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互相见礼。
夏姨娘笑嘻嘻地,很是热情,“早就听说,新妹妹是个出色的,果然,今日一见,把妾身和于姐姐比成烧糊的卷子了。”于姨娘笑着附和。
纪慕云低声说“姐姐夸奖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喊着“娘,娘~”,一位玫瑰红衣裙的少女跟在后面,嗔怪“娘,他若摔了,不关我事。”后面跟着一堆丫鬟婆子。
七太太神色立刻柔和起来,一把抱住小男孩,用力亲一口,“怎么不等姐姐?”小男孩咯咯笑“姐姐走得慢。”
只见男孩子穿一件宝蓝色绣仙鹤刻丝小袄,发间系着朱红璎珞和金铃铛,颈中赤金项圈坠一枚平安锁,摇头晃脑地,面貌和七太太非常相似;少女衣饰衿贵,也戴个赤金盘螭项圈,挂着一枚洁白无瑕的羊脂玉,上回在庙中见过的。
母子三人亲热一番,七太太拉一拉儿子衣裳,“乖乖的,今日有好吃的。”大小姐便拉着弟弟,坐到七太太下首两张玫瑰椅中。
于姨娘身边的少女这才上前,给七太太行礼,给大小姐和小少爷互相行礼,大概便是程妈妈说的六小姐了。
纪慕云冷眼旁观,这位六小姐低着头,声音细细的,举止也略带局促,明明也戴着个光鲜灿烂的金项圈,却一点主子的威严都没有。
很快,她就无暇顾及他人了:
见人齐了,程妈妈招招手,一个青色比甲的丫鬟捧来一个水红色软垫,放在七太太椅子前面,冬梅扶住纪慕云手臂--
在心底演习过数遍,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纪慕云发觉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她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了,是仰人鼻息的妾室。
纪慕云盈盈拜倒,接过另一个丫鬟递来的粉彩茶碗,高高举起:“太太,请喝茶。”
七太太满意地嗯一声,接过茶碗象征性地抿一口,就放回丫鬟手中的红漆托盘:“赏。”
程妈妈笑吟吟地端来一个铺着大红绸缎的托盘,纪慕云听到身畔一道惊讶的呼吸,凝目瞧时,盘里放着一对翠玉镯,一双玛瑙镯,一对缀着米珠的流苏钗,两根赤金花簪,一对赤金红宝石耳坠。
单件并不十分珍贵,加起来却值个两、三百两银子。
纪慕云本能地觉得,于、夏两位姨娘的进门礼,恐怕没有面前自己这份贵重。
她惶恐地推拒:“太太,太贵重了。”
七太太矜持地笑一笑,望着指尖蔻丹,程妈妈忙说:“给你你就收着,太太既赏给你,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以后好好伺候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便是。”
她讷讷地不敢收,程妈妈看冬梅一眼,后者忙上前接过托盘。
七太太这才点点头,程妈妈亲自把她扶起来,把三位小姐、少爷指引给她:“我们府里的大小姐,姐妹里排行第四,芳名珍姐儿,珍珠宝玉的珍,是我们老爷太太第一个孩子,在家里这一辈是数一数二的。”
珍姐儿矜持地点点头,扬着下巴的样子很像七太太。
“这位是我们少爷宝哥儿,堂兄弟里头排名第十一。”程妈妈笑道,弯腰哄道,“宝哥儿,这位纪姨娘是新来的,服侍你娘、你姐姐和你的,你欢喜不欢喜?”
宝哥儿用小孩子特有的好奇打量纪慕云,干脆地答“喜欢!”
这下子,满室人呵呵笑,连七太太都笑起来,“喜欢什么呀?你懂什么是喜欢?”
