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懂他的话,只拿着一双溜圆的眸子看着自己。
“呵。”郗珣不由得轻笑了声。
瞧这小儿的模样,是个胆大不怕人的。
“少主,这孩子恐怕饿了。”若是小孩儿再大上一些,奉清想必不会如此和蔼,这世道流民尚且百万数,谁能救得过来所有人?
奈何对待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崽,奉清心软了几分。
看着趴在地上的小孩儿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
奉清叹了一声:“唉——”
真是可怜。
结果他这声叹息话音未落,叫人猝不及防的,那小儿竟胆大包天的攥住了面前少主的衣袖。
那洁白衣袖上便是显眼至极的一串竣黑手印,黑漆漆的,像是墨水染了上去。
奉清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不忍直视。怎么会有这么黑的手?!
少主爱洁到了恐怖的地步,否则他二人连翻赶路甚至为此多行了两个时辰的路到此处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此处有客栈,能叫少主沐浴更衣,能叫一路奔波的少主好好睡上一觉。
如今......被个小乞丐给染了脏......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将少主衣裳弄脏了尤嫌不够,竟继续用脏兮兮的脸往世子衣襟上蹭。
像是那小狗儿皮痒往粗糙砂石上磨蹭一般。
呸呸呸!他怎么能将少主比作砂石!
奉清摇了摇头,震惊间,又听见那小儿乱唤。
小孩儿口齿不清,这句话却叫他们听清了。
“阿、阿兄......”
阿兄?!小屁孩儿唤谁?唤他们少主?!
少年闻言眉头蹙着,他用两指衔着那小孩儿的衣领,如同提着一只猫儿,将人轻巧领起,提的离自己远远的。
小孩儿也是生的奇怪,流浪了许久,却仍保留着几分圆滚滚的小胖子模样,脸颊圆圆的,攥着他衣裳的小手手背有四个浅浅的洞。
她衣领被人提着,一双短腿便踩了空,也不知晓害怕,在空中蹬来蹬去,她懵懂抬头瞧着拎着自己的少年。
小脸蛋儿黢黑,被泪水冲刷过的地儿却雪白,像泥地里透出的莹玉。
呆愣愣的拿小胖手勾着少年腰间的匕鞘。
她口齿不清,却一直反复喃喃:“阿、阿兄......宝剑......”
奉清见她小小年纪还知晓宝剑,暗暗摇头,苦笑起来。
“这孩子瞧着真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许是家中生了什么变故。”
如此年幼的孩子,哪里懂什么世故,唤少主阿兄,想来这孩子怕是有一位年岁与少主相仿的兄长吧。
“可还记得你家住何处?名唤什么?”
小孩儿迟钝的眼神,歪着脑袋半晌。
声音糯软,尾音含糊,相似的词太多,谁又能听明白是个什么字儿?说的是人名还是地名?又或是某地的方言?
叫人根本无从猜起。
连着郗珣在内都听的一头雾水,奉清无奈道:“这孩子看着小,恐怕是什么都不记得的,问了也是白问。”
这孩子也不知这般流浪多久了,除了方才哼了几句,如今是一问三不知。
郗珣没再理会这个孩子,他将小孩儿放回地上返身迈去二楼,岂料小孩儿自己脚一落地,就屁颠屁颠的跟在少年身后走。
那台阶太高,小孩儿手脚并用才能爬上。
中途郗珣回头睨她一眼,未说阻止的话。
等回了二楼包厢,小孩儿一眼就瞧见四仙桌上新出炉的糕点,她舔了舔嘴,身高不够便手臂来凑,用小脏手费劲儿去够桌子上的糕点。
啪——的一声。
小脏手被郗珣拿着扇子敲打了下。
不疼,手上的糕点不甚滚落掉到了地上。
小孩儿扭头瞧着地上的糕点,又仰头,乌黑瞳仁惘惘的瞧着郗珣。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要打她。
郗珣还未曾见过这般的眼神。
浑身肮脏,眼睛却通透澄净的像一块琉璃。
似是佛莲里生出来的孩子。
糕点掉了,又不能捡,好在手里还残余一小块儿糕点屑,小孩儿珍惜的往嘴里送。舔着嘴里的甜,这种美妙,记忆深处的味道,叫小孩儿忽的变得闷闷的。
她自以为自己偷偷摸摸藏在了桌子底下,其实不过还在众人视线中罢了。
郗珣再是从容,见此也不由地生出来几分无可奈何来,他眼中泛出一丝笑意来,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眸子,笑起来似雪山之巅的冰霜消融。
“洗干净才能吃。”
店主一听便明白了意思,连忙唤来自家婆娘带这孩子去后面,且吩咐要仔细的洗洗。
店主婆娘废了老大的劲儿,一遍洗下来,整个木盆里都是浑浊的脏水。
只得又给小儿拿着皂角沫子从头到尾又洗了两遍,换了三桶水才算是彻底清了水。
小孩儿褪去一层层泥污尘土,竟是个皮肤瓷白,奶呼呼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眸,头发都还没干,额角有几缕打着卷儿的细软头发,眼睫卷翘,像是一个瓷做的娃娃。
才从浴盆里出来的小姑娘被店主婆娘强迫穿上了她儿子的不合身的宽大衣裳,她甫一得了自由,转头便跑去了倚窗的少年身边。
见到郗珣,她立马仰头朝他讨要糕点。
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可这孩子显然不会的。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少年桌面上的糕点。
奶声奶气,却也有点儿娇蛮的口吻:“要...”
