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突然无比懊悔,对自己曾经的不屑感到分外的愧疚。究竟是多么幼稚的鲛人才会质疑她的存在。
妈妈不是传说,是真的陪在祂身边!
祂想醒来了。
可是那捧温暖转瞬即逝,几乎是没有给祂反应的时间。王族鲛人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十年光阴,祂无数次再梦里碰到那抹温暖,但是醒来时又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蛋壳。
这一次好像不是梦。
祂听到了她的声音!是妈妈!
祂挣扎着,但是蛋壳太过厚重,传承记忆的接收过程让祂痛苦不已。可是在那些所有的混乱中,祂听清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是鼓励和期待,还有无限的温柔。
“快出生吧。”
她期待着祂,祂却不能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王族鲛人彷徨极了,祂担心自己让母亲失望。祂拼命摆动着尾巴,试图打破蛋壳的壁垒。
她好像守候了祂很久很久,
祂也拼命尝试了很久很久。
等妖异的粉色眼睛生灵拼命撬开缝隙,祂稚嫩的鱼尾遍体鳞伤,全是蛋壳留下的血痕。可是祂一点都不在乎。
光透了进来。王族鲛人挣扎着从蛋液中滑出,祂拼命环顾四周,只有空空荡荡的房间和桌子上安安静静摆放着的一个空间灵戒。还有一张字条。
「如果你看到了一颗蛋,帮我照顾好它,此为报酬。如果你是从蛋里出来,拿上这枚戒指,此为路费。」
灵戒中是无穷无尽的灵石和珍奇的宝物。
可是祂不想要宝物呀。
新生的魔物懵懂地眨着眼睛。
祂无法理解字条背后的含义。
路费?
去哪呢……
妈妈去哪了?
祂出生在陆地,对于海洋没有丝毫的概念和留恋,祂从来都没有想过回到无尽海。王族鲛人因为神明的期待出生,可是从来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祂是不是来的太晚了。
那一天,大陆所有角落的鲛人都听到了王族的哭泣。他们欣喜若狂,这个新生命的出现终于为沉寂许久的种族迎来了新的希望。可是他们等了十年、一百年、六百年。
他们的王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深渊恐怖邪恶的鲛人最后一代王族生在陆地,被一只长着翅膀的莺灵拼尽全力孵化。但是小鸟没有来得及见到祂,祂也从来没有见过她。
王族鲛人一直辗转在陆地上。
哪怕族人拼命呼唤,哪怕鱼尾干涸痛痒也不曾离开。
妈妈呢?
祂想。
……
宁枝的赌约输了。
她没有在半个月之内将鲛人蛋孵化。作为之前的条件,她要成为魔尊的祭品。这听起来很惨,可是当事人双方都对此没有什么难以克制的悲痛。
少女只是提着匕首沉默地来到了拍卖行的后院,魔尊笑嘻嘻地等着她,扑过来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你真好,真守信用。”
他拉着她的手,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少女纤细挺拔,拥有着世间最美好的容颜。
——司耀很快就能和她在一起了
字面意义上地在一起。
他心爱的人答应了他过分的请求,将身体的绝对控制权让渡,由魔尊支配她以后的生命。她愿意做一个漂亮的玩偶。
没有什么比一个孩子收到心仪的玩具更加令人高兴的事。
“这会害死你的。”少女歪了歪头,同样笑眯眯。她突然有点理解司耀,如果将心智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恐怕就什么都不用去烦恼了。“我也许会带着你去死。”
——不过,也有几率带着你逃离这个世界
傻狗摇了摇尾巴,完全没在怕的。
他不知道她的秘密,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玩具。死没有什么好怕的,他早就是该死的人。
“那就和你死在一起了,这样也不错呀。”他呲牙,将她拉到桌子旁边按着少女坐下。
红发尖牙的男人笨手笨脚地分开她披散的长发,从自己的小盒子里翻出了一把红木梳子。
“你干什么?”宁枝挑眉。
魔尊用行动回应了她。
男人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是他偷偷看着他哥哥做了很多次。宁枝没有来的日子里,他去街上买了很多大红大绿的头花,是那种在小孩子眼里最漂亮的款式。
他仔仔细细地把鸦色长发分成了两份,司耀笨拙又轻手轻脚地先用丝带扎了一次——头发松松散散地挣脱了发带。
宁枝的长发太过蓬松厚重,他怎么也绑不好。试了好多次,连发带都被他折磨的抽丝了。
傻狗很快就着急了。
他委委屈屈地说:“我都把你弄疼了。”
他不是气馁自己做不好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只是担心她会因此而疼痛。
宁枝沉默了半秒,弯了弯眼睛。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最好。
在拍卖行的那三天里,司耀没有主动提过要附身的事,而是拉着她把玄殷和她相处的事情都做了一遍。他就像是占有欲爆棚的小孩子,一点点将自己的印记留在了心爱的玩具身上。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少女抬头问:“这是什么?”
