是在跟蜉蝣仙女们厮混调笑,一时间得意忘形,都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了。他们还悬在云海之上呢!梦瑶君随时可以把她踹下去的!
“哈,哈,其实不唱也罢――”
梦瑶君却忽然开了口。
那歌只有一个音调,却绵长雄浑,久久不绝,犹如矫捷的游龙,挟裹了满身的雾气,自云海中蜿蜒而过,最后再高高地拔起来,直入九宵。
李星羽哑口无言。她只觉得天地之间所有的风都朝她涌了过来,又一一自她胸口呼啸而过。那歌里有那么深厚的爱,有火一样炽烈的痛楚,有山岳一般沉甸甸的执著。却无从诉说。
纵然她在无夏城中学了七年的曲,可人类的耳朵,要修满几辈子的福分,才能聆听到这样的歌?
李星羽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那歌声消散在云海之间,又隐隐传来回响,仿佛有人在与之应和。
天高海阔,云烟浩淼。
有短短的一瞬,李星羽忘记了额上的胎记,忘记了如意娘,也忘记了她自己。之前的迷茫也罢,不甘也罢,都随风飘散了。
“以天地之大,会不会还有别的梦瑶岛呢?”她傻傻地问。
“……不知。”梦瑶君答道。
“若空先生临死前,握着我的手指,跟我说了他最后一个愿望。”回程的路上,她这样对梦瑶君说,“他希望你能离开梦瑶岛,希望你能抛下蜉蝣们,自己逃生。你既有这会飞的鲨鱼,又不像蜉蝣必须依赖母树生活,其实是随时可以离开的。”
李星羽素来自由洒脱,除了唱戏,她的人生中还未有过“固执”二字。若她今日不曾听过那鲸歌,她原是打算趁着跟梦瑶君独处的机会,劝上一劝的。
“可如今我已经知道,你绝不会走。有你在此一日,梦瑶岛就能再支撑一日,就算……你恐怕也早有准备,要与梦瑶岛同生共死。”
她苦笑着抬头。梦瑶君同时也在看她,他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眼角略弯,已经算得上是在微笑了。
李星羽心胸激荡,忍不住开口:“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象你这样――”
像你这样蠢,这样固执?还是像你这般霁月光风,重情重义,生死不顾?
李星羽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词是什么了。因为梦瑶岛一侧的鱼鳍忽然毫无征兆地断裂了。整个岛屿失去了平衡,开始朝一侧翻倒下去。
就在他们眼前。
六
梦瑶君朝李星羽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眼中所包含着的滚烫痛楚,将她激得一哆嗦。
紧接着他便从鲨鱼背上跳了下去。她阻挡不及,只得看着他身形尚在半空中,便开始了膨胀变形。
宽阔扁平的鱼嘴从脸上突了出来,嘴中翻着密密麻麻的层层利齿,手掌和脚掌都化成了扁平的鱼鳍。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也开始了十倍百倍地增长,直到一脚踩入海中,一肩却撞上了那已经开始翻倒的岛身。他竟是想要用血肉之躯,生生扭转梦瑶岛的倾颓之势。
逃出来的蜉蝣们乘着飞鱼,驾着小车,绕在他身边,嘤嘤嘤地唤着。
“我在这里。”李星羽听见那面目全非的怪物,胸膛里滚过雄浑的回声,用梦瑶君的声调,镇定地道。
他鼓满了全部的肌肉,要将倾斜的岛身一点点推回原位,可就在这一刻,原本悬在他头顶的另一侧的鱼鳍,忽然也断裂了!
