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日后的婚事全要看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先前便同我说过,日后她是要做主将你嫁入京城的,只是还不知是哪位。日后你嫁过去,我们母女此生再难一见,你怎么还这般闷......”说着,刘夫人便红了眼眶,颇有些怒其不争。
说的好听些是嫁回京城,其实便是长公主想将她嫁回皇室里,日后能与朔州亲上加亲罢了。
可至于郗愫日后郎君的相貌品行,那便是轮不到她们选的。
在大梁,世族女儿们生下来都是要被当做货品一般买卖的。晋陵长公主倒是投胎的好,是先帝嫡女,不也是避免不了这些,将将及笄就被赐婚来了千里外的朔州,二十余载也回不去京城一遭。
郗愫许是见得多,听得多,早有心里准备,听闻面色未变,只淡淡道:“有王兄一日做这燕王,我一日便能有个依靠。只要姨娘你在府上过多好便好了,嫁谁嫁去哪儿对我都没什么区别。”
她是燕王的妹妹,郗氏的女郎,总不会有人敢折辱打骂她,日后自己将日子过舒坦了,不要成日悲春伤秋才是要紧事。
刘夫人一听这话,心酸难忍,却也觉得安慰不少,新王温煦持重,休休有容,必不是刻薄寡恩的君上。
大姑娘能有一位这般的兄长,比起旁出府邸的庶女,自然是福气深厚。
唯一叫她郁闷的是这个女儿不争气的,半点不知为人处世,公主面前连半个字儿都不敢往外蹦,遇见了新王更是远远避着走。
长此以往如何能行?
刘夫人迫不得已逼迫郗愫:“你该日日往长公主院中去请安......”
郗愫勉强一笑,却是拒绝:“如今母亲日日礼佛,等闲不出院门,更不喜欢我们去打扰,便是连珑月也不见得去几次,又是何苦惹人厌烦呢?”
不得人喜欢的性子,便是日日去端茶倒水伺候,旁人就能喜欢你了?
便是真伺候的像是亲娘一般,长公主便能不拿捏她的婚事了?
郗愫年纪小却比刘夫人都要看的清明,晋陵长公主当年可是连亲生儿子都交出去的,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安分守己最是要紧。
母女二人气氛有些僵硬,郗愫听屋廊下有声儿传来。
婢女春晓脸上带着欢喜,笑说:“珑月姑娘过来咱们院子里了。”
话音将落,小孩儿就蹬着鹿皮小靴,从门帘缝隙里挤进来。
她奶声奶气的仰头,冲着郗愫奔了过来。
“珑月?”
郗愫不禁坐直了几分,面带惊讶,见着人面上掩饰不住的带起了笑意。
“你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用又?因为早上珑月已经来过一次了。
小姑娘万般自来熟的爬到愫姐姐身侧榻上。
她奶声奶气道:“院子里没人陪我玩,珑月来寻你玩儿。”
珑月从回府里便是一副玉雪可爱的团子模样,便是小大人一般模样的郗愫,见到这般圆墩墩的小妹,抱着就不想撒手,忍耐住想要亲那圆脸两口的冲动。
郗愫到底没忍住手痒,去揉了一番珑月肉嘟嘟的脸蛋,看到了小孩儿几分晃动的门牙,她有些惊奇的喊刘夫人:“珑月的门牙好像松了?”
就连刘夫人也难得笑的开怀,连手上打着的花样子的搁在了一边,仔细上前看了眼珑月,“哎呦喂,珑月姑娘这是要换牙了?这才几岁就要换牙?怕是平日里糖吃多了吧。”
珑月咬着手指头摇头,“没松,没、没吃糖。”
仿佛只要她不承认,那颗摇摇欲坠的牙就不会掉。
郗愫见此跟刘夫人抱怨:“珑月真可爱,比琰哥儿不知乖巧了多少。”
刘夫人失笑:“这如何比得?琰哥儿是儿郎,自然有几分顽皮,姑娘家要乖巧些,二姑娘如今还小,还能舒坦两年,等上了七岁,女娘家家该学的都要学起来了。”
郗愫听了没再说话,也没应声儿,想必是母亲的这套说辞她已经听得厌烦了。
小孩儿都喜欢旁人说她大,羡慕能长大,一听有人说自己还小,当即就不乐意了。
珑月嘟囔道:“你说的不对,阿兄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一群人忍着笑看着坐在榻上小小一团的卷发小姑娘,
“王爷真这么说的?怕是珑月姑娘扯谎吧。”
珑月傻乎乎的掰着手指:“阿兄说我已经是大人了,要懂事,不能挑食,不能吃糖,不能、不能——”
还说了什么她都忘了。
往常院子里时间倒是有几分难熬,尤其是刘夫人带着郗愫在院子里绣花,一个下午总觉得时间冗长,偏偏这日一群人听着这小孩儿的童言童语笑的前俯后仰,竟一下子就到了日薄虞渊的时候。
刘夫人绣完了手上的花儿,叮嘱郗愫仔细看着珑月,便带着婢女匆忙往后院盯着菜去了,刘夫人也没旁的爱好,喜欢做菜这便是排在头一样,连她的婢女们都一个个被带出了一手好本事。
郗愫这段时间已经学会如何抱这个胖娃娃,她见左右人都走了,连忙将矮墩墩的团子托着腋下艰难抱在自己腿上。
没待珑月反应过来便往珑月圆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珑月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呜呜姐姐?”
