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拿走了多多的金蚕,其实并没有必要舍身相救。”
“顾夫子对我一向有误会。”他扯了扯嘴角,“我虽习惯骗人,但并不习惯看着人死。”
“……说得对。”顾新书垂下眼,看着他自己的手,“千面公子的手确实是干净的,并不曾沾过血。”
“还有……顾夫子……那银镯是我的。”沈千帆越来越觉得昏头转向,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他从艄公的孙女手上顺走了银镯,却留下了一枚金叶子作为补偿。它让他想起了小璇。
“是你的东西。”顾新书点点头。
那一刻他们身边跃动着篝火,头枕一川流水,眼前漫天星光。而他的语气如此郑重,仿佛许出了一生一次的承诺:“迟早会还给你的。”
接下来,沈千帆却陷入了高热和昏迷。
肩上的刀伤浸了河水,又肿又烫。腹部硬得像是块铁板,一按就是剧痛。相比之下,他还宁愿昏睡过去比较轻松,可总也睡不踏实,总是断断续续地醒来。
有一次醒来时,钱多多蹲在他身边,眼圈有些发红。他认为小胖子是因为猛地听说自己是家里人养来养蛊的,一时无法接受,便安慰他说,无论如何,他都是钱家小少爷。他在钱家时看得仔细,长辈对他的好,大约也含有愧疚,却不似作伪。
钱多多摇了摇头,用手背擦着眼睛:“不是为这个。沈叔……”他低声道,“你骗了我,可你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也不知道。”沈千帆苦笑,将金蚕托在手心里还给了他,“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是我咎由自取。”
他再次昏了过去,再醒时,看着他的人换成了顾新书。
“你快要死了,沈千帆。”
沈千帆扯着嘴角,勉强做出笑容:“你还真是……诚实,就不肯说句谎话……哄哄我……”
顾新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罢了……我知你在船上……肯骗那些疯子,已经算是破了例了。”他咧嘴一乐,“能让顾夫子……撒上一句谎,我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身上一阵一阵发寒。
“你不能死。”顾新书垂着头看他,可他已经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废话。沈千帆想,老子也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有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还没搞清楚白泽眼纹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暗和寒冷之外,有谁信誓旦旦地说。接着便有一样东西被塞到了他的嘴里。
软软的,像是块肉。
他原本是不肯吃的,可塞给他那人意志如此坚定,非要他一点一点将它嚼碎了吃掉,才放他昏睡过去。
七
再睁眼时,沈千帆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来确认自己在哪儿。
绣着桃枝的薄绢窗帘,身下雪白的软榻,空气中浓郁的芙蓉薰香,窗外正对着的莲心塔。
他怎么不知不觉地到了天香楼里,朱成碧的地盘上?而且所有的伤病都一扫而空,连肩上的伤口都愈合了?沈千帆满心狐疑。
幸好有一对双胞胎婢女过来照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零嘴儿。
“公子辛苦,这回总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带来了金蚕。”穿桃红色褙子那个笑眯眯地说。
“我家姑娘知道公子素来嘴里不能闲着,特地叮嘱我们送葡萄干给你,”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女补充道,“是昆仑山产的。”
……她倒是了解他。沈千帆不由回想了一番自己当初是如何被鲁鹰一路追捕,错误地躲进了天香楼。他原本以为这就是间普通的食府,掌柜的又是名少女,相当好骗――谁能料到这小姑娘会是莲灯和尚当初的坐骑,凶兽饕餮呢?
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他不仅被她抓住,还得任她驱使,去钱家骗金蚕蛊……
沈千帆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做了白工,索性抓了一大把葡萄干往嘴里扔。反正不吃白不吃。
“跟我一起那俩人呢?”他边嚼边问。
“身带金蚕的小公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另一位么……” 婢女现出迟疑神色。
神奇的是,沈千帆却听见另一个女声,在他脑中言道:“姑娘说,那是白泽的奸细,手上有无数的人命,正在审问呢。”
沈千帆差点被葡萄干给活活呛死。顾夫子虽然迂腐了些,古板了些,但要说他害人,他却是不信的。
沈千帆跑过去的时候,首先望见的便是弥漫在整个室内的阴影,粘稠沉重,犹如有形之物。顾新书苍白着脸跪在阴影中央,白衣上是斑斑血迹。
一具只剩下骨骼的兽脸在他身后,尖利的犬牙咬住了他的一只手臂,还在一点一点地用力。
“我再问你一遍,白泽何在?”朱成碧站在阴影一侧。这只外形是少女的凶兽,如今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明朗,反而燃起了一对金眼,声调中隐隐带着咆哮。
顾新书咬紧了牙:“不知。”
兽牙顿时咬得更紧了。更多的鲜血滴落下来。
“等一下!这其中必有误会!”沈千帆冲了过去,接着指着顾新书喊了起来:“咦咦咦咦咦?顾新书你有对兔子耳朵?你原来是只兔儿爷吗?”
