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飞天花卷【完结+番外】
时间:2023-03-21 17:50:59

  被子里仍是潮的,方才她出了一身汗,此时已冷下来,贴着被单,一种捂不热的阴凉感受。
  她却并不介意,还将头也埋进了被子里,借以逃避窗外的人造光源和那弯小月亮,它比前头亮了些,像在促狭地笑她 —— 笑她的逃避和实质上的无处可逃。
  她未着寸缕,躲在被子里,里边气息浑浊,却自觉有种回归母体的温馨,忽然地,身体先于大脑似的,想起一件事情。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刚刚和父母分床睡,醒的好早,是那种浑浊的蓝色的早晨,她醒来后觉得好新奇又好孤独,于是偷偷跑回父母的房间,从脚那头钻进被窝里,然后一直往床头攀爬。
  她记得那种攀爬的感觉,也记得她父母那时候是赤/裸的。她那时当然不明白赤/裸的原因,只是一直往前攀爬,踩踏着父母的骨骼和肌肤 —— 他们像两只相拥沉睡于海底的海豚。
  好像那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是这两具身体的建构延续。
  手机忽然响了,她极不情愿地伸手去够,却摸到个冰凉的物什,是周岭泉的手表。她开了灯,拥着被子坐起来。
  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褪下的。
  虽对手表无甚了解,但手表么本就是男性用来展现其阶级属性的,因此推断肯定很贵重。金属好凉,她攥在手里,周身是□□的,便觉得这种凉一时透进心里。
  她划开手机,想提醒周岭泉,周岭泉的信息却先进来了,‘房卡在桌上,你拿着,这儿平时没有别人会来,你随意。’
  梁倾想他是个体面的的好炮-友。
  没回这句,只发了一句给他,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们’她打完又删掉,改成‘谁都别说。行么。’
  ‘都行,你说了算。’
  ‘你手表忘拿了。’
  那边看来已经上飞机,只回,‘你替我收着,下次给我。’
  下次。
  梁倾没有再回,起身整理了东西,甚至铺平了被褥,这才离开房间。她自然没拿那张房卡,却将手表带走了,像是将一个秘密揣在怀里。
  -
  “你昨晚怎么了,怎么没回家。”
  梁倾进门的时候,王敏正坐在桌边吃苹果玩手机,她显然并不等待梁倾给出什么答案,只是没话找话。她噫哗睡到中午起床,看到信息才知道梁倾早晨进不去门,却也没有再提及这一茬儿,也没问她后来去了哪里,就此揭过。
  “去医院了。”
  “又是你家那个亲戚?”
  “是。人快不行了。”
  “哦。”
  王敏摸不清这到底是梁倾的哪门子亲戚,只知道她常常跑医院,却不常提及,如今人快不行了也是这幅颇为事不关己的样子。
  敷衍两句,她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梁倾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地板上那块刮痕还在,桌上摊着前夜加班留下的一沓纸张,上面的文字是人类的语言能到达的无聊极限。
  前些日子下雨,她房间朝北,屋角隐隐有霉点,衣柜散发着一种劣质的腐味。
  这些都不要紧。
  她没开灯,倒进被子里,闻到自己发间有酒店洗发水的余味,是她脱离过这眼前生活的罪证。
  她笑起来,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
  王敏突然来敲她的门,梁倾没动,只问她怎么了。
  王敏隔着门,说,“过两天我请了年假出去玩一趟,前两天囤了些菜和水果,都在冰箱里,你有时间帮我处理了吧,不然发臭。”
  门那边静了一会儿,才听梁倾懒懒地说,“知道了。”
  她躺着,窗大敞,对面楼栋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户是一家三口,父母坐着在沙发上,孩子正坐在地上堆积木,上面一户是一对情侣,男生光着膀子刚从浴室走出来,女孩儿蜷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那男生将手伸进她的睡衣里...
