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一挑眉,伸手把玄殷的剑谱抢了过来合着放在了桌面上。没了书页的遮挡,两个人是真真正正地四目相对了。
“你喝不惯,有的人可喜欢。”
清虚门在这片大陆存在了千年,能在这诺大宗门中坐上掌门之位的人也绝非是一个只知道品茶吟诗的普通人。永泉的事情不是意外,有一个让掌门忌惮千年的人出现了。
在知道对方还活着的那一刻,掌门心中竟然不是愤怒和恐惧,只是深深的复杂。那个孩子从死亡中回来,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银发剑修拿回了剑谱,没有着急翻开。
同样也没有开口。
“玄殷!你有容人之量。却可曾想到他怨气滔天,非要出这一口气吗?”
掌门手中的玲珑青在杯内微微摇晃,彰显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魔尊出世,那个传说又印证了几分。
银发剑修相比之下要冷静太多,他望向院落外面种的桂花树。是小姑娘三五岁时闹着要种的。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了。
“欠他的,总是要还的。”轻描淡写。
掌门心中无名之火又起:“清虚门是欠他。可是你不欠。”
如果不是那个疯女人一定要将她的孩子……玄殷又怎么会失去父母?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冰冷漠然的模样。
上一辈的恩怨,
闹到现在还不够吗?
他看了眼眼眸中依然平静一片的男人,突然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他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不管昔年谁是谁非,如今天下苍生危在旦夕,他绝不会因此有一丝手软。
掌门看到了那颗桂花树,换了个语气:“我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让你的宝贝小徒弟去。”
“合骨剑在,不会有什么事。”剑修终于喝了一口茶。司耀的事情着实没有什么好谈的。
“哈,也对!还有一只天魔级的樟灵花呢。”
掌门玩笑间便吐露出恐怖的事实——他也知道宁枝发带上的花的来历。
银发剑修丝毫不惊讶,微微颔首。
掌门被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气的咬牙,翻了个白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你说,清虚门会不会有什么千年一遇的喜事呀?”
作为旁观者,他看的清清楚楚。
能把合骨剑眼都不眨地送出去,玄殷要是对那小丫头没有一点私心,他今天就把掌门之位传给齐云石!
银发剑修喝茶的手微微顿住。
掌门见状一拍手,站了起来:“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棵铁树还有开花的时候。”
他说话又毒又欠,接着便提起了当年没有办的收徒大典。这真是阴差阳错成全了一桩佳话,现在若是反悔,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当年要是真的把收徒的奉茶、敬天、祈福都做了,现在可就不好办咯。
中年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促狭和八卦的笑。
却见到玄殷的手放了下来。
男人没有抬眼,低声说:“她于我是责任。我于她却只是长辈。”
这是回绝的意思。
没有人知道这短短的十年对于玄殷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孤寂清冷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声清脆的:师傅。
从此便是一生难以割舍的存在。
他为了她将千年朴素的洞府装成了只有孩子才喜欢的样子;清虚门太上长老提剑的手为她学会了清洗被褥、扎拢长发。孑然一身的剑修为了沉睡的徒弟走遍了这座大陆。
甚至她第一次独自出门,连自己的本命灵剑都送了出去。
他对她,怎么可能无情。
偏偏是在意到了骨子里,才会生出迟疑,甚至恐惧。
明媚活泼的莺灵是玄殷亲自带回来的徒弟,所以剑修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如若不然,他也称不上这一句师傅。
可是她化形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相处最长的也是他。
她十几岁的年纪,甚至还没有踏上所谓的仙途,又怎么会知道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真正能相伴一生的存在。
——她的依赖,会在她离开清虚门……甚至,离开他以后便成再普通不过的依重。
思及此,银发剑修的心下痛了片刻。男人皱眉将冷去的茶放在一边,重新打开剑谱时,却发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又垂下了眼。
掌门叹了口气。
玄殷的性子他不是不了解。修无情大道之人最是冷情,可也最是深情。否则,对方不会在父母离去后毅然决然撑起清虚门,千年也未曾丢掉过这些繁琐的责任。
剑修对徒弟的特殊,他看在眼里,心中却是高兴。
——一千年过去,终于有人能够再次站在玄殷的身边。哪怕只是吵吵闹闹的,也给这块冰冷的木头带去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机
“你想的太多了。你又怎么能知道她并非不喜欢你呢?”
