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岛上除了他,便都是蜉蝣,从未来过客人?”
“也不尽然啦。”一只小仙女快人快语,“五百年前,饕餮将军来过一次啦,同行的还有那花――”
她身边的仙女尽都变了脸色,齐齐扑上去要捂她的嘴。
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就在此刻锯开了空气:“小人类,你倒是玩得起劲!”
面前的小仙女们轰的一声便散了,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空老头抱着胳膊浮在半空,竖着眉毛盯着她,身后站着梦瑶君,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家仙君有话要问!”
若空对她一直是恶狠狠的,但这对李星羽完全无效。她跟仙女们调笑惯了,此刻见他飘浮过来,忍不住伸手抓了他的衣带便往下一扯。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翅膀既不能扇动,究竟是怎么飞起来?能不能拆下来看看?”
若空嗷了一声,钻进梦瑶君袖中再不肯出现了。
只剩下李星羽跟梦瑶君两个。
她摸了摸鼻子,颇有点儿不自在。说来也怪,若空的恶言恶语吓不到她,唯独面对梦瑶君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连腰都要比平时挺得直些。果然是颜值太高,自己这是被照耀得花了眼了么?
“你会唱戏?”梦瑶君开口问,“会唱什么?”
“《如意娘》。”
她偷瞄了眼,梦瑶君依旧是面无表情。
也罢。想来仙君几百年来都在岛上,没听说过人间的戏也是正常的。
李星羽试探着解释:“这是根据唐传奇里的一个故事改编的,是讲有位名叫花如意的女子随家人出海,不幸遭遇海难,被一位从天而降的贵公子给救了……”
这位公子丰神俊朗,花如意对其一见钟情。那位公子也对她有意,送了她一尾红色鲤鱼,算作是定情信物。
这是我的真心,那公子说。花如意只当他在说笑,毕竟哪有人送活鱼做信物的。
“欺人太甚!”刚讲到这里,若空忽然从梦瑶君的袖子里冲了出来。他没头没脑地朝李星羽冲过来,却被梦瑶君一抖手,又给生生吸回袖子里去了。
“继续。”梦瑶君生硬地对李星羽道。
虽然他还是那副清冷姿态,甚至连嘴角的弧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李星羽就是觉得他在生气,而且好像还气得很厉害。
她悄无声息地朝旁边滑开了一步。
她可没有忘记刚才小仙女吐出来又被同伴给按回去的那个“花”字――难不成,眼前的这位仙君,跟这花如意也有关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戏中那贵公子的原型?
李星羽后悔不已。她是来解决自己的胎记问题的,不是要掺和梦瑶君跟谁谁谁的陈年恩怨的!
“后面的忽然记不清了――”
“喔?”梦瑶君问道,“那朱成碧既送你来此,专程唱这《如意娘》给我听,便没有告诉过你,那红鲤确实是他的一颗真心?”
他衣袍无风自动,发丝飞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要提醒我,那花如意最后用他的心做成了一道红鲤冻,一共是三百六十二刀,刀刀都是活切的?”
真没有!
忽然间地动山摇,李星羽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身侧的墙壁就象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得变了形,生生朝她挤了过来。
这下真是被朱成碧给害死了啊啊啊啊啊
三
黑暗凝结成了实体,将她团团围困。
无论李星羽朝哪个方向使劲,都会撞在一层软软的纱帐上,帐外就是冰冷的石砾。她就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子,虽没有伤到触角,却动弹不得。
李星羽惊惶失措,梦瑶君难道想要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吗?
“梦瑶君!放我出去!”
“别瞎嚷嚷了,安静!”若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下来,包裹着她的那层纱帐OO@@地震动着。
“这是梦瑶岛又地震了。跟我家仙君没有关系,嘶――还真痛――”
有液体滴落在她手指上,带着刺鼻的味道。
“你受伤了?”
若空不是该躲在梦瑶君的袖子里的么?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头顶的石块便叫若空踢掉了。雪白的光线照了进来,照亮了老头子那张恶狠狠的脸。他被夹在两壁中间,垂着头看着她,身上的翅膀不知在何时已经增大成半透明的屏障,将她包裹在其中。
“若不是你这个愚蠢的人类没用,怎么会连累到我们?”
刺鼻的液体还在继续滴落。
“我,我去找梦瑶君帮忙――”
“不许!”
