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霍依然一本正经。
这个时候,他俩已经离开了鸣沙镇,接近了传说中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四周都是蔓延到天边的金黄色沙丘,只有眼前,是蓬勃得让人不敢置信的层层绿荫。霍依然朝树下的一片沙地指点着:“这里的沙层下面有水,所以才能养活它。这里甚至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湖,每天早上都有胡狼和野羊,还有兔子,到湖边来饮水――这里曾经是方圆数十里的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耳畔忽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拍翅膀声,混杂着女子愤怒的尖叫。他立刻横过了重剑遮挡住头部――妙音鸟的利爪在剑身上擦过,冒出几点火星。
“她们,她们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蔺长生惊慌地问。
现在从高空中降落下来,朝着霍依然发动攻击的妙音鸟们不仅生出了鸟喙,手指上也长出了利爪,完完全全是一副抓狂的模样。有人激发了它们的凶性,让它们误以为巢穴受损。但霍依然顾不上解释――坚持不肯伤害妙音鸟让他严重地处于下风,转眼间双臂都已经鲜血淋漓,连包裹着重剑的封印咒文,都浸透了他的血。
渐渐地,霍依然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
只有那柄剑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一般。为什么我们要忍耐这一切?他隐约想着。为什么我们不杀死他们全部?就从这些烦人的妙音鸟开始?为什么我们不能伤害它们,而它们却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妙音鸟的攻击却突然停止了。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离开了他。
霍依然将冒着冷汗的手放在额头上。
等一下,蔺长生呢?他抬头四顾,便见远处一个披着鲜红面纱的人影朝自己挥了挥手,接着又奔跑起来。在他身后,是十几只穷追不舍的妙音鸟。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甘洌的酒香。是蔺长生腰间那壶醉朱颜。看样子,为了将妙音鸟从霍依然身边引开,他将它撒了一半在沙地上,另一半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蠢货,这下你要拿什么给你心爱的姑娘?”霍依然相当愤怒。但是眼下,妙音鸟已经被引开――跟他们所计划的一样,而葡萄树就在他身后。他们所想要寻找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葡萄树的枝叶之间。如果半途而废,蔺长生所冒的风险就都白费了。
霍依然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向了葡萄树。
他走得很慢,一路伸着手,直到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到了树身上。
“我回来了。”他低声道,“就像以前答应过你那样,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带来了很多故事,你要不要听?”
就像是为了回应这句话――从被他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葡萄树的树身开始萎败下去,皱缩为灰白干枯的颜色。绿叶凋零,从空中掉落,藤蔓成为焦黑的碎片。他惊讶地后退,接着扑过去,似乎想要再抓住什么――只有一根绿色的藤条。
然而它在他的手心转眼便化成了灰烬。
“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生?大凶之人,又偏偏是极阴之体!”记忆里,那个小个子的老头伸出一根冷硬的手指,戳着他的头,手中的龟甲中转动着铜钱。“我的卦象显示得一清二楚:所有亲近你的人都会被你连累,所有被你触碰过的美好之物,都会枯萎。还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他低下头,凑在他的耳边。”你还会回来,你会杀掉我们所有人,烧毁鸣沙镇!”
就是这句话,让霍依然逃了足足四年。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终身不再踏入沙漠,这诅咒一般的预言就不会成真。
“可你还是回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
霍依然回头,毫不意外地发现镇长的小女儿坐在已经枯萎的葡萄藤上,怀里紧紧地抱着那面镜子。
“小星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小女孩开口,发出的却是阴冷的男声,“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卦象,鸣沙镇的人们便将你逼入了沙漠,要置你于死地――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复仇?”
霍依然艰难地开合着手掌,喃喃道:“复仇?”