顾新书的脸顿时就黑了。比被严刑拷打的时候还要黑得多。
“什么兔子?他是如假包换的讹兽!当初就是他,在天亮之时骗开了城门,害得汴京城破,金兵屠城。”朱成碧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翘了嘴唇一笑,“不过,他对你倒还真是不错。连腿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喂你吃了,甚至不惜自投罗网,向我天香楼求助。”
沈千帆想起来被人塞到嘴里的肉,惊骇莫名:“为什么?”
顾新书沉默不语。
“自然是为了救你的命。讹兽的肉,可以让人百毒不侵,而且从此再无人能对你撒谎。你现在,应该能听到每个人最真实的心声了吧?”
“等等,等等。”沈千帆捂着额头,无论是讹兽还是割肉,都跟他所理解的顾夫子相差得有点儿太远了,“让我消化一下。”
朱成碧也不理他,扭头接着问:“你还是不肯说?”
“我早就脱离了白泽的控制,这十几年来,从未踏出金陵城一步,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这我能证明,”沈千帆忍不住开口,“他说的是真的。”
“你要我相信一只讹兽?”朱成碧冷笑。
“那你能信我吗?”沈千帆眼看着顾新书手上淌下来的血,脑子飞快地转着,“你不是说我从此便能听到人心中的真话吗?由我来审问他,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沈千帆咳嗽了一声,站到了顾夫子对面。
顾新书抬起头来仰视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
“白泽眼纹是什么?”
“……白泽为瑞兽,不能沾染血气,因而若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操控他人所为。被操控者前额上会出现鲜红眼纹,丧失理智,犹如被鬼魅附身。”
“若受控,如何才能从其中脱离?”
“锥心剧痛。”
沈千帆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是朱成碧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团扇。她松手任碎片掉落,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金眼中明暗不定。
沈千帆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你的腿是如何瘸的?”
顾夫子没有答话。但有另一个声音,直接在沈千帆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汴京城破时,我自己用石头砸断的。”
“为了什么?”沈千帆声音颤抖。
“为了回去。”顾新书平静地望着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便在沈千帆的脑子里炸了。小璇枯瘦的手,银镯,燃烧中的汴京城,全都在他脑子里打转,搅成了一锅粥。
小璇死的那天晚上,金兵正在攻打汴京城,到天亮时,终于城破。
“最后一个问题――”他咬牙,“你是不是小七?”
“……不是!”
“你撒谎!”沈千帆大喊。他如此激愤,甚至顾不上去听顾新书的心声。
“你带着银镯,想要给小璇找大夫,但却被白泽抓住了,又被他所控,骗得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让金兵进了城――对不对?慈幼局被金兵一把火烧了,你拖着瘸腿回来时,只能望见一片冒烟的废墟,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对不对?”他伸手在怀中乱摸,取出一只带长命锁的银镯来,“我还在奇怪,这银镯怎么又回到了我身上。这才是我从艄公孙女手上顺来的,你怀里现在还应该有一只,锁片上还刻有一个璇字――你现在可敢拿出来让我核验?”
