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全3册)——殷羽 【完结】
时间:2023-03-21 17:37:14

  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念着这诗句,自桃花的缝隙中偷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红晕,像是被那桃花的汁液点染出来的一般。
  “你也喜欢这种桃花?”他牵小萱的手,“走,我带你去楼上仔细看去。”
  他俩刚进了天香楼,就遇上了朱成碧。
  她自从得了忘忧果,便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头捣鼓,甚至不许翠烟跟樱桃两个进去帮忙。十来天了,常青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她眼看是有些疲惫,双眼下沉着阴影,一侧的嘴角却上扬着,心情颇好的样子,朝他招手。
  “做好啦!”她怀里抱着只通体透明的水晶匣子,一面下楼一面解说,“我用了忘忧果的果汁,染了三种颜色的忘忧糕。说来也不难做,不过是将糯米大米混在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大枣、桂皮、松仁,一并细细地研了,制成了米浆,再上屉蒸上半个时辰――”
  她珍重地将水晶匣放在了他手上。匣中静静地躺着三块桃花形状的凉糕,用樱桃酱跟蜂蜜点染出了花心。白色那块质地尤为通透,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忘忧忘忧,真能令人忘记忧愁?
  “哎?这玩意儿又是你从哪儿捡来的?”朱成碧一伸手,把躲在他身后的小萱揪了出来。
  “这孩子的娘去世前曾将他托付给我。”常青苦笑,“可我将他弄丢了,这次在凌虚谷才又遇到。”
  “白灵犀,据说犀角生光,可驱鬼魂,通幽冥,照亮一切阴暗。我还以为早被贪婪的人类猎杀光了呢。”朱成碧把手放在小萱的角上,那角尖隐隐有光,却很快暗淡下去。
  “可有恢复的希望?”
  她摇了摇头:“不行。痛苦的回忆太多,将他重重围困,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除非――”她看了看常青手中的水晶匣,“不如干脆让他吃了这白的,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恢复正常,如何?”
  常青皱了皱眉。小萱会变成这个样子,原因他也猜到了。任谁亲眼见着母亲被猎人割断犀角,生生流血而死,都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创伤。
  可是,要因此就选择遗忘吗?
  那些跟小萱母亲相关的,美好的回忆,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吗?重要的是,小萱自己若是能开口,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罢了。便是你同意给他吃,我还舍不得呢。”
  朱成碧见他沉默不语,又朝水晶匣子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这三块忘忧糕,我留着还有大用处。”
  三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不,不是常青。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我们……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检查着蹭满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这里,否则她念叨起来,必定又是没完没了。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个长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来过……似乎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自己,并没发现任何异样。除了喉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味,犹如荔枝酿成的酒。难道那道人给他灌下了什么?陆九色咽了口唾沫。他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它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从地上飞起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甩了甩头,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来,别睡了,咱们回家――”
  两只小鹿蜀头顶着头,安静地沉睡着。稚嫩的小身体微微颤抖,摸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凌虚谷的妖兽们几乎从未患过病。
  仙山周围灵气充沛,草木茂盛,连花果都莹莹生光。他们长年浸润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只需要再沐灵气,便能恢复。
  可如今,灵脉已枯,唯一能让它们重回灵界的通天引,又被镇压在了莲心塔之下。骤然失去了灵脉滋养,又不适应尘世的食物,进入无夏城短短十几日,倒有几十只妖兽病倒,全都送到了寒潭寺。
  谷主因此焦头烂额,连胡子都揪断了不知道多少根。幸好他本身是只千年人参成了精,揪下来的胡子都是参须,全都让患病的妖兽嚼来吃了,勉强能吊着性命。
  “这样下去不行。”一只蛟龙抬起头来,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盘在柱子上,这一抬头,脖颈上的鳞片纷纷掉落,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谷主,可否再与那朱……再与她交涉一番?我们并无意抢夺灵脉,只求能与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虚谷谷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摇头:“这些天来,我与她交涉得可还少了?几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楼,可她说――”
  砰的一声,是房门狠狠地磕在了墙上。陆九色裹着一身的雨气撞了进来,惊惶失措,怀中抱着一对瘫软的小鹿蜀:“谷主,我家孩儿,你来看看我家孩儿!”
  被打断的谷主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他。
  陆九色这才觉得不对劲。
  小小的一间僧房内,挤满了他认得的谷中妖兽。可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简直都要不敢相认了。原本遨游天际的游龙,此刻鳞片脱落,皮肤裸露。身躯庞大的熊罴,瘦得只剩下一副包裹着骨架子的熊皮。角落里不断地传来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是一只全身抽搐的仙鹤,还在徒劳地尝试着飞起。
  难怪谷主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宁静,底下是深深的绝望。
  谷主继续道:“那朱成碧说,我们的死活,与她无关。那莲心塔中的灵脉,乃她独享,我们休想靠近一步。”他将手放在陆九色怀中小兽的身上,又摇了摇头,“你的孩儿们,恐怕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追问,“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
  他拥紧了怀中幼小的身体,那一对儿小心脏因为高热,在他掌心急速地跳动着。失去了家园,忍受着尘世的喧嚣,伪装成普通人类,委曲求全地想要活下去。可即使是如此,也还是不够吗?他可怜的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苦楚?