“小心!”李星羽大喊起来。
那曾经是梦瑶君的怪物猛地抬头,无数触角从他脖颈上汹涌而出,将掉落的鱼鳍碎片纷纷包裹在内。
其中一根触角却扫向了李星羽和她骑着的鲨鱼,她避无可避,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
有一个瞬间,她到达了最高处,正对着那怪物巨大的眼瞳。它朝她缓缓地眨动着,带着莫可名状的冰冷。紧接着,她在尖叫中开始了坠落。
“啊――”李星羽惊叫着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俱是粘稠的触手和各种挤挤挨挨的鳞片,将她层层缠绕,因此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重又回到了梦瑶岛上的居所,而且奇迹般的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呢。”她对着进来的蜉蝣仙女们道,“我居然梦见仙君变成了怪物,想来真是好笑。”
仙女们并没有像往日一般跟她调笑,冷冷地齐声道:“我家仙君有令,请姑娘立刻离岛,他已经告知了朱掌柜的,她很快就会来接你。”
“为什么?!”李星羽猛地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朵人面桃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它,伸手一点一点地将它捏住:“那不是梦,那不是梦!你家仙君何在?”
仙女们彼此看了一眼。
“仙君不让说啦!”快嘴小仙女为难地说,“他的原话是,我暂时变不回去啦!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玉石台旁边的瀑布下面躲着生闷气啦!”
……躲着生闷气那段肯定是你擅自加的对吧?
李星羽跳起来就往外冲,冲一半还折回来,在屋里胡乱寻了件袍子。
玉石台旁边的瀑布她是认得的,下面还有一处碧玉似的深潭,平日里落满了杏花花瓣。她抱着袍子坐在潭边的时候,正有某物在潭中翻动不休,时不时地露出一段长长的触手,或者是半截鱼尾。
“我早就知道。” 李星羽叹了口气,背对着潭水,冲着空无一人的半空道。
身后的泼水声忽然就停了。
她心中酸楚,仍是慢慢地道:“你别忘了,《如意娘》的第四折 ,叫做‘情破’。”
花如意与那公子两情相悦,终于到了洞房花烛夜。谁知道那公子却有着古怪的规矩,房中不许点灯,要在一团漆黑当中与她相见。花如意心中忐忑,便将其灌醉,点了红烛,凑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和今天的李星羽一样,她看见了宽阔的鱼脸,翻滚的利齿,无数触角围绕在其周。
李星羽其实能理解花如意当初受到的惊吓。她本是官宦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只道自己嫁了个俊美郎君,谁晓得却是如此一副真相。更何况,那终究是鱼妖。自古以来,人与妖,何时有过美满结局?
如意娘的第五折 ,便是“杀鱼”。
可她每次唱到此处,总是忍不住要想,这花如意爱的,是不是只是一副俊美的皮囊?
那被滴落的蜡烛烫醒,惊惶地跳窗而去的鱼公子――他是否会像今日这样,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深深的潭水当中,恨不得再不出现,恨不得从未出生?
“我啊,其实是阿娘在河边捡来的。”她将怀中的衣服抱得更紧了些,“你也看见我额头上的胎记了吧?形状是不是有点儿像是一条鱼?从小,无夏城里的孩子就喜欢叫我丑八怪。有一回还有一个胖和尚闯进家来,说我是鱼妖转世,必须跟着他修行,叫阿娘用扫帚打了出去。
“我的亲生爹娘,大概也是因为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才把我放在竹篮子里,顺流而下的吧。如果没有阿娘,我早死了。”她吸了吸鼻子。
身后传来轻轻的拨水声,像是有谁在犹豫地靠近。她没有回身,只伸出去一只手,命令道:“手!”
有一样冰冷冷的扁平之物放在了她手上,是鱼鳍。
“可就是这样的我,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唱戏。我想要登上龙门会,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叫他们每一个人都听见我的歌声。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师傅,她教我,相貌不重要,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可是……”
可是在最后一刻,师傅还是用师妹替了她。
师妹虽稚嫩胆怯,可额头上,是干干净净的。
你想去了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她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梦瑶君平静的声音。
“是的。”她点了点头,“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现在你也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我俩扯平了。”
放在她手中的鱼鳍正在发生着变化,一点一点地重新成为男子的手。
“李星羽,”梦瑶君缓慢地,字斟句酌地道,“你明日早上……可还会给蜉蝣们唱曲?”