顾夫子却平静得很,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举起那只尚且自由的手给他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璇的血,那么多百姓的血,全都在我手上。”少年的声音在沈千帆脑子里烧着,“我那天晚上拼了命也没能回去。我答应过你的,是我违背了诺言。从那之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沈千帆简直想要大哭大笑。他一直以为小七应该在某处乡下,娶妻生子,置房买地,过着快活的日子。他为此怨恨过他,同时也怨恨过自己。他自认为遭到了至亲的背叛,于是再不肯相信任何人。公子千面,却从没有一张脸是他真正的模样。
可事实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乞丐拖着血淋淋的腿,自尸骸和战火中挣脱出来,想要再回到他的身边,却发现这世上唯一近似于家之处,已经燃成了灰烬。这么些年来,他将这一切罪责都揽了过去,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紧锁着眉头,成为了金陵城中的顾夫子。他如此痛悔,以至于再也不曾有过一句谎言,也再不曾展颜欢笑过。
他朝顾新书一点点逼近,提起了拳头。
顾新书的眼神闪了闪,不躲不避。
“顾小七,这么些年,你他娘的死去了哪里?”沈千帆喃喃,“这次又为什么突然肯冒出来了?”他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肩上,却没有一丝力气,“你也不怕我揍死你……”
然而他却听见脑海里那个少年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眼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
沈千帆再也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
八
“如何?”沈千帆伸开双臂,望着镜中的自己问。
“还好吧……”朱成碧懒懒地应,用一柄新的团扇遮住了脸。
他听见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哼,我家汤包比你好看多了。”
沈千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现在扮的是名年轻俊俏的青衣公子,眉目如画,笑容温柔,正是天香楼的账房先生常青。
朱成碧说她原本就有个计划,想要借金蚕引那白泽出来,问他可愿相助。
真要算起来,白泽才算是害死小璇的凶手。
他答应了,结果就被要求扮成了这个样子。
之前朱成碧已经放出了风声,说她机缘巧合,得了一只能吸引天下财运的金蚕,眼下准备裹了面粉,沾上蛋液,做成一道金蚕蛊。
“金蚕经我炮制之后,谁吃了它,不但没有被吸血气的苦恼,还能自动感应到各种宝物的位置。”朱成碧得意洋洋,“那白泽一定会来的!”
“他这么缺钱?”沈千帆顶着常青脸道。
“才不是为了钱!”她鼓起脸颊来,“他之前处心积虑,四处收集定魂玉器,我就觉得不对。汤包拜托了寒来暑往的飞鸟,多方打探,才知道他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寻找某人的坟墓!哼,那人的墓也是好找的么?他刚死那阵,我寻遍神州各地想要将他拖出来鞭尸,都没能成功……“沈千帆的八卦之心燃烧起来:“谁?谁的墓?”
朱成碧转过金眼瞥了他一眼。
他喜滋滋地凑过去想听她的心声,却被几个字砸在了脑子里:“就不告诉你!”
古墓之中,常有陪葬用的宝物。
白泽必然以为,吞下金蚕,能有助于寻找那神秘人的坟墓。因此他一定会化身成为客人中的一位,前来天香楼,伺机抢夺。
朱娘已经放出了阴影,潜伏在整个天香楼的各个角落,只待沈千帆指出来哪位客人的心声不对,便要扑出来,将其团团围困。
计划倒是没问题,但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想要吃金蚕的人这么多?
天香楼从一楼一直到二楼,连楼梯上都站满了客人。从金光闪闪的程度看来,至少半个江南的富商都聚集在此处。作为假常青的沈千帆脸上一直挂着营业用的笑容,几乎僵掉。他累得两耳轰鸣,总算是将所有人都听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白泽的一丝踪迹。
那边朱成碧已经捧了金蚕蛊出来,用的还是一只其貌不扬的小瓦罐。她在堂中站定,将围观的人们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厅堂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她手中的瓦罐上。
“那可是钱呐!”沈千帆听见人们异口同声地在心中喊。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与众不同,在反复地念着:“金蚕在此,可多多何在?”
沈千帆朝那边看了一眼,立刻便想要捂着脸溜走,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顶着常青的脸,才松了一口气。
那不是钱家老爷又是谁?
他拐了人家聚财用的金蚕,还连带着拐了人家的宝贝孙子。现在苦主找上门来了吧!
他料想钱家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还没等到朱成碧开口,钱家老爷就站了出来:“朱掌柜的,敢问我那孙儿,现在何方?”
他手中颤颤巍巍,举着一幅卷起来的卷轴,展开来给众人看了,是一只在海棠树下打滚的白兔:“我这里有一幅《海棠禽兔》,乃崔白真迹,朱掌柜的若能将我孙儿安然无恙地还来,这画便送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