  雪白的光再一次在陆九色的脑中爆裂开来。
  待那光消退后,成年鹿蜀甩动着赤红的鬃毛,喷着鼻息,站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甚至能舔到口中新生出来的犬牙。
  仿佛是被他所激励,那只盘在柱上的蛟龙也昂起了身躯,抖了一抖,竟有锐利如刀的鳞片刺穿了皮肤生长出来。旁边趴着的熊罴竟也膨胀出了崭新的肌肉,露出半尺长的雪白利齿,一边滴落着唾液,一边低沉地咆哮着。
  真奇怪,陆九色隐隐疑惑,它们病得如此之重,忽然之间哪里来的力量?他又朝空中嗅了嗅:果然,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荔枝味的酒香。
  原来如此,它们也遇到过那古怪道人,饮了那白玉杯里的液体。那东西可真带劲啊,不仅给了他新生的犬齿,还给了他对鲜血的渴望。他温顺的一生中,从未象现在这般愤怒,只想立刻便冲出去,将遇到的一切统统撕裂。即使要面对的是那只令人畏惧不已的饕餮
  “就算是上古凶兽,也未免太过分了!”
  “上莲心塔!上莲心塔!将灵脉抢过来!”
  “横竖不过是一死!”
  忽有一阵狂风自敞开的门口席卷而来,裹着冰冷的雨滴,砸了激动不已的妖兽们一身。陆九色朝门口望去,一瞬间,有细小的闪电蜿蜒划过天空,照亮站在那里的人。
  他满头黑发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脸侧,一手护着怀里的小萱,一手下垂,握着那只唤出狂风的生花妙笔――正是常青。
  四
  酷似常青的道人出现在漫天雨帘中时,真正的常青正在教小萱作画。
  他握着小萱的手,扶着他,将沾了朱砂的笔尖落到洒金的宣纸上,轻巧地一勾,便是一个花瓣。
  “看,这是你喜欢的桃花。”他哄道。然而那孩子只会愣愣地看他,他一松手,笔就从孩子手里掉了下去,滚在纸上,那朵桃花顿时洇成了一团。
  朱成碧觉得好玩,一直抱着零食罐在旁边看着。
  “教妖兽画画,你还是开天辟地来的第一人。”她塞了一嘴也不知道是什么,一边大嚼一边评价。
  “我也是忽然想起来的。小萱内心悲伤的回忆太多,以至于看不见,也听不见当下发生的事情。若他能将那些回忆一点点画出来,不再堵在心口,说不定有助于他康复。”
  “你对他倒还真的挺上心。”她闷闷道。
  常青一笑,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头:“我应过他娘,要好好照顾他的。”
  “你这人,就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许下的诺言,答应过要救的人,全都念念不忘。”朱娘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只担心你哪天,会将自己赔了进去。”
  “哪能呢。”他陪笑,“不是有位独一无二的饕餮大人罩着我的么?”他转念一想,又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活了数千年之久,积累下来如此多的回忆,有欢喜的也有悲伤的,不会彼此搞混吗?会不会有一日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可能?”朱成碧嗤笑一声,“无论是不重要的事,还是不重要的人,我从来不会记得,更不要提什么悲伤的回忆了,那种无聊之物,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她转过金眼,远望着圆窗外的莲心塔,轻声道,“我只要记得真正重要的人就够了。”
  等她再度转过头来,却骤然变了脸色。
  常青跟朱成碧闲聊的时候,小萱独自在一旁,摸到了他放在桌上的生花妙笔。
  他原本不是很在意,那只笔是有灵的,脾气大得很,连对他都经常是呼来喝去,百般嫌弃,除了偶尔屈服于朱成碧强大的淫威之下之外,任何人都休想驱使它。没想到的是,小萱随意往空中一画,拙劣的线条竟然化为了桃枝,转眼开出花来。
  他额前的犀角重又发出了光,犹如神助一般,继续在空中添加着重重桃花,和花枝下的一男一女。女子靠在桃树下,手中举着杯子,似乎在邀人共饮。她对面的男子身着道袍,吹着长笛,一面回望着她。两个身影都异常熟悉,常青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以小萱的年纪,还远不到能独立创作这么复杂的画的时候。那么,是他之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画,因此模仿着画了出来?
  常青觉得很是欢喜。虽然那一对人影最终都没有成型,在空中悬了一阵,便犹如薄雾一般消散了,但他仍是看到了治愈的希望。带着小萱去找陆九色的路上,他还在回想着。
  “若是再加上一对长角呢,那女子倒有几分像我认得的一个人。”他跟小萱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你不可能见过饕餮将军吧?对了,那男子该不会是我吧?可我从未穿过道袍――”
  他忽然住了嘴。不,那不可能是他。
  那人的身影浮现出来时,朱成碧瞬间变了脸色。她将手中的团扇握得吱吱作响,双目一点点转为赤红,唇上虽然还是在微笑,却像是随时能落下泪来。
  她从未这样看过他。也从未这样看过任何人。
  漫天的雨都滴落在他头顶,是透心的寒凉。
  怎么?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白泽在他心底冷冷笑道。你不是连那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的么?
  “你闭嘴!”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