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兜, 给昱哥儿做过了,袜子多得是,兜衣罩衣斗篷, 如今暑热, 再下月是中秋, 一天比一天冷了。纪慕云灵机一动,决定先给昱哥儿缝一顶帽子。
要做就做个别致的,她照着布老虎伏案画了两张,挑了殷红、樱草黄、翠蓝、靛蓝、玄色十多种颜色的布料,加上棉花、铜丝、金线,开始做帽子。
说起来,纪慕云擅长衣裳、袜子、手帕、香囊,没怎么做过帽子,加上虎头帽造型与众不同,没缝几针就卡壳了,只好派人去针线房,讨了一顶冬日帽子回来参考。
照着样子做了半日,昱哥儿在西次间睡得香甜,纪慕云有些倦了,放下针线,揉着鼻梁,走到青花瓷大缸边。
缸底沉着一颗颗糖果般的鹅卵石,隔着层层碧波,红鱼妖娆,水草随着细竹子的拨动摇曳不定,纪慕云忽发奇想,眼前情形画一幅画,或者绣个香囊、扇套,一定很出彩。
院中脚步声响,丁兰喊“给老爷请安”,她抬起头,从窗子中见到穿着湖蓝袍子的曹延轩。
他鲜少白日过来,纪慕云欢喜地迎出去,“今日您不忙?”
曹延轩应了,进了正屋,看过昱哥儿,便拉着她去了东次间。
大概是有事?纪慕云像平时写字时一样,与他在雕花书案前并肩而坐,见他眉宇间带着喜气,便没担心。“爷,可是有事?”
“你弟弟考中了。”曹延轩并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前日院试成绩出来,有你弟弟的名字。”
大周朝科举,童试为最低一级,三年考两次,于当年三月县试,四月府试,通过者称为童生;若能再通过六月的院试,便是一名“秀才”了。
考中了秀才,便可赴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去考举人,是为“秋闱”。
梦里发生过千百次,如今事到临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录取了?”纪慕云呆呆地,告诉自己“过了院试便是秀才”,“他,考中了?”
曹延轩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有点好笑,更多的是感慨,“考中了,不光考中了,还中了禀生,第二十八名。”
秀才亦分等级,最好的为禀生,次之为增生,末等为附生。成为禀生者,每月可领六斗米,每年可领津贴,可给往后的考生作保--即使纪慕岚自此之后不再科考,也能活得下去了。
另,金陵每次只录取三十名禀生,参试者数千名有余,可谓千中选一。
喜悦、庆幸、心愿得偿、踏实、给母亲的交代、对父亲的欣慰,自己的憧憬、日后有了靠山....乱七八糟的念头拧成一股旋风,把纪慕云整个人笼罩,轻飘飘地,双脚似乎要离开地面。
肩膀被什么人抱住,她本能去看,原来是曹延轩,冒到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后悔:早知道弟弟功课如此扎实,一次就考中了,自己何必给别人做妾?
胸口隐隐约约疼,泪水模糊视线,她本能地安慰自己:不是这样的,弟弟在曹氏族学读了一年,得了夫子的指导,若在原来的学堂,说不定就落榜了--父亲读书的时候,一次过了县试、府试,院试却落榜了,又考两回才考过。
“好了,好了。”曹延轩拿起她的帕子,在她面庞擦拭,柔声安慰:“考上是好事,哭什么?乖。”
弟弟考上了,爹爹必定高兴坏了,给姨母写信,告诉左邻右舍和铺子里的人,告诉妈妈,带着她和弟弟给母亲扫墓....
如果自己还在家里,该有多好?
她越想越伤心,泪水不停涌出来,哽咽成了哭泣,继而嚎啕大哭,肩膀耸动,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
说起来,曹延轩出身书香世家,同辈七八个兄弟一起读书,还不算近一些的族亲,几年下来,你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我脑子里背几篇文章,长辈一清二楚,彼此也知道的差不多。
若是考中,在家里毫不稀罕,长辈勉励两句,便“不可浮躁,案首的文章,拿去看熟了”,若是落榜,长辈训几句,“下一科再考不过,大侄子都要比你强了。”
年纪大了,下场考两回,有了经验,看别人也甚准。上回见到纪慕岚,曹延轩便心里有数,这位爱妾的弟弟必能中秀才,只看一科还是两科了。
今日收到消息,曹延轩并不惊讶,喜悦还是有的:慕云必定喜悦之极。
想不到,纪慕云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曹延轩心中感慨,温柔地搂紧她,哄昱哥儿似的哄个不停,温言细语地,“我叫桌酒席,送到铺子里,再叫一桌送到你家里,好不好?再派人去铺子,订一套文房四宝给你弟弟,你这边,可有什么要带出去的?”
细语萦绕在耳边,熟悉的桂花香气充斥鼻端,怀抱温暖有力,纪慕云定定神,告诉自己“若没进曹府,遇不到面前这位男子,不会有昱哥儿。”
想到白白胖胖的儿子,她胸口没那么难受了,怨气慢慢消散,不甘像阳光下的冰块,一寸寸软和、干涸:木已成舟,还能怎么样呢?