  她着迷似地看了好一会儿,睡了过去。
  -
  飞机降落北城,是夜里九点多,助理张阳接了他的行李,发了车才问他,“老板,去哪儿。”
  “回御山那边吧。”
  御山公馆是他自己的住处,离国贸近,虽然是闹市区,不算清净,但图个方便。
  车刚上了高速,助理从后视镜里看他,却辨不出他今日的情绪,只见他将车窗开了半道口子,北城已是隆冬,那风里像有冰渣似的,往车里撞,张阳冷得受不了,却见周岭泉穿得比他还要少。
  周岭泉吹了把风,将手机掏出来,低头看,过了会儿才将窗户关上,对前座说,“去西边一趟吧。”
  从这儿开过去得一个多小时。
  他陪周岭泉去过一次,虽只是在大院外等着,也远远望见过他见的人,是个老者。
  看他二人交谈行为,并不亲密。
  他多少也听说过,坊间说周家小时候给周岭泉算命,说他与父母相克,要在远处抚养长大才能化解凶险。所以他在北城亲戚家长大到十来岁,才回了港城。
  后来在港城念完高中,又直接去伦敦念书,工作,在头部的投资银行挣了声名,三年前才回国。
  外人都赞他是家族遗传,背地里也有人说他有周家资源,这么年轻就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是意料之中。有人也说拿钱也能砸得出来这种体面。
  张阳以前也这么认为。
  但后来与他共事才发现,除了那些称之为天赋的东西,他还看到他那种极致的自控,近乎自虐的刻苦以及他对待同僚的真诚之处。
  也因此,哪怕有其他机构三番四次对他抛出橄榄枝,他也还是选择了周岭泉。这些年与他几乎7乘24小时的相处,密集的学习和成长,让他觉得他做了很正确的决定。
  张阳猜想,也许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
  车划入东门进入大院,张阳瞥一眼,见这宅子内并无灯影,想着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歇得早一些。
  张阳在车库里等,见周岭泉推门下车,车库里分外冷,他最近密集型地出差,背影看着是瘦了些。
  他以为周岭泉好不容易来一次颐泰,亲戚总要留他多坐一阵,他便将车内空调再调高一些,耐心等着。
  团队里都公认周岭泉是个实在的老板,他虽不是那种热络话多的人,但在工作上处处提点,年底分红也绝不抠门儿。
  至于工作之外的时间,就算是他作为助理也很少被差使去做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张阳有种直觉,今晚周岭泉来西边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探望亲戚那么简单。
  他模模糊糊想着一些心事,譬如过两天的一个新项目签约在即,今晚他本是想跟周岭泉再过一遍前期文件的,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好些时候,又好像没有,忽然有人敲车窗玻璃,他猛的打了个激灵,醒了,再一看,敲他玻璃的正是周岭泉 —— 他方才不小心将门锁了。
  他以为自己将老板晾在外头许久,着急忙慌地一边开了车门一边看时间,却发现离周岭泉下车不过二十来分钟。
  周岭泉坐进车内,便不再多言,只是闭着眼,像是十分力竭,面上又有愠怒之色。
  张阳知道他前天半夜刚从东京回港城周家,现在又回来北城,已经是很疲劳了,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至于半夜跑来这儿。
  不过周岭泉不开口,张阳也不敢问,只是将车向东往周岭泉的公寓驶去。途中红绿灯时,才敢往后座看看。
  “江西南边那个项目先停一停。”他开口道。
  “... 这个时候?”
  这个项目做了一年多,张阳为之熬了许多夜,因此忍不住一问。
  周岭泉没有说话。
  “难道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怎么会在现在停下来...都已经审这么久了...”
  周岭泉在后座做了个手势,张阳虽满腹委屈也还是暂时噤声。
  “下周一会正式通知各方pens down。”他顿了顿,说,“不是我们内部的问题。下周你跟大家说,都休几天,调整一下。你也是。”
  周岭泉虽面沉如水,但言语上没有什么情绪。大片大片灯光和黑夜织就的影子覆盖在他脸上,使他表情显出些狰狞。
  -
  过了半小时,车才驶入东三环。
  手机亮了,是静音状态,周岭泉低头看了看,并未接。电话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
  他这才接起电话,沉默了半晌,那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人的声音。
  “你去西边找你外公了?”
  “嗯。”
  “你外公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说都是岭章自个儿办成的。他没插手。”
  那边的人没再顺着说下去,只模模糊糊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你外公年纪也这么大...”