银发剑修沉默着。
久到日上三竿,桂花树下的阴影越来越小。
他轻轻说:“我对她,只有师徒之情。”
那些从不能对人提起的感情最终变成压抑在血脉里的冷静。他和她处在不对等的关系,不对等的年纪。
他又如何能拿千年漫长的光阴,去绑住一只注定高飞的莺鸟。
“我对她只有师徒之情。”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着这句话。
是十年光阴里停滞两秒的无言相视。
是年长者不得已的自持。
院落的门动了下,少女带着明媚的笑站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糟糕!3500收和预收100的加更好像要赶到一起了。那从今天提前开始吧:每天2更(5章的量),连续5天。
够意思吗宝宝们~
◉ 第61章
掌门愉快地溜走了。
一时间, 妙丹峰的别院只剩下两个无言相望的人。
烈日昭昭,所有心事都无处遁藏。也许是怪杯子的外壁太光滑,银发剑修握了几次茶杯, 纤长的手指都刚好错过了能过抓起的最佳时机。
最后, 他只能垂着眼睛轻轻说:“回来了。”
少女靠在院门口,嗤笑一声:“你早就知道我在外面。”
堂堂一个化神期大能,她金丹期的修为又没有刻意掩藏行踪。玄殷说话难不成是给狗听?
“……”
看着他准备低头装哑巴一万年的架势,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右手挽了个剑花将合骨剑抛向了他。银发剑修下意识伸手接住,感受到上面残存的血腥后微微皱眉。忍不住担心地看向少女的笑颜。
“多谢师傅, 确实是好剑。”
她没有害怕——男人好像又放松了一点。
他冷峻的眉眼像融化的冰雪, 微微弯了下。
合骨剑确实是削铁如泥的存在,只需要轻轻一挥, 一只为非作歹的天魔狼就这么消失在世间。少女看着那柄泛着寒光的兵器, 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男人却误会了。
第一次动手伤人,哪怕她伤的不是人也会有很大的压力。
于是剑修用他冷漠的语气安慰到:“剑很快,死在剑下的魔物不会痛。”
如果天魔狼听到这话恐怕会气的从坟墓里爬出来。这不是痛不痛的问题。你徒弟杀了我, 你这个老东西还要安慰她不要害怕。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清虚门太上长老的的道理就是道理。
合骨剑之威可使魂飞魄散,天魔狼想来也来不了了。
宁枝也被他这个逻辑逗笑了,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师傅, 这话你十年前就说过。合骨剑削铁如泥~伤人不痛。”
她找茬——你也没被自己的剑伤过,怎么知道痛不痛?
这话把剑修问住了。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许久不知道怎么答。
最后还是昧着良心重复着自己的观点:“没事,不痛。”
他从来没想过死在剑下的亡魂会不会痛这个问题。剑修入道千载, 似乎从始至终都是一往无前。合骨剑挥出, 魔物闻风丧胆。但是为了宽慰自家徒弟, 他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少女头上的呆毛趴了趴, 她也不想纠结这个无聊的问题。所以换了个角度继续找茬:“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那句师徒之情。
男人彻底不说话了,变成了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
“你真的不喜欢我?”
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莽撞和热烈。
男人沉默着,好像只要可以他就能把哑巴这个身份扮演到天荒地老。只是细细看去,他手里的剑谱是反的,茶杯也空了却还攥在手里。
宁枝还想说什么,掌门紧急的传讯却把银发剑修从这个绝境中救了出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玄殷走的这么急。
…
并蒂双生是个老套的故事。
在那句“晋江没有修成的无情道”之后跟着一些细小的规则约束。通俗而言就是独生子可以,双生子不行。
当玄殷出生,又在五岁时提剑入道——清虚门放了十天十夜的烟火去庆祝修真界未来的最强者。他是某位长老夫妇的独子,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天赋和规则毫无保留的偏爱。
但这样美好的幻梦总是会被打破的。
玄殷十五岁那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出现了。
——常见又恶俗的故事
父亲背叛母亲的证据,父母感情的介入者,和那个算作他弟弟的男孩。
女人被他精明的父亲哄骗,执意认为会等到他父母的分开,于是在没有缔结契约的情况下生下了孩子。当父亲拖的太久,她的耐心耗尽,于是破釜沉舟地找到了清虚门。
她让自己亲生骨肉暴露于世人冷眼之下的理由也很简单:她想要清虚门和她一起失去希望。
一个有着弟弟的“莲”?