郗珣侧眸看了她一眼。
只一句话便知道了这孩子的脾性。
是个蛮横的主儿,难怪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却跟一群大孩子抢起了饼。
他没有动作,盯着那卷毛小姑娘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劲儿抬手够方桌上的糕点。
她记得他的话,洗干净了,就可以吃糕点了。
郗珣最终主动将桌上糕点端给不足方桌高,拼命仰着小脑袋的小孩儿身边。
糕点一到手,小孩儿迫不及待拿了一整块塞进自己嘴里,两颊塞得鼓鼓的,塞得再也塞不下,再一点一点慢慢的咀嚼着。
等奉清从外回来时,见此不禁大吃一惊。
饶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这孩子竟然生的这般漂亮,漂亮的难以用言语形容。
如何也不像是这处地界的孩子。
“哪曾想这小姑娘生的竟这般胖,还是个小卷毛儿?哈哈哈,不过这模样真俊。”
他出去片刻功夫,也问得了这小儿的消息。
“属下打听到了一些,这孩子不知是牙婆何处捡到的,本打算带着去富庶之地卖了,谁知后面这孩子一连高烧,眼瞧着不好,那些牙婆子拿着牛车拉着十几个各处收来的孩子,怕这一个病染了那一群都得病,不肯花钱治,不久前便将这小孩儿丢在了此处。”
牙婆手下的孩子,要么是被家里花钱卖了的,要么是遭遇战乱,一家子死光了的,更有被拐卖来的。
奉清便也没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心。
这世道各处战乱,如这孩子一般流落的不知凡几,他们也有心无力。他与少主更没时间耽搁此处。
他瞧见小孩儿吃糕点时的模样,动了些恻隐之心。
“少主,这孩子看着可怜,要不我去给她找个人家送过去......”
总有不能生养的夫妻稀罕孩子的,这般漂亮的小孩儿,放哪家哪家不稀罕?
郗珣瞧着吃的香甜的孩子一眼,小孩儿注意到他的凝视,转头也看着他。
外间已经漆黑一片暮色,转瞬便要下起滂沱大雨。
“等雨停,你再将这小孩儿送走。”
小燕王轻声道。
***
待月色渐深,外边的雨水也缓缓停落。
少年沐浴过后乌发半湿,一袭白袍更是沾染了点点水汽,他神情清淡,在挑灯夜读一卷前朝国史。
他向来爱若珍宝,甚至不愿一次读完,如今读到卷末,见其上寥寥几句书写前朝末年时动乱。
尸填巨港之案,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荼毒生灵,万里朱殷。①
他忽的阖起卷轴,低眉敛目。
郗珣年岁不大,却素来心性沉稳,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唯有烛火也摇曳,一时思绪出神,再不闻见其他。
深夜中,仿佛世间只他一人。
良久,寂静中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门外传来挠门的声响,一下一下的。
像是小狗举着爪子,偷偷摸摸的想入主人的门。
郗珣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是什么发出的声响。
什么东西?
等他握着剑幽幽开了门,顿时眉头蹙起。
门前那个本该被奉清带下去的小孩儿,正睡眼惺忪坐在门前,似乎是怕他关门,小孩儿小短腿十分迅速的往他屋内钻了进去。
一下子就赖在了他床边脚榻上。
小燕王当真是世间难得的温润脾性,床榻边来了陌生小孩儿,被抢占了,饶是如此也没见他生气,他不紧不慢问她:“奉清呢?”
奉清带走去睡觉的孩子,不想这会儿功夫,孩子醒了,奉清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孩约莫都这般,生来就读的懂人深层的情绪。
成年人自以为能遮掩起来的情绪,往往极其轻易的叫澄净的孩童看出。
她扑棱扑楞着眼睫,知晓眼前是一位脾气温柔的大哥哥。
小孩儿戳了戳自己尚且圆鼓鼓的肚子,软绵绵的撒娇:“饿。”
才吃玩一盘的糕点,短短一个时辰,又饿了?