“没错,没错。”小女孩咧开嘴笑起来,露出满口细密的牙齿。她索性跳下了树,来到了霍依然身边,抬头看着他。“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苦苦压抑?只需要解开你重剑上的封印――”
她忽然捂住胸口,惨叫起来。霍依然已经抓住了白泽镜,任由它在掌心烧灼着,死死不放,一点一点地将铜镜捏得变了形。
蔺长生也听到了镇长女儿的惨叫声。
那些包围着他的妙音鸟,因为得到了久未尝过的醉朱颜的安抚,原本一个个酡红了脸颊,倒在他的脚边昏昏欲睡,被这惨叫声一激,一只接着一只炸开了羽毛,开始乱飞起来。
蔺长生在其中跌跌撞撞,只顾着护着脸,也不晓得被抓破了多少处伤口。他平日里稍微破点儿皮都要嚷嚷半天,此刻心头一凉,居然立刻就头昏目眩起来。
虽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奇异的歌声,用美妙的女子嗓音,唱着之前小女孩唱过的歌。他身边的妙音鸟就像是得到了安抚,一只接一只重新落回到了地上。
有人拽他的胳膊。蔺长生一抬头,便见霍依然一手抱着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长发飞散,红唇如火般嫣然。为什么,你也会唱这支曲子?他满脑子乱糟糟,开口问的却是:“结,结束了吗?”
“结束了。”常青宣布道。
桃花林中的棋盘上落满了花瓣。刚刚他才落下了最后一枚白子。“这一局是我赢了。”他对着空中说,“霍依然摧毁了你留下的白泽镜,拯救了鸣沙镇。”
然而紧接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前额的鲜红眼纹一阵波动。而他的左手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地抬了起来,执着那只生花妙笔在半空中绘出了一块镜子。
他听见自己发出阴冷的笑声:“未必!”
六
蔺长生非常地心神不宁。
在他眼前是笼罩在沙漠之上的夜空。繁星如棋,不知道镌刻着谁的命运。霍依然一身黑衣,抱着重剑,在不远处默默等待着他――明明是见过无数次的景象,如今却让他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把小星星送回家去了。我把咱们砸碎的白泽镜也给了镇长,还告诉他,妙音鸟作乱是因为白泽镜控制了小星星,用她的口哨刺激了妙音鸟。”
“你没告诉他,我让葡萄树枯萎了?”
“那不是你的错。四年前起,葡萄树就枯萎了。”
“你说什么?”霍依然朝他抬起一侧颀长的眉毛。
“我在说,我是个傻瓜,明明心爱的姑娘就在身边,却还要千山万水地跋涉着去找她。”
蔺长生的目光如此炽热,霍依然居然抵挡不住地转过了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嘟囔,“我们总算可以离开了吧?”
“我,我听到了你唱那支曲子。”蔺长生孤注一掷。
“那曲子是只摇篮曲,”霍依然慢吞吞地解释,“鸣沙镇上人人会唱的。”
“我,我还知道了,你其实是女子。妙音鸟抓开你衣服的时候……”
霍依然飞快地掩住了胸口,转过身去,百年不遇地红了耳朵尖儿。“你!”他,不,她气急败坏地憋了半天,居然还是只能憋出一个你字来。
“霍依然,我――”
“别说了!”
霍依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背朝着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我尚未出生时,镇长曾经替我算过一卦,说我即将出生在大凶之时,若是又再是女儿身,属极阴之体,则更加不祥。母亲为了保护我,从小将我当作男孩子养大。可母亲病死后,我越长越大,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他们说得对,所有跟我走得太近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那根在她手心枯萎的葡萄藤,它的触感如此鲜明,还残留在她手上。
“那卦象里还说,我会再回来,杀光这镇上所有的人……遇到你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去死……如果你稍微有一点残存的理智的话,最好离我远一点。”
霍依然命令自己闭上了眼睛,可还是忍不住听着蔺长生的脚步声。他听起来颇为踌躇,最终却还是离开了。
这是对的。她对自己说。
可从她怀抱着的重剑上却持续不断地传来层层愤怒和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世界再度变得模糊不清。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所以我们就任由他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们?既然是命中注定,倒不如
“霍依然!”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镶金着玉的酒囊。
“我刚才去拿醉朱颜了,幸好还有剩一点,你尝一口吧。”蔺长生的眼睛那么黑。满天的星轨都倒映在里头。“尝一口,你就知道,我们一起走过的山,走过的水,都在里面。难道只是出生的时辰,就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吗?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不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吗?”
他过来,将他的手放在她手中。
“所谓命运,难道不是握在你自己掌心吗?”
白泽所绘出的,是一块铜镜的残片,正映着清澈的星空,和紧紧牵着手的两个人。
“能砸碎的是镜子,砸不碎的,是人心。”
白泽在说:“看啊,看啊――”
镜面晃动起来,节奏和人行走时候的步伐一致,就像是有人将这残片佩戴在了胸前,朝那两个牵手的人走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地透过了镜面传了过来:“果真是你!你回来了!”