“谢谢爷。”她深深呼吸,在他肩膀蹭蹭,又用袖子擦鼻涕,“让您见笑了。妾身,妾身是高兴的,他,他这样争气,不枉我....”
不枉她磕头下跪,端茶倒水掀帘子,一辈子在家主、主母面前挺不直脊背,儿子不能养在身边,见面只能叫她一声“姨娘”,以后有了儿媳妇,她连茶都喝不上,死后只能葬在曹家墓地边缘。
恰好曹延轩端详着她脸庞,不知怎么,笑容消失了,神色渐渐严肃,冒出一句“不枉你什么?”
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一如平时:“不枉考前您派了人,给妾身带了话,不枉妾身惦记他一场。”
远处传来婴儿哭声,不用说,昱哥儿睡醒了。仆妇们哄着,哭声渐渐弱下去。
曹延轩松开胳膊,往后靠了靠,在椅中坐得端正。她擦擦泪水,挽一挽头发,低头时发现胸前泪痕斑斑,有些后悔:还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呢。
“爷,您坐,妾身换件衣裳。”她不好意思地说,曹延轩嗯一声。
见桌面没有茶,纪慕云出了东次间,绿芳端着红漆托盘等在外头。她放了心,回对面卧房去了。
茶盅冒着热气,是他平日喝的,曹延轩没有动,盯着纪慕云平日用的笔墨,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 第52章
“他们家啊, 阖府才二十亩地。我们房头在中间,不靠花园不靠大门,出出进进都不方便。”回了娘家,就不必有什么顾忌, 珍姐儿嘟着嘴巴, 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个宅院, 在中路又画了个三进院子,“我们住沁雪阁, 他娘住正院, 祖母住在双鲤院。”
花家尤其是花家二房有几口人几个院子,王丽蓉打听的清清楚楚;女儿成亲后住在哪里, 亦是写在婚书上的, 笑道“这名字不错。”
珍姐儿娇滴滴地, “是锦明起的,他说本来叫别的名字, 他七岁那年,金陵下了一场大雪, 把屋脊都染白了,树也成了白色, 就改叫沁雪阁。他还说,他自幼就喜欢雪, 白茫茫一片, 多么好看,娘,你猜怎样?他打算日后, 到东北看看, 听说那边的雪片比鹅毛还大, 落在地上,比树和屋子还高。”
王丽蓉惊叹,“真的?娘也没去过东北。”
珍姐儿脸庞通红,“锦明说,日后带我去,回来我告诉您。”
王丽蓉对女婿满意的不能再满意,“锦明是个好孩子。”
珍姐儿便忘了抱怨“屋子太小”,耸耸鼻子:“他啊,就知道读书,和爹爹一样,天天守在书房里。爹爹叫他来我们家的族学,他不肯,说,家里给请了夫子。”
王丽蓉便问:“每年给夫子多少束脩?”
珍姐儿一愣,“我忘了问,那夫子姓马,有一个小厮服侍。”想了想说:“有一天我去书房找锦明,看到夫子吃饭,三个菜一个冬瓜虾皮汤。”
母女俩正说着,外面丫鬟恭声“老爷来了”,打起帘子,曹延轩缓步而入。
珍姐儿欢欢喜喜地叫“爹爹”,接过丫鬟捧来的茶,亲手放在父亲面前。曹延轩笑着问“我听见,在说锦明?”
珍姐儿便把事情说了,曹延轩自然是关心过女婿学业的,解释道:“我和亲家太太商量过,锦明现在的夫子姓马,是永乾十六年的举人,今年四十五岁,考了十年没能再进一步,便从亲家老爷之请,到金陵指导锦明和锦明堂兄的功课。我问过锦明,锦明说,胡夫子认真细致,颇有耐心。”
说起来,族学好是好,毕竟学生众多,夫子指点不过来,是大锅饭;到了花锦明这里,有夫子日日开小灶,自然不愿去曹氏族学。
王丽蓉笑道:“放心了吧?还不谢过你爹爹。”珍姐儿忙说“谢谢爹爹,爹爹对女儿真好。”
说几句闲话,王丽蓉用帕子按按嘴角,对女儿说:“你姑姑后日便要走了,我寻思着,再添些礼。你带着程妈妈去我房里,把我箱笼打开,给你姑姑和未来的大表嫂挑些东西。”
珍姐儿便知道“父母有话要说”,嘟囔“又轰我走。”程妈妈忙说“姑太太多少年回来一回”把珍姐儿哄走了。
待两人去了西捎间,王丽蓉也不拐弯,“老爷可是有事?”
曹延轩嗯一声,“纪氏的弟弟,中了秀才。”
王丽蓉睁大眼睛,立刻欢喜起来,“谢天谢地,前天我还在惦记,打算派人去问,纪妹妹不定多欢喜呢!”又喊程妈妈“派人给东府送信,给舅老爷送信,再给城西铺子....”
