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司耀当年出逃之时着实震惊了整个门派,对方销声匿迹几百年,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反扑。
“一直有此心,如今有了底。”
银发剑修没有回复掌门那句半开玩笑半出自真心的戏言,一语道破了真相。
魔界的魔尊是个人族,甚至还没有任何魔族的血脉。司耀用了百年光阴从泥泞中爬到这个位置,拥有了无限的权力和支持。靠的不仅是绝对的实力,还有操控人心的本领。
他浮夸、愚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恐怖的心。
蠢蠢欲动的魔族需要这样一个有野心的领袖,所以才会配合司耀的行为。红发人族想要报仇,而它们想要没有边界的阳光。
——于是一拍即合
掌门叹了口气:“还有件事,当年你怀疑的那个问题……也许是真的。齐家死了一个长老,咽气那天晚上我们的弟子去看,却发现连青斑都出了。”
这座大陆上只有一个种族能做到这一点,但是齐家的受害人身上却没有半分来自深海的气息。
当年的藏经阁被严格看守,唯一能够进出的就是送饭的弟子。
多少年了,掌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修为的司耀是怎么离开的呢?
司耀失踪了几天后,送饭弟子被人发现死在山下的某片丛林中。主流的猜测是他协助了那个孩子出逃,但是却被杀人灭口。当时还不是太上长老的玄殷看着送饭弟子被发现时身上的青斑,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他猜测司耀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操控…或者附身。
可是因为青斑的出现和当时炎热的天气也可能有关系,所以玄殷直到很久之后才说出这个想法。
千年之后,大陆再一次出现了这种死状。
这一次似乎印证了这个恐怖又敏锐的猜测——只要他想,魔尊可以变成任何人。他会附身在对方身上,操控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掌门被这个想法吓到了,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个沉默的氛围。于是乎开了个玩笑:“希望不要是我们身边的人。”
玄殷抬眼看了他片刻。
掌门自知没趣,就笑呵呵地走了。
男人终于将书放在了桌面上。
【莺灵喜欢热闹】
【莺灵极为执着,往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
【莺灵不通情爱,会将尾羽送给珍重之人】
男人摩挲着书页上的字,好像柔软温热的莺灵此刻就在他身边。他看向窗外合谷森的方向,良久出神。
…
千年前,藏经阁。
瘦弱的红发男孩阴郁地坐在角落,看着送饭的弟子晦气地朝他啐了一口,然后将食盒一脚踢翻,拍拍手走了出去。藏经阁暗无天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除了送饭之人以外的任何生物。清虚门虚伪,却还不够下作,连只跑过的老鼠都没有。
司耀的眼神像一潭死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他已经三日没有吃饭了。
男孩,或者说是少年靠在那,后背抵在冰冷的墙上。感受着每一次呼吸都会被肋骨顶住皮肉的痛苦。
可是他不想吃。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缘由,他不想变高。
见到那个女孩的那一天,他坐在墙角的壁龛里。而自那一天后,时间好像突然在他身上流动,他不受控制地长高,哪怕将骨头折碎都不可能进入那个只能容纳神像和孩童的壁龛中。
司耀的眼神阴沉极了。
他看着那个角落,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逐渐变高变壮的骨架。
少年确信那天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并不是幻觉。就算那个女孩不是人族,是鬼神,那么一定也和那个角落有关。她也许是那座残破白玉神像的化身,也可能是专门抚慰孩子的心软地缚灵。
而无论如何……现在他失去了再一次见到她的资格。
时间开始流动,他不再是孩子了。
吃饭,会长高。
不吃饭,会死。
这成为了一个看似复杂的选择题。可是对于司耀而言,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
红发少年一直靠在壁龛旁,等到夜色深重时才慢慢站了起来。长久的饥饿让他的眼前有些发黑,但是他淡定地向食盒走去,随意掀开盖子,抓起离自己最近的菜往嘴里塞去。
他吃的很快,如果有人在场,甚至会好奇他能否知道每一样菜的味道。但司耀毫不关心,他几乎是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借着冷掉的、泛着油的汤将所有的食物顺了下去。
过于突然的饱腹感让满打满算绝食三天胃部开始抗议。
钻心的绞痛让司耀的脸有些白,但是他默默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他换了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势。甚至画不同的画去尝试。从来都没有再次见到那个女孩。唯一的线索,是一本可能的书。
自某一天后,他没有再画画了,而是专心地坐在这里等。
如果他是幸运的,那么他一定会再次见到她。
——司耀想
月色稍微浓了些,似乎也在嘲笑着自不量力的晦气存在。
男孩感受到疼痛消失,可能是他的身体在尝试拼命汲取这些饭菜中的营养。在这一刻,他弯下腰,趴着让自己将所有的东西呕了出来。
胃酸划过喉咙,火辣辣的疼。
场面怪异又恶心,但是司耀的脸上带着一丝微妙的得意。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不会死的太早,没有机会见到她。也不会长的太快,变成讨厌又虚伪的成人。
他活了几十年,
但是依旧讨厌年龄增长所带来的事。
就像那个生他的女人,和那个让生他的女人怀孕的男人。
一千年后的许多人都把魔尊的行为看成一场不死不休的复仇。但是却没有问过他本人愿不愿意这样解读那场几乎覆灭整座大陆的肆虐。
他恨玄殷吗?