  周岭泉笑笑,说:“您说世上的事情怎么都这么凑巧,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第一个烧到的就是我。”
  张阳目不斜视地开车,但耳朵也不能自个儿捂上,何况周岭泉接了这电话就代表他也不需回避。不过他只听到一些关键词,云里雾里 —— 平时他与家人都是讲粤语来着,今天怎么讲起了普通话,岭章又是谁,这名字怎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不过老板没要他记下的,他当左耳进右耳出,不再探究。
  周岭泉挂了电话,心里躁极了,下意识低头看时间,见腕上是空的,才记起手表落在梁倾那里。
  他看出窗外,路边有个红底白字的停车标志。北城的冬天庞大而冷寂,否定了一切温暖的事情的确定性。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这座灰色堡垒,想起那天港城的机场到酒店,车刚拐个弯儿,身边陆佳琪正叽叽喳喳跟他说一些小女孩的话题。
  陆佳琪是陆析的堂妹不说,周家和陆家也是常年有生意往来。
  他虽然没有兴趣也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几声,抬头就看到梁倾站在路边,在这样类似的路标底下抽烟。神情说不出是疏离还是落寂。
  其实与她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关系。但那时候在人群里却轻易将她认了出来,还有种以为她在等他的错觉。
 
 
第13章 圣诞节
  又是两周的加班加点,熬到了圣诞节。
  当然梁倾并没有过节的闲心,12月是她们这些做资本市场业务的律师最忙碌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项目都赶着趟儿地在过年前做完。
  港城圣诞节气氛浓郁,中环竖起棵五层高的金色圣诞树,其上金红色一片,点缀得流光溢彩。有一小支附近教堂的乐队在底下唱圣诞颂歌,筹集善款,路人驻足观看,报以微笑,慷慨解囊。
  梁倾坐在窗前,偶尔远远看一眼。
  她已经在这间会议室熬了将近一周,是个很急的项目,其他各路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几方律师,投行的人等等都聚在这个房间里,不停地修改,确认细节,有时还要和别的中介掐架。总之气氛紧张,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一点就着。
  梁倾额外重视这次机会,这是秦兆名加入所里后的第一个ipo,也是她给秦兆名做的第一个case。她从十月起完整参与了前期的尽调,访谈,到现在跟到了交表的冲刺阶段。
  这段时间,原本在这个项目上一直带她的律师突然离职,她虽然还是新手,却突然成了对这项目最为了解的人,也因此比平时多担了些责任。
  虽然异常辛苦,但她觉得这算是天降的运气,笃定要在秦兆名那儿留下些好印象。
  投行被发配在这儿驻场的也是个新人,叫Jenny,典型的香港女孩,说话比较直截,性格也比较张扬,转眼就和各路中介都混了个脸熟。梁倾挺喜欢她这种个性的。
  这天晚上十一点已过,Jenny问她要不要一起叫个宵夜,扬了扬卡说,客户买单。
  梁倾忙得四脚朝天,连晚饭都没吃,自然欣然答应。
  夜宵点的是正餐分量的烧腊饭,梁倾吃得不少,吃完去了一趟洗手间,洗了把脸,不知为何酒足饭饱却突然偏头疼了起来。
  Jenny见她面色不太好,关切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梁倾笑笑,掏了止痛片出来吃,说,就算病也得等两天再病。
  Jenny从包里掏出一盒保济丸递给她,回头接着吃饭。她虽然干瘦,但食量挺大,中途手机响了,她手上正占着,见房里也没别人,便翘着兰花指点了外放。
  “张总。”
  她说普通话,发音还算正宗。
  对面的人笑,是个挺年轻的男人的声音,说“求你别这么叫我,我要折寿的。”
  Jenny也开朗地笑,是很松弛的口吻。大概对面是相熟的同事。
  “还在printer?”
  “是,等会还要继续咯。”
  “还有谁在?”
  “源衡的梁律师。张总有何贵干。”
  “刚刚周总问起这个项目,让我等会给他简单汇报一下。联系不上David,我就想起联系你。”
  “周总?”
  Jenny有些惊讶的语气。
  “不是说周总最近忙江西那个项目,这项目交给了David全权负责。”
  全权负责这四个字的发音她说得有些撇脚。
  梁倾轻轻一笑。
  “Long story。”对面回。
  “ok,那我不问了。” Jenny对着电话举手投降。
  那边朦胧传来一个人声。
  这个叫‘张总’的人说,“你等等,周总叫我。你等会有空发个update给我。多谢。”
  然后他好像起了身,往什么地方走去,信号一时有些顿挫。电话那头一阵无意义的杂音。
  梁倾于辨识人的声音上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方才那一声,太像周岭泉。
  梁倾为这样声音形式的‘偶遇’笑了笑。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又望一眼那颗圣诞树,隔着玻璃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想起那天酒店大堂的水晶灯。
  它们本质相同,都是某种高于庸常的幻想,或是自我催眠的浪漫。
  在那之后的这段日子,周岭泉再未与她主动联系。手表躺在上锁的梳妆台,房卡放在她包里最底层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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