“不必了,左不过一个秀才,又不是高中金榜。”曹延轩抬一抬手,“我已经派人给纪家送了信,你不必管了。”
王丽蓉撇撇嘴,满脸不以为然:“老爷,这么好的事情,您可不能在说什么低调谨慎那一套。纪妹妹是我挑中的,也是我接回家里的,进门一年就生了昱哥儿,算得上有功之人。就冲这个,纪妹妹的弟弟举业有成,我们家也得表表心意。再说,纪妹妹的弟弟是在我们家族学读的书,向来得夫子赞赏,宣扬开来,别人听说一个十五岁的小儿在我们族学只读了一年书,就中了秀才,只会说我们府里读书人多,说我们族学文风昌盛,是金陵城独一份。”
连纪慕云弟弟的年纪、夫子的态度都一清二楚。曹延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中平静无波。
王丽蓉越说越理直气壮:“再说了,爷,虽说妾室的亲戚不算正经亲戚,可日子是人过的,家里又不是皇宫内院,低头不见抬头见,干嘛分的一清二楚?爷,这件事情我给纪妹妹做主了,我....”
“这件事情,我来办。”曹延轩打断她的话,不容推辞地说:“如今珍姐儿在家,下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好好歇着,多陪陪珍姐儿吧。”
王丽蓉张开嘴巴,却罕见地没发脾气,硬邦邦扔一句“有您在,妾身自是放心的。”
曹延轩没什么话,站起身却被王丽蓉留住了,“爷,妾身还有件事同您商量,是关于纪妹妹的。”
他便坐回原处,“说吧。”
“近半年来,妾身病着,家里的事情考虑不周。”王丽蓉有条不紊地,显然是考虑过的,“不提妾身,家里姨娘向来是一个大丫鬟、一个小丫鬟、一个粗使的婆子,哥儿姐儿就不同了,每人一个管事妈妈、一个奶娘、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等哥儿姐儿年纪大了,单独开院子,再添两个小丫鬟或两个小厮。”
“纪妹妹那边,进门的时候妾身把冬梅拨了过去,连同一个小丫鬟一个干粗活的婆子。去年纪妹妹怀了身孕,老爷想得周到,派了绿芳三个过去。待昱哥儿落了地,老爷,纪妹妹身边拢共那么几个,服侍了纪妹妹服侍不了昱哥儿,服侍了昱哥儿,纪妹妹身边又少了人。捉襟见肘的,总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使。”
她一边说,曹延轩一边想,双翠阁的人确实少了点,宝哥儿和珍姐儿走到哪里,身边一堆人就跟到哪里。
王丽蓉继续说,“如今妾身病着,没那么多精气神,老爷,您看着给纪妹妹添几个人吧!”
曹延轩点点头,“知道了。我去一趟五叔家,饭在那边用,你带着珍姐儿宝哥儿吃吧。”
待他走后,青绸帘子一甩,珍姐儿板着脸出来,气呼呼地往临床大炕一坐:“娘~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王丽蓉奇道:“娘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
“娘~”珍姐儿没好声气,“我讨厌纪姨娘。”
王丽蓉噗嗤笑了,对捧着个托盘的程妈妈拍一拍黑漆炕桌,“放过来吧--你看看这丫头,还跟小孩儿似的。”
程妈妈笑道:“我们四小姐是和您撒娇呢!”
王丽蓉看一看合拢的门帘子,低声说:“娘也不喜欢纪姨娘,不过,娘得给你爹爹面子。”
珍姐儿嘟囔:“都怪您,好端端纳谁不好,非得把纪姨娘领回家里,自从她进了门,爹爹,爹爹....”
爹爹就被纪姨娘迷住了。她到底是女儿,不好意思责怪父亲,“只去纪姨娘院里”。
王丽蓉不以为意,“没有纪姨娘,也有张姨娘,李姨娘,王姨娘,你爹爹总不能不纳新人,家里总不能只有你弟弟一个。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挑。珍姐儿你说,纪姨娘进门一年多,恭不恭敬?乖不乖巧?守不守本分?针线好不好?比起你三伯母、五伯母家里那几房妾,哪个更省心?”
珍姐儿忿忿地,“娘,我不是说她不恭敬,也不是说她不省心,我是说,您干嘛给她做面子?干嘛给她弟弟抬轿子?”
“瞧我闺女,都会说抬轿子了。”王丽蓉笑道,之后面色认真起来,“傻丫头,娘不是给纪氏面子,也不是给纪氏弟弟面子,是给你爹爹面子,给我们府里面子,给我们家族学面子。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珍姐儿噘着嘴,“您就不怕纪氏尾巴翘到天上去?”
王丽蓉和程妈妈相视而笑,程妈妈拍掌打膝的,“我的四小姐,您还是心眼太好,那纪氏真敢翘尾巴,正好被太太抓住把柄,直接发作了,就是七老爷也没话说。”
主母处置妾室,是天经地义的。
见珍姐儿悻悻的,王丽蓉耐着性子,细细告诉她:“傻孩子,娘刚才说,今日之事是给你爹爹面子,你可琢磨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