李星羽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她咬着下唇道:“嗯。”
“后日呢?”
“会唱的。”
“那,大后――”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嗦,抓着袍子就甩向身后。
“你还是先从池子里出来再说罢!”
七
因为成功地把梦瑶君从池子里拽了出来,李星羽顿时成了整个梦瑶岛上的英雄,差点儿被蜉蝣仙女们摘来的水果和鲜花淹没。
她自个儿也膨胀起来,自不量力地开始考虑起梦瑶岛的未来。
以梦瑶仙君的死脑筋,劝他离岛这条路,若空先生早就走过了,不通。可若总是修修补补,总有一日,这巨鲸化身的岛屿会出现连他也修补不了的裂缝,到时候梦瑶岛还是会沉,先不说蜉蝣们的生死,恐怕梦瑶君在那之前就已经累死了。
若是能想个办法,将岛上的杏花树都给挪走,就好了……
她琢磨到半夜,也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反倒是困得不行,第二日清晨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
她裹着被子呻吟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她刚答应过梦瑶君,每天早上都要照例给蜉蝣们唱曲儿的!
“啊啊啊啊――”
那快嘴小仙女捧着果盘浮在半空,见她胡乱扎着头发,脚上还少了只袜子,急得直跳的样子,指着远处玉石台上悬浮着的牛车劝道:“姑娘你不用这么着急啦,仙君在待客啦。”
“这次朱掌柜的亲自来啦,说是要接你回去啦。”
李星羽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出。
那时梦瑶君自以为在她面前暴露了真实面目,根本不敢再见她,自个躲到水潭里,还先发制人地要立刻就送她走。
……果然还是个小气鬼。
不过眼下她已经哄好了梦瑶君,朱成碧这次恐怕得白跑一趟了吧?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还是觉得不放心。如果梦瑶君忽然脑子又抽了,认为梦瑶岛如今地震加剧,留她在岛上太不安全,一定要朱成碧带她走怎么办?
李星羽决定去偷听。
她和小仙女还没靠得太近,迎面就有一股声浪炸了过来,隐隐夹杂着兽类的咆哮:“你这是执迷不悟!”
幸亏她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小仙女,后者才没有被那声浪吹走。她俩找了棵粗壮点儿的杏花树,躲在后面,探头张望玉石台上对峙的两人。
梦瑶君面无表情,反倒是朱成碧气急败坏。
他俩中间放着只小小的石盆,李星羽隔得太远,只能望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在游动,却不辨颜色。
“我原以为,我送了那姑娘来,唱《如意娘》给你听,叫你晓得那花如意是如何在人间编排于你的,你也好早日断了这份心思。谁想到反倒是害了你。”朱成碧恨恨地道,“莫不成,她演的如意娘果真如此出神入化?”
梦瑶君缓缓道:“那日乘着你的牛车,送她来的常青公子。”
“又如何?”
“我第一眼见他时,还以为他是段清棠。虽不是完全一样,至少有七八分相似。”梦瑶君叹气,“你光顾着劝我,阿碧,你自己可不要一错再错。”
“他不是段清棠。”朱成碧的声音忽然高起来,“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是段清棠,我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你呢?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能分得清现在在你身边的,是花如意,还是李星羽吗?”
原来如此。他送人面桃给她,他带她去看云海,他唱歌给她听,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她在地底给他唱了《如意娘》,不,从他神智不清地想要触碰她的脸的时候起,这个错误便埋下了种子。而她之前甚至还飘飘然起来,自以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将他带出那水潭之人。
她甚至还想要拯救整个梦瑶岛!
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而已。
“若空先生,我要走啦。”李星羽站在埋葬了若空先生的那株杏花树下面,双手合十喃喃,“多谢你救了我,我却没有什么能替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