那两人飞快地松开了手。
“当初都是我的错,我太迷信卦象,又相信了这镜子里映出的未来――”苍老的声音哭喊着,满是痛悔:“我看见,你杀了全镇的人,就用――”
更加激烈的抖动。常青能看见霍依然伸出来想要扶起这人的胳膊,但突然间,霍依然的影像消失了,现在出现在镜子中的是一柄缠满符文的重剑。
“就用的是这把剑!”苍老的声音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早就认出了你,从你走进鸣沙镇的那一刻。原本以为妙音鸟能杀了你的,结果没想到,你的运气倒是比其他的赏金猎人要好得多!”
“可是,我们已经毁了白泽镜!”
是蔺长生不解的声音。
“谁告诉你,一枚小小的镜子就能操控我们?”
更多的光点出现在镜中,是来自长叉和弯刀的反光。纷杂的脚步声在朝他们聚拢。
“一开始发现妙音鸟霸占了葡萄树,再也酿不了醉朱颜时,我也慌了神。可事到如今, 我们反倒应该感谢妙音鸟带来的财富。就是酿一辈子的醉朱颜又如何,能换来我女儿手腕上的一根金镯吗?”
“啧啧,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诱,就会膨胀出无穷无尽的贪欲。”白泽感叹,“人类真是从不让我失望。”
“把剑还给我。”霍依然面无表情地坚持道,“然后我俩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好让你用它屠杀我们吗?”
镜面晃动起来,带着它的人正在远离,丝毫没有注意到被紧压在镜面上的重剑,那剑身上的符文布条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开,飘浮向空中。
“杀了他们!”
呼喝声和刀刃破空之声同时响起,人类的躯体互相撞击,有重物倒在沙地上。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在痛苦地呼喊和咒骂,更多的人影晃动,朝同一个中心拥了过去,紧接着再成片地倒了下来。镜面剧烈地抖动,接着砸在了沙地上。一只缠着符文布条的手伸了出来,抓住了重剑的剑柄。
“饶,饶了我吧……”那个苍老的声音哀告着。
有短短的一瞬,霍依然将剑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即使隔着镜面,常青都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她最后还是放下了剑,扭头走开了。
“无论如何,她还有蔺长生。”常青道。
“你还是没有明白。”白泽却说,“蔺长生才是她的命运。”
七
蔺长生就在她的眼前。
他在等待着她。
霍依然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困扰她多年的噩梦没有成真,她已经克服了杀死镇长的诱惑。只要她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牵住蔺长生的手。
他们会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去看更多美丽的风景,沿途记录各种风土人情,还有蔺长生喜欢的各种美食。没有银两的时候,她就出马去捉妖兽换银子,偶尔手头宽裕的时候,蔺长生就大呼小叫地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然后非要她也尝上一口。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霜雪落满了头,他们变成小老头子和小老太太,再也捉不动妖兽为止。
霍依然不知道她在笑,她不知道在蔺长生的眼里看起来,她此刻的笑容有多么的动人。就像乌云散去,冰雪消融,心爱的姑娘醉红了面容。
蔺长生有一瞬间的出神。
但他很快睁大了眼睛,朝着霍依然扑了过去,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然后是很轻,很轻的“笃”的一声。
羽箭自后心穿透了他的肋骨,撕开了层层血肉,直接将他的心脏挑在了箭尖之上。
霍依然接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用手去捂他胸口正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不,不――”她语无伦次,手指颤抖不已。
“这就是,命中注定,我的卦象没有错!”镇长在远处哈哈大笑。
霍依然忽然就不再颤抖了。她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重剑正在疯狂地嗡嗡作响,缠绕在它身上的封印一圈一圈地解离开来,露出光芒四射的剑身。霍依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剑柄。
“如你所愿。”她喃喃,“我来教你们什么叫做命中注定!”
镜面中的景象在这时中断了,恢复为漆黑一片。
“接下来就该是血洗鸣沙镇――早在四年前,霍依然在沙漠中捡到那柄有无数冤魂寄生的剑时,这样的事情就应该发生了。”
常青撞上了棋盘,棋子纷纷掉落。他不受控制的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白泽的声音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