“红糖水!”傻狗骄傲。
她皱眉抿了一口,竟然意外地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味道。
“从你来那天我就在练了!”
少女看了眼天,心里算了下过去了几日。
司耀又一次呲牙,他尖锐的小牙给人无穷的压迫感,可是他身上的傻气冲淡了这种精明的邪恶。有的时候宁枝在好奇,这究竟是否是魔尊的伪装。
夕阳西下,司耀把她抱到了自己经常坐着的树杈上。
老树经不起两个人的体重,于是他用自己身后的魔力支撑着脆弱的树杈,宁愿费大力气也要把这个浪漫的场景维持下去。
虽然…场景中的女主角不一定觉得浪漫就是了。
司耀往她这边蹭了蹭,宁枝原本撑在身边的手收了回来。
司耀又往她身边蹭了蹭,宁枝皱眉,往旁边挪了点。
司耀接着蹭了蹭,宁枝……
还没等宁枝移动,大狗一把搂住她的腰,教训小孩一样的语气:“再躲就要从树上掉下去了!”
他眨了眨眼睛,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截甘蔗。
昂首挺胸等待着崇拜的尖叫。
“这是我用万年玄冰存在灵戒里的最后一段了,分你一半。”他有点舍不得,但依旧大方地把更长的一截递给她,“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口甘蔗了哦。”
言下之意是,你看我对你多好。
宁枝看了眼甘蔗,又看了眼啃着甘蔗吃的正香的人,迟迟没有说话。月色清冷如水,照进庭院里,草色泛着银晖。
“在藏经阁的时候,只有每个月的二十才能看到月亮。”
幼年时期的魔尊不是很喜欢太阳,那种光太刺眼了,锋利的吓人。他撩开外袍,胸膛和后背上是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
“如果晒太阳就太痛了。”
他笑眯眯地说。
宁枝看着那些狰狞的伤疤,有些沉默。
司耀没有注意到她的安静,或者说他也不是很在乎她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因为那个窗户很高,只有仰着头才能看到一点点银色的光。司耀很喜欢月亮,但是却不能每天都看到。
只有稀少的东西才显得珍贵。
到了魔界后,永不落下的血月永远是猩红的,再也没有记忆中的银白色。所以回到修真界的每一天,无论冬夏,他都会坐在这个枝头看月亮,怎么也看不够。
“我今天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你了哦。”
宁枝嗯了一声,动作凶狠地咬了一口甘蔗。明天就是玄殷和司耀相约的日子,而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她恨司耀吗?
大概是没有,至少只是不喜欢。
她也不喜欢杀人。
如果按照记忆的年龄推算,她的年纪还不够上大学。可是现在因为任务,和那个渺茫的希望在算计着一切。
“你好像很不开心。”
熊孩子突然凑近,差点把少女吓得失去平衡,但是司耀笑的更开心了,发出某种奇怪的窃喜声。
“你怎么才能开心起来呢?”他严肃的问,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过,“我要做什么才能哄好你呢?”
宁枝看着他的眼睛,想勾唇又没能露出一贯的笑容。
她看着他松松散散的衣袍里面的每一处伤疤,手里的甘蔗不知道怎么越嚼越涩,也没有什么吃的性质。
“司耀,如果有一天你不是你。”
“你会想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开始做这样没有意义的假设。司耀再无辜,他也沾了更多无辜的血。她再有把握,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可能成功带他离开这个世界。她很不想欠他。
——可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不择手段的凶手。
夜晚的风很平静,卷起小草轻轻摇了摇,樟灵花从沉睡中翻了个身。它最近依旧很虚弱。
一向张扬狂妄的魔尊陷入了思考。
如果他不是他,他想做什么?