珑月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盛在碗里等着被吃的汤圆。
她扭着身子要下去。
郗愫哄她说:“小妹天天来姐姐这给姐姐亲一口,姐姐每天给珑月准备糖吃。”
珑月乌亮的瞳仁水意朦胧,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她提出要求:“姐姐要给我两颗。”
郗愫痛快的答应。
从此以后,除了等阿兄,珑月又有了其他正经事做。
便是每天天一亮,就往大姑娘院子里讨糖吃。
......
没过几日,小孩儿总算见到了回来的阿兄。
郗珣将万般黏人的小孩儿抱在怀里,小孩儿抱着他的脖颈,趴在他怀里,嘴里唤着:“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珑月调皮好动,夏日里也不得安静,身子跟个火炉似的还偏偏要紧紧贴着郗珣,郗珣只抱了会儿就嫌小孩儿身子热,想将人丢去一边。
珑月手劲儿不小,爬去兄长身上就不肯撒手。
郗珣无奈:“今日又没停歇?身上跟火炉一般。快从我身上爬下去。”
珑月不听,头扭来扭去:“不要。”
阿兄身上凉。
郗珣好脾气,被火炉拱着也不生气,只得心里数着数,约莫一盏茶功夫,小孩儿才算是亲热够了,松开了清香凉爽的阿兄,自己乖乖从郗珣身上爬了下来。
珑月便开始拆今日从郗愫院子里拿到的糖吃。
郗珣垂眸问她:“哪儿来的糖?”
他不是吩咐过长汲,不要再给小孩儿买糖么?
珑月以为他想吃,将还剩的一块给他,说:“是愫姐姐给我的。”
窗外斜阳映照在小孩儿白皙透粉的脸蛋上,上边有一块像是被蚊子叮咬的红肿。
郗珣眉头蹙起,伸手碰了碰。
岂料那小孩儿竟说:“阿兄你要是亲我,你也要给我两块糖才行。”
郗珣一听,顿时一张脸就微微寒了下来。
“什么?”
珑月还是头一回听兄长这般可怕的语气,有些有些害怕的缩着脑袋:“我说...阿兄也要给我糖......”
郗珣骨节分明的指有些沉重的敲着椅边,问她:“郗愫亲了你?还是谁亲了你?!你为了一块糖就同意了?”
珑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兄长的怒气,她害怕的嚼着糖,生怕兄长让她吐出来。
“不是一块糖,是两块......”
郗珣被气笑了:“你,你”
“你真是好得很。”
小孩儿将糖在嘴里搅来搅去,忽的察觉到一阵疼痛。
她小心翼翼从嘴里吐出染了血的糖,看到糖中间还粘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的小牙儿。
“呜哇哇黼黻拂拂——”珑月急的哭了,偏偏连哭腔都跑了调儿。
她想起阿兄常说的话。
她真的成了豁齿了。
她成了没牙儿的老太太。
“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的牙,掉掉了......”
郗珣先前听着,还以为是这孩子贪吃咬破了自己的嘴,心中有气不想管她,只想着要怎么教导这个蠢孩子,姑娘家的脸蛋不能给人亲。
谁知听了半天才知是怎么一回事,顿时颇为哭笑不得。
他道:“别哭。”
“我的牙......呜呜,没牙了.嗯呜呜呜”
“你以后还敢不敢吃糖了?”为了两颗糖将自己卖了。
“呜呜呜呜呜......不敢了——”
小孩儿握着自己的奶牙,求救一般看向她认为无所不能的阿兄。
“阿兄快救救它......”