不是玄殷把他关在这的。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还给了他这一身肮脏的血——
一个恶心又无耻的男人
一个愚蠢又贪婪的女人
所以很难说他恨玄殷。毕竟境遇的不同是天注定的。
如果天道更喜欢玄殷,当然就会给他更好的运气。司耀出生在泥沼里,是那朵更矮的花,那就活该被踩在脚底下。这些事情从一个孩子未出生前就确定好了。
他要为那个算得上是他母亲的人所做的一切承受所有的厄运。
他会被关在这,为同父异母哥哥的仙途做一个安静的牺牲品。
没什么不公平的。
毕竟同样死了妈的玄殷也没杀他。那个女人虽然也不聪明,但是比他妈要狠,明明应该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最后搞得所有人都很可怜。
司耀无所谓地想着。
但是这一切一切的想法在那个女孩出现后有了一些更新。不是改变,是一些小小的更新。那丝小小的不甘就像是敲开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口子,让他控制不住地去思考更多的可能。
——他想再次见到她
这是司耀最真实、最朴素的想法。
但天不遂人愿。
他维持了五十年孩童的样子。但是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少年,变成一个男人仅仅用了三年。
“看什么看?像条狗一样。”弟子也蓄起了胡须,在司耀眼里变得更丑了。
“你知道吗?玄殷师兄都已经元婴了。你娘想毁了他,现在恐怕在地府赎罪。”弟子冷嘲热讽,“你知道吗?多少世家的小姑娘争着喜欢他。昨天有个穿白裙子的,死活都要住在妙丹峰。人家是天之骄子,你呢?”
其他的话司耀都没听进去。
他问:“穿白裙子的?”
那个弟子说出了他生命中来得及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呀……”他的视线突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不知道何时消失在了原地。更加恐怖的是,自己的躯体毫无预兆地开始活动,慢慢走下了楼梯。
他听见“自己”和守卫像往常一样问好。
他看见“自己”跟随着洒扫的弟子一路去到了妙丹峰。
银发少年在练剑,一个不停聒噪的白裙女孩带着一大群仆从在旁边惊叫连连。把这个世上能赞誉的他的词藻都用了一遍。接着是当时的掌门,前来过问玄殷的功课。然后是许多弟子,不停地请教问题。
冷漠的少年孤身站在院落里,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送饭弟子”在不远处,站了许久。
司耀突然觉得很好笑。
玄殷死了爹妈。他也死了爹妈。
他以为自己和玄殷唯一的不同是对方可以拥有阳光和自由。
但是他现在突然觉得不是这样。
——玄殷和他一样,也被拴在了清虚门。
被血缘,被责任,被无穷无尽的期待所形成的枷锁钉死在了原地。永远也无法解脱。玄殷是正道的天才,所以一辈子就要做正道人心目中的天才。
司耀突然不太想回到藏经阁了。
他要出去玩。
我的好哥哥呀,原来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其实你也从来没有得到光,对吗?