思考了好一会他都没有答案,扭扭捏捏地把心底最深的想法说出来了:“我想先遇到你,行吗?”
宁枝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她搭在树枝上的手狠狠捏紧。
司耀看不见她的表情,还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说:“没事没事,晚一点也行……”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下辈子当个好人,当个剑修。我也去清虚门。”
他有半句没敢说——到时候你是不是就会像喜欢哥哥一样喜欢我了呀?
宁枝咬着唇还是没有说话,
只有微微加快的胸膛起伏暗示着她并不平静的情绪。
她最后只是说:
“你相信命吗?”
魔尊摇了摇头,如果他相信命,就不会一路从那个被唾弃被关押和拼命隐藏的孽种走到今天了。
宁枝点点头,终于回过身来。
司耀大叫一声:“你怎么眼睛红了!过敏了吗!”
少女扑哧一声笑出来:“对,过敏了。”
司耀,你不相信命。
那我们就打破这个命吧。
…
清虚门,深夜。
掌门站在书房久久没有歇息。
清虚门收到了魔界的战书,明日就是面对面的日子。这些天来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持,没有人愿意相信太上长老是无辜的,冷眼旁观大厦将倾。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修真界的最后的希望被架在了高台之上,被他庇护着的人却在下面拼命试图将他拖下神坛。
他们敬爱着他,又畏惧着他。
这样的命运对玄殷而言又何其不公?
掌门看着那些已经空了的信鸦竹筒,信早就送了出去,可是没有人愿意来。
半个月过去,没有人来。
掌门的泪几乎含在眼里,不管别人如何,修真界是他们这群人生长的地方。不管魔族势强势弱,他们都不会退半步。不论有无人同战,清虚门都不会言弃。
他走出书房,发现齐凭里等人已经站在了院落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看着那些年轻又坚定的面容,喉头一哽。
“师傅,您不用说了。我们一直相信我们相信的。”齐云石声音微沉。
白可儿是医修,她此刻拿着一把剑,有些生疏地提在身侧。女修的眉眼清冷:“当初踏入仙途便有这一遭,我们享了长生,得了大道,难道今日不能为凡人一战?”
她的话激励了周围的弟子,他们有的大多刚刚筑基,甚至之前的伤还没有好全。
清虚门像是一叶扁舟,孤零零地在汪洋的风暴中沉浮。
但是他们不会松开桅杆的绳索,也不会停止前行。
剑在,人在。
“为凡人战!”弟子们沉声附和。
掌门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些孩子都是他一手看着带大的,可是今日鏖战,将会有多少……他都不敢想。
年轻的修士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又怎么会畏惧。
他们走上天梯,抬头向着朱红鎏金的牌匾和祖师爷的灵位发过誓:为大道死,为理想死,为真相死。
掌门向前了一步:“好好好。”
可是他真正担心的,还另有其人——
妙峰山上,掌门将手中的剑交给身后的徒弟。
他一撩衣袍跪在地上,拱手叩头:
“清虚门第四十三任掌门,请太上长老执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又多少不情愿已经再难明说。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玄殷给自己选的归宿,至于道路艰险命运难测,都轮不到他来评说。
“风信宗第二十四任掌门,请太上长老执剑。”
掌门猛地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由徒弟扶着,从远处的山下走来。另几个人脚步更快,缓缓跪在了他身后。
“轮回宗…”
“正法门……”
“庆城派…”
“请太上长老执剑!”
掌门袖子中的手微微颤抖,可是对方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他们从各方赶来,为了同一个目的。
降妖除魔!
德高望重的仙长身后是同样坚定的青年修士们。他们或许都是各个门派的新秀,是修真界未来的希望。
当此界横遭大难,生死存亡之际。
我辈当挺身而出,拯救于万一。
——清虚门不是独身一人
——太上长老也并非孑然一身
再多的陈年旧事也该有个终局,多少苦痛的故事也不该用无辜的血祭奠。如果今日是个了结,那么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