在小孩儿眼里,她的牙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家伙,如今这个家伙似乎要没命了。
郗珣挑眉,不禁心下升起了几分荒唐之感来。
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般轻易便将一个小孩儿带在自己身边,无微不至的关怀——
甚至纵然着这小孩儿诸多胡闹。
他轻捏着小孩儿的脸颊,看着她粉嫩嫩的牙肉,这会儿血倒是止住了,新换下的牙与成人的不同,万分的小,透着眼前这泪包一般的憨傻。
他清朗的笑了:“别哭,阿兄替你救活它。”
至深夜时,西苑寂静无声,只有寂寥的苍穹银光。
房门被推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屋外,走到屋正中月光底下,郗珣看着高高的屋檐,对小儿道:“往屋檐上扔,扔上去就能长出新的来。”
珑月将头仰的高高的,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旁边的兄长。
她眉眼间都蹙着股使劲儿,铆足了劲儿将手里攥的发热的小奶牙高高抛起,朝着那处屋檐抛去。
奶白乳牙在天上打了个滚儿,却没有如她所愿落去那屋檐上,不知滚去了何处地面。
天地一片黝黑间,小孩儿哭的险些背过气去。
已经幻想起自己往后余生的豁齿日子。
她没扔上去,那她岂不是长不出来牙了?
郗珣处变不惊的神情此刻都抽搐了不止一下,无奈至极的带着小姑娘蹲下身,在青石板上就着霜华找寻许久,才找到了那枚命途多舛的乳牙。
郗珣这回再没交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寸丁,他替小姑娘朝着屋檐顶上扔了上去。
高高抛去了那处最高的顶上。
珑月嗷呜一声,兴奋的抱住了他的腿。
“阿兄真厉害!”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郗琰与珑月的矛盾,是从口舌之争开始。珑月时常往郗愫住所跑,总能一次两次偶遇郗琰。
有许多婢女跟着珑月身边,二人间倒是未上升到肢体碰撞。
最先时琰二还比珑月能说会道,占着年纪大口齿清晰,小孩儿说不过他,被欺负的连告状都不会。
奈何过了一个年,换牙了,小姑娘转瞬间口齿就清晰了,也不会总吃亏。
郗琰再寻不到法子欺负珑月,有次抓到一条小绿虫便随身带着,打算等遇见珑月时将这个虫子丢到她身上吓唬她。
奈何郗琰一时不注意,绿虫被他自己一屁股压扁了,后来见到珑月时掏出来的就只剩跟纸一般薄的虫片。
珑月水汪汪的眼珠子瞧了半天,没瞧明白二哥哥手里拿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倒是郗琰自己被吓得面色苍白,大叫一声丢了虫片哭着跑了。
小姑娘奇怪的看着郗琰的背影,自己一蹦一跳走回了西苑,已经是傍晚时分,她跑去了正在处理政务的阿兄身边赖着。
一盏朦胧的光,映出纱窗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珑月肉乎乎的小手拖着腮,在陪着兄长翻看案牍时,常困顿的左摇右摆。
郗珣拿起一支未用过的干净狼毫沾了些茶水,划过小姑娘泛着粉红的脸颊。
小姑娘被凉的一个激灵,她羽睫眨啊眨,小嘴一张一合,嘟嘟囔囔:“坏阿兄!”
郗珣摸了摸她睡得有几分松散的小圆揪,“瞌睡了便回你房里去睡。”
小姑娘见状连连摇头,胡搅蛮缠:“我才不瞌睡,我白日里已经睡过了......”
每每一瞌睡,早上醒来就是在自己房中,不见了阿兄。
“小孩儿现在不睡觉,当心以后长不高。”六岁的姑娘了,还矮墩墩的一个,他未免也生出了几分着急的心。
珑月如今最怕长不出来牙,还不懂矮子意味着什么,才不担心长不长的高。
她说:“我不要长高,我就要这么高。”
郗珣心道,还有人喜欢当三寸丁的。
珑月又趴回案边,侧着脑袋央求身侧的阿兄:“阿兄,珑月要听故事。”
小孩儿近来最爱听那些专门写给调皮小孩儿的稗官野史,郗珣说起前朝太尉齐渊。
“齐渊年幼失诂,被唤了十多年野孩子,常年饥寒交迫,叔父叔母薄更是薄待于他,剥夺他读书识字的机会。”
故事是个老故事,郗珣并不爱说,奈何小孩儿爱听的很。这个父死母改嫁被一大家子欺负的放牛娃如何通过重重磨难成为当朝一品太尉的事故。
小姑娘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却每每都是不厌其烦。
这日小姑娘也是如此,不过她那双圆眸却扑闪扑闪。
语气懵懂道:“什么是野孩子呐?”
郗珣一怔:“嗯?”
“二哥哥总说我是野孩子。”
郗珣低头看着她:“野孩子是说那些没人教养秉性顽劣的,珑月,为兄难道没有教养你吗?”
珑月点头:“所以我不是野孩子,他才是野孩子!”
郗珣欣慰地笑了。
没一夕功夫,便见那小姑娘又趴在案上睡得香甜,将郗珣写字的纸都压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