◉ 第64章
不知怎的, 魔族中人近日觉得自家尊者的心情有些诡异的愉快。现在已经过了吃甘蔗的季节,唯一能安抚他的零食也不见了,可是司耀的情绪却比往年的这个时候要和平太多。
属下们都暗中松了口气。
虽然至今他们也不知道司耀大人那日出门后见了谁, 但半个月没有突然发疯把做错事的魔仆捅的鲜血淋漓再扔回裂缝是肉眼可见的喜事。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
日上三竿的时候, 孟姐听见后院一声惨叫,她和旁边的魔对视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孟姐从昨天后半夜就开始担心这个场面。她替魔尊收拾了太多的残局,已经对此产生了敏锐的预判。原因无他, 尊者最恨的人回来了。
魔界的裂缝被清虚门合力平息了大半,
所以太上长老得以回到泯都。
掌握对方动向的那一刻, 孟姐就知道大人又要疯上一场。
兄弟二人甚至不用见面, 只是远远地感知到对方存在、知道对方还在这个世上喘气,就足以让司耀恨的把身边能撕的都撕成碎片。
孟姐有时也想不明白, 都这么恨了, 为什么尊上不一鼓作气杀了玄殷?
“再来。”
等她终于收拾好心情赶过去的时候,地上的魔狼挣扎着把碎掉的牙捧起来,眼泪汪汪地向后爬。魔尊呲牙, 扯下一截绷带慢条斯理地往自己手上缠。他赤手空拳没有用修为将一只猛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而代价却是自己满手的鲜血。
他好像不怕疼一般,笑的像是开心的孩子。
孟姐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挡在魔狼的前面。这只狼运气不好, 上次司耀发疯的时候就被它赶上了。一共新长出几颗牙,这次又掉了。
“你要替他?”
红发魔尊歪了下头,没在开玩笑。
他打量了下人族的小身板,挥了挥手:“你没资格替它。”
孟姐的嘴角抽了一下, 她知道大人张狂惯了, 也是深渊中当之无愧用实力证明自己的最强者。但是她还是觉得连挨打都不够资格这样的说法也太伤人了。
而且她不是来挨打的, 她是来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如果有人能够让魔尊的心情好起来, 他们这群人是绑、求、请、抢也得给司耀夺过来。好歹不能再让这一头狼过的这么可怜。毕竟也是个天魔。
纠结了半天,她终于说:“您那天去见了谁呢?”
这句话好像是触发了疯子耳朵里的某个开关。
他跃跃欲试的拳头突然放松,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到了院落中的躺椅上,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摔了进去。
“我嫉妒,我嫉妒,我嫉妒!”
男人窃窃私语。
孟姐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细节。尊者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想法,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开口。她慢慢试探着:“您想见的人……和清虚门太上长老有关?”
魔尊躺着睨了她一眼。
森然一笑。
孟姐知道自己猜对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复杂的谜题。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魔尊无法轻易杀死的,也是息息相关的。“嫉妒”这种强烈又明显的情绪,指代的唯一对象只可能是那位冷漠的银发剑修。
司耀仰躺在那。
来到人间界后,没有尽头的血色月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温暖的阳光。但是习惯了冰冷的人并不喜欢这种夺目又刺眼的感觉。他抬了抬手指,示意孟姐继续说。
女人莞尔一笑,顺着猜测往下捋:“您想见一个人,玄殷长老回来后,您就见不到了。而他却能见到。”
所以您嫉妒。
红发尖牙的魔尊坐了起来,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呲着牙笑了一下,显然她又说对了。
“我听奇奇说过,您在敖蛛的记忆碎片里看到过一个女孩。”
那团变化多端的黑雾有一个幼稚的名字
“整个清虚门符合这个条件,又能够上阵的人里只有太上长老的首徒——那个叫宁枝的莺灵。对吗?”
魔尊终于满意了。
像是孩子一样,不会因为别人猜到自己的心事而感到羞耻。魔尊高傲的性格让他对聪明的下属高看一眼……司耀简单粗暴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其中最高的那一等就代表着能猜中他心事的。
孟姐在人间界呆的时间更长一些。
早在宁枝还是一只鸟儿的时候,她就在关注着她——一只鸟把他们培养的天魔樟灵花拐去了清虚门。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值得她默默调查。
所以这些年的信息搜集下来,她知道清虚门的那位化神期太上长老对自己的小徒弟有多么宠溺,更知道那个女孩有多么依赖她的师傅。
这两个人之间容不得旁人踏足。
——更不要提这个想横插一脚的人是想要毁灭世界、想杀她师傅、处处和她师门作对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