郗珣何尝会养孩子?
只觉得惊奇不已,似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只超级能吃的小饕餮,见她可怜巴巴的朝着自己说饿,心中不想理会,本能的身子却已经替小饕餮寻了一盘糕点。
郗珣将糕点塞去小饕餮盘起的短腿上。
“拿出去吃。”别在他床榻边落了脏。
小饕餮瘪瘪嘴,没听懂他的话,一本正经盘着腿坐着,吃着糕点的脸颊透出柔软圆润。
郗珣收敛了些温和的神色,指着门外再道:“出去吃。”
小孩儿充耳未闻,小狗赖皮一般赖在他床边,仍半分不肯挪动。
郗珣刻意带出几分冷肃来睨着她。
小孩儿这才勉为其难的升起了一点点害怕,捧着碟子走路不稳的去了门槛上坐下。
若是大人坐那细窄的门槛上,定然屁股蛋儿都膈的生疼,可这门槛的高度宽度似乎是给这小孩儿量身定制的长椅一般,正巧合适。
她拿着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对着郗珣,似乎是心里有了气,再没回头看他。只哼哧哼哧吃着腿上的糕点。
郗珣是见识过这个小孩儿的难缠,年岁太小且一问三不知,你若是与她辩驳同她生气,那真是叫人贻笑大方。
是以小燕王的门槛被人坐着关不上门,他也没继续搭理她,自己接着拿起书挑灯夜读。
小孩儿也不烦他,明明瞌睡的很,却固执的坐在门槛上,强睁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
好似是知晓天一亮自己就要被送走一样。
......
等外间晓色朦胧之际,奉清幽幽转醒,一醒来不见了小孩儿,顿时连靴子都没敢穿,一通寻找。
最终,还是隔壁少主喊住了他。
“她在这。”
奉清慌张一眼看去,就见那小孩儿如今已经是换了地盘儿睡,扯来了不知何处拿来的小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靠着郗珣的床榻边睡觉。
“少主,我一个不留神她就又跑来了您房里,这小孩儿怎么睡这里啊...没、没打扰您吧......”
这话简直是青天白日睁眼瞎也问不出来的话。
郗珣眼下有些青黑,他凉飕飕的看了奉清一眼:“一不留神?你这一不留神时间可真长。身为暗卫,你是不是京中待得久了,连规矩都忘干净了?”
奉清心下一凛,知晓这位少主这是真的发了脾气。
“属下知错!”他立刻磕头请罪,却见那睡的正香的小孩儿被他的大嗓门惊醒了过来。
小孩儿从蚕蛹里探出头,眼睛泛起了水意。
郗珣这会儿没再计较起奉清的过错,静静看着小孩儿,他语调清冷疏离,却又似乎带着些蛊惑和恐吓,“你昨夜吃光了我的糕点,拿什么赔?”
奉清未曾料到郗珣竟然如此说。
他们难不成还缺那一点吃的不成?少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人家小孩儿已经那么可怜了,还要她陪?她能怎么赔?
莫不是将自己卖了,给少主当丫鬟?!
他家少主可没用这般小的丫鬟的习惯!
.
彼时的郗珣勿做他想。
只想着左右时日无聊的紧,捡个傻乎乎的小团子养着玩,比养那些猫儿狗儿有趣多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捡崽了,崽是个无敌可爱小卷毛儿~
第3章
城阳——
往日富饶城池,因动乱而四处疮痍,连街头巷尾的过往百姓较之以往更是少了半数。
从前熙熙攘攘的街头巷角,如今来往行人皆是面有戚戚。
太守府上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时任城阳太守的乃是琢郡常氏的常岱。
常岱为人生的高大英俊,学富五车,且刚正不阿。在如今世家名门垄断的朝廷中,难得的清白刚正、肯为民发声请命的正直之官。
也因此,城阳太守常岱的名声响亮,便是京中天子都有所耳闻。
常岱少年便有美名,才甫一入仕便在其岳父举荐下担任了中书员外郎、后又任了平束将军,辗转不过五六载,才将将年至而立便外放做起了城阳太守。
若无此次动乱,凭着外放城阳这些年立下的功勋,只怕不日就要转回京城为官做宰,日后风头无二,奈何这回城阳遭此横祸,虽常岱处理及时,却也损伤惨重。
升迁之路又要往后拖了去——
太守府规模甚大,四进的大宅院,碧瓦飞甍,处处青石板平整,连正门雕刻的石狮子都比旁出高大威严。
正值清晨,秋末时节,已有寒意,萧瑟枯黄落叶映着府内亭台楼阁有几分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