李星羽完全没听,她从若空软绵绵的翅膀中挣扎出来,朝光线射来的入口拼命挤了过去。
喉咙中含着呜咽,但叫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下去了。只要出去,若空就能得救,只要能出去……
谁想到洞口之外,竟然还是个密闭的空间。
他们像是被地震封闭在了地下,之前以为是日光的,只是一处耀眼光源。等她挡着眼睛,适应之后,才看清光源来处,盘腿坐着的是
“梦瑶君?”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只闭着眼睛,双手朝上,掌心中生出的光芒层层交织,组成了一只背上托着山峦的巨鲸。
山谷间田野交错,阡陌纵横,河流犹如游龙蜿蜒而过。平原上星星点点,散落的都是结在树上的袖珍房屋。李星羽甚至还辨认出了山顶的玉石台和杏花树。
这是一整个袖珍的梦瑶岛。
鲸鱼的脊背上有一道明显的断裂之处。一整片山脊正在缓缓滑下,夹杂着烟尘升腾。
隐约有哀嚎响起,细小得几不可闻。
梦瑶君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平日里的样子――那是遍布整个眼眶的,满是星光的兽瞳,如同深海之中某种缓缓转动身体的庞然大物。
“仙君?若空先生受了伤,求你救他――”
“嘘!不要吵!”若空在她身后的洞中嗡嗡地抖着翅膀,虚弱地嚷嚷,“我家仙君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你这个愚蠢的人类,休得打搅!”
她只得闭了嘴,看着那光芒流动交织,鲸鱼脊背上的断裂之处一点一点地缓慢愈合。连滑落中的山脊都止住了下滑的趋势。与此同时,梦瑶君两只摊开的手掌都在缓慢地,一寸寸化为岩石。
“他的神识正与巨鲸融合,这是眼下唯一能阻止地震的办法……不能打搅,不能中断,否则他会记不得自己是谁……”
“那你怎么办?”李星羽带着哭腔问。
若空让她伸手进洞里,她依言做了,一只冰冷的小手软软地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不许哭!”他严厉地说,“此处并无他人,若是仙君一时丧失了神智,就得靠你唤他回来了。”
静寂降临。李星羽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身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扭头就见梦瑶君倒在地上,发光的图像依然在空中旋转,巨鲸的脊背已经修补完毕。
李星羽吓了一跳,扑过去扶他。梦瑶君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的眼睛依然还是兽瞳,并没有恢复,却伸出仍是岩石状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
“如意。”他喃喃唤着。
花如意带走了他的真心,然后用三百多刀活生生地切了,做成了一道菜。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五百年来,他独自一个人守着蜉蝣们生长的梦瑶岛,碧海青天,夜夜空对,未尝不曾怨恨过她吧。
可就在此刻,当他们都困在黑暗的地底,他殚精竭虑、神智不清之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唤的,居然还是她的名字。
李星羽的心中像是着了火,熊熊烈烈,灌满了五脏六腑。她握紧拳头喊:“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知道痴情错付,求而不得,却还是一厢情愿,简直是天下第一号的笨蛋。就像,明明容貌有缺,生有如此明显的胎记,却居然还是想要唱戏的自己。
梦瑶君就像是傻子一般,愣愣地看她。
对了,她得唤他回来。
可该如何做,她完全不知晓。思前想后,她终究还是朝他俯下身去,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如意娘》后面的情节吗?我唱给你听!”
花如意遭逢海难,正在魂飞魄散之时,忽然见到那位惊鸿一瞥,犹如天人般的公子。
《如意娘》的第一折 ,名为“初见”。
她跟着他在杏花林中漫步,惴惴不安,却又满心欢喜。那一刻他们头顶繁花灿烂。那一刻她对自己说,我愿随他到天涯海角。
那是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在鲜血,猜忌,背叛,都还远远没有来到之前。
梦瑶君默默地听着。他眼瞳已经恢复,又是一副仙姿绰约生人免近的模样。
“李星羽,你……”他思考了一下措词,“你真是一点都不会演戏。”
四
若空先生被葬在了一株杏花树下。
经蜉蝣仙女们解释,李星羽才晓得,这并非是寻常人间的杏花树,而是蜉蝣们的母树。梦瑶岛上所有的蜉蝣,都是从这杏花的花蕊当中结成的卵珠孵化而来。他们死去之后,也必须葬在同一株树下,这样,新发的杏花中,才会又有新的蜉蝣诞生。
如此生生不息,犹如轮回。
这也正是梦瑶岛地震频繁,眼看要坠落入海,蜉蝣们却无法弃岛的原因了。
李星羽没有去参加若空先生的葬礼。
她还记得她初到梦瑶岛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是若空气哼哼地敲门,劈头盖脸地甩了床被子过来。
“你若是受了凉,人家还道是我梦瑶岛没有待客之道呢!”