从始至终就不是什么一枝独秀的优越存在。
她的孩子生在较矮的枝头,长在和她一样破烂的泥里。凭什么玄殷和他的母亲就能清清白白站在阳光的下面。
女人被情人所伤,却没有能力去恨,只能把所有的手段用在这里。她想要清虚门乃至整个修真界知道——
同样是长老的孩子,凭什么她的孩子不是传说中的救世者?
十五岁的玄殷面临着这场荒谬绝伦的闹剧。
他的母亲却异常地冷静,她十七岁和爱人立下山盟海誓,如今百年过去,对方辜负的结果显得薄凉万分,却并没有击垮她。
她也是出色的剑修。
剑修不喜欢抢,手却是最稳的。
用一杯酒和一把剑,把丈夫的血肉送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在那个女人崩溃自缢之后,她也消失在了清虚门——长老们联手压下了事情的真相。
最终传闻变成了玄殷的父母出了意外,双双与他阴阳相隔。
其实十五岁的剑修少年继承了母亲的好心性,他有的时候不在乎这些“善意的掩盖”。比起所谓的名声,他觉得母亲如果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绝对不会喜欢自己的名字还和那个男人放在一起。
只是他没有去管。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理会这桩惊世的丑闻,也不在乎一个“弟弟”的出现会怎么改变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天才就是天才,不需要玄之又玄的传说,他自己一个人一柄剑就足够整个修真界倾倒。
所以等他时隔百年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弟弟的时候。
对方已经经历了常人意想不到的一切,并且逃去了魔界……
清虚门当时的掌门做出了冷静且残忍的决定。他们要为了传闻中的那句话,让并蒂双生重新变成一枝独秀。他们不会杀死一个无辜的私生子。却将他囚禁起来,任他五十年自生自灭。
司耀无辜吗?他是罪证,是生母居心叵测的工具。
可是他又何其无辜被卷入一场由传闻所导致的惨案。
如果司耀无辜。
玄殷呢?
——两朵花开在同一株扭曲的根系里,从始至终都互相纠葛,带着同样的血、泪、泥。
这是并蒂双生的宿命。
司耀出现的突然,清虚门甚至无暇准备,只有玄殷独自去付了这场不怀好意的邀约。
红发尖牙的男人蹲在树杈上,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他是没有人教养过的孩子,一举一动都带着粗暴的野蛮。
“哟,你还真来了。”
仙道之人虚伪恶心,满口的假大空。没想到自己这个好哥哥竟然过来了。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又愚蠢。
呵呵呵呵。
司耀打量了一下从来没有见过的“兄长”。
对方俊美异常,修长挺拔,右手提着剑。银发只是让那份清冷的气质更加锋利——长得还不错嘛。
司耀摸了摸下巴,觉得玄殷同自已长得有几分相似,心里突然没那么介意了。但是这“没那么”的程度大概就是从99变成了98。
他和玄殷迟早有这么一架。
搞不好就是你死我活。
他吐了嘴里一直在吃的东西,原来是甘蔗。但是魔尊从来不在乎形象,玄殷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轻视对手,所以两人都对这个场面无动于衷。
“你在魔界位高权重,为什么要来?”
除非万不得已,银发剑修不想和自己这个传闻中的弟弟兵戎相见。与他而言,魔修或是仙修都只是仙途中的一种选择。可是肆意伤人,凌虐无辜就并非是他所能容忍的事。
司耀如果一意孤行,那么这一局便是在所难免的。
红发男人还真的歪头思考了一会。
他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我就得呆在魔界。”
“我有能力,凭什么不能乱杀无辜。”
玄殷没有被他胡搅蛮缠的逻辑给扰乱,只是轻轻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来,并非是和他叙旧的。想必司耀同样。
魔尊也吐出了最后一口甘蔗。
两人有同一个父亲,虽然性格迥异但是细枝末节处的招式却有相似之处。都是各自势力中的最强者,哪怕并未尽全力的一战,也让合谷森的叶子落了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