而她却没能救得了他。
李星羽觉得没脸参加葬礼,干脆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所幸地震发生之后,梦瑶君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例如修补道路、重建树屋、营救伤员之类,似乎将她的存在忘了个一干二净。反倒是之前快人快语的小仙女过来敲她的窗户:“别闷在这里啦,身上会长出蘑菇来的啦,一起来帮忙啦!”
她倒是非常愿意帮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倒是蜉蝣们说,喜欢听她唱曲儿。那日他们就是听到地下传来婉转的歌声,才循声找到了她和梦瑶君。
“再唱一个啦!听到姑娘的歌,便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欢喜得很啦!”
盛情难却,李星羽便搜肠刮肚,尽找些能鼓舞士气,或者是歌颂春天的曲子来唱。
这样一来,却出了奇怪的事情。她刚在白日里唱过了“莲子清如水”,当天夜里,便有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莲子出现在窗台上;唱了“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便能在窗下捡到一支桂花,睡觉时放在枕边,一整夜都有香气萦绕入梦。
会是,谁做的呢?
那一日,她唱过了崔护的“人面桃花”,窗台上出现的却是一朵手掌大小的桃花,重重花瓣,越往中心颜色越深,簇拥着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什么鬼东西??
“这是人面桃啦,相当稀罕的。”
蜉蝣仙女跟她解释,若是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可以先说给花心中的人脸,再把这朵花交给对方,人面桃便会在这人的耳边重复同样的话。
李星羽完全不能理解:“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要这种恐怖的东西做什么?”
那人面桃立刻睁开了眼睛,用梦瑶君特有的冷冰冰的声调对她道:“笨蛋!”
“……”
她身边的小仙女们叽叽喳喳地嚷开了。
“我就说是仙君做的,姑娘唱歌的时候,仙君肯定也在听!”
“能想到这种告白方式,仙君真是风雅无边啊。”
“姑娘你把它佩在衣服上,就可以长久地听人面桃用仙君的声音说话了!”
李星羽的眼角都抽搐了。长久地听他骂自己笨蛋吗?堂堂仙君,如此小气,她不过是在地下时趁他神智不清骂了几句笨蛋,他居然惦记了这么久,还要想尽办法地骂回来!
“……谢谢,还,还是不用了。”
话虽如此,第二日临出门前,她还是将那朵人面桃拿在手上犹豫了一阵。
地震初定,梦瑶君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居然还有闲暇躲得远远地听她唱曲,夜里还偷偷往窗台上放东西……李星羽越想越忍不住嘴角上翘。
这该不该算是她跟朱成碧的协议里“哄得梦瑶君开心”的部分呢?她忽又想到,就算她不能唱《如意娘》,会惹得仙君生气,但她像现在这样,也算是唱曲子给梦瑶君,说不定他一高兴,有什么法子直接去了她的胎记呢?
“罢了!本姑娘宽宏大量,便佩在身上又如何?”
这一日,她唱的是东坡先生的《登州海市》。
里面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这样的句子,在梦瑶岛上唱来,分外应景。
她正在跟仙女们感慨,自己一介凡人,虽上了仙岛,却从未见过云海,梦瑶君就不声不响地飘落下来。依然是那副目不斜视飘飘欲仙的样子,只将眼神略微朝她佩在胸前的那朵人面桃上一点,又很快地挪开了。
如今李星羽已经对面瘫仙君大人的各种细微动作有所了解,晓得他这是心情不错。
“要来吗?”梦瑶君没头没尾地问她。
“啥?”
“去看云海。”
喔喔喔喔喔,这是要去飞的意思吗?
凡人李星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传说里,仙人出行都是要骑龙的呢!威武的大家伙!她马上就能见到活的了,说不定还能摸一把龙麟……
梦瑶君朝空中长啸几声,云端应声而落的是
“鲨鱼?”
为什么画风差这么多?鲨鱼背上光溜溜的真的能骑吗?不,关键的问题难道不是鲨鱼居然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