宝哥儿嘻嘻地笑。
最后是府里的二小姐媛姐儿,堂姐妹间排名第六。媛姐儿站起身,给纪慕云还了半个礼,惹得珍姐儿不满地瞥过去。
“既进了我家的门,从此便是一家人了。”七太太表现得非常和蔼,俨然一位贤惠主母,“平日里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夏姨娘便是。”
看起来,生了女儿的于姨娘,地位不如没有生育的夏姨娘。纪慕云恭声答应。
于姨娘没说话,夏姨娘夸张地挥着一方水红帕子,“妾身能指点什么呀,妾身肚子里这点东西,还不是跟着太太学的!太太一句话,胜过妾身读十年书了。”
七太太像是被恭维的很开心,笑着挥挥手,让三人“坐吧”。
有小丫鬟搬来三个绣墩,待于夏两人落座,纪慕云便小心翼翼地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绣墩上。
之后众人的话题,围绕着夏姨娘做丫鬟时,得到七太太的指点打转,于姨娘偶尔接话,告诉纪慕云“太太宽厚”,又有程妈妈凑趣,一时间,室内气氛十分喜庆。
昔日时光,每日姨母把过来请安的两位姨娘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开始料理家务、督促表哥和纪慕云读书;曹府截然不同,七太太像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不慌不忙地消磨时光,说起昨晚打叶子牌,自己赢了西府两位太太的银子。
宝少爷还小,坐不住,扭糖似的在椅中玩耍,小丫鬟不停地端上鲜枇杷、玫瑰窝丝糖和杏仁茶,他吃个不停。程妈妈忙过去哄:“可不敢再吃,早晨刚吃过了肉包子--我的好少爷,中午有什锦捞呢!”
宝哥儿这才停住。
七太太吃了一口用粉彩小碗盛着的金丝红枣炖燕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问:“听说你过来的早,吃过没有?”
纪慕云老老实实答:“今天是第一日,想早点过来给太太请安,还没吃过。”
七太太便笑起来,“是个老实的,在屋里垫块点心也好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程妈妈和两位姨娘都笑。
“既是第一日,便在我这边吃吧,你们也可添一些。”七太太放下调羹,对程妈妈说,“正好,你给她讲讲府里的规矩,省得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程妈妈恭声答应。
作者有话说:
太太面前,妾室应该是没有座位的,站着伺候,额,不过日常家里,朝夕相处地,还是太太说了算,毕竟第一天嘛。
第10章
新鲜双色米糕和红枣糕,油汪汪的茴香油条,热腾腾的小笼包,一小锅鲜牛乳,荠菜馄饨和数种调料,桂圆银耳蜜糖粥,切开的咸鸭蛋、十香茄瓜、拌三丝、虾油拌王瓜四个冷盘,八色盛在巴掌大银螺蛳盒里的酱菜,把黑漆雕花方桌摆得满满的。
因七太太说“你们也添些”,于姨娘便站了起来,夏姨娘却说“在屋里吃过了,过不多时又吃午饭了”,不肯去。于姨娘不好坐回原处,便一个人去了西厢房,坐到纪慕云对面。
纪慕云给对方一个友善的笑容,轻轻拿起镶银乌木箸。于姨娘也向她笑一笑,安安静静吃饭。
不多时,两人吃罢起身,自有丫鬟过来收拾,于姨娘回正屋去了,程妈妈进来瞧瞧,带她到西厢房另一边的耳房。
“既然太太发了话,老身就把府里的规矩给姨娘说一说。”程妈妈坐在铺着秋香色软垫的玫瑰椅中,态度非常和蔼,“姨娘有不明白的当面问。”
纪慕云以谦恭的姿态答应,“有劳妈妈了。”
于是程妈妈便从请安的时间说起。七太太起得迟,姨娘们每日可以在院子里吃过早饭,巳时到正屋来,服侍太太、小姐少爷;到了午间,服侍太太小姐和少爷吃过午饭,分别歇下,姨娘们像刚才一样回自己院子吃饭、小歇片刻,回太太的院子服侍,晚间太太要休息了,再回自己的住处。
纪慕云心想,曹府姨娘比自家姨丈的妾室辛苦多了。
不过,程妈妈也说,以上并不是定例:“若太太有旁的事,或是出门子,用不着姨娘,姨娘自便便是。”
之后程妈妈讲起旁的规矩,比如府里遵从男女大防,内院姨娘、仆妇丫鬟不可随意去外院,外院男仆更不可擅入内院,如主子吩咐,找人传话方可;不可赌博,不可偷窃,不可欺瞒主子,不可任性妄为,不可私下勾连,随时听主子吩咐;夜间戌末上夜,不得随意走动,留神失火,有守夜的婆子巡视。
纪慕云默默记牢。
规矩说完,程妈妈随口说些琐事,“今日姨娘进门,太太把小姐和少爷叫了来;到了明日,两位小姐一早请了安,便去读书学琴做针线,少爷依旧跟着太太。”
林林总总一大堆,和官宦之家的规矩大同小异。
程妈妈说得口干,停下来喝茶,纪慕云便道:“妾身记住了,初来乍到,难免有偏劳妈妈的地方,若有做得不当的,还请妈妈指点。”
程妈妈矜持地应了,“姨娘是个聪明人,依老身看,学一学便都知道了。姨娘只需记得一点,七太太十分看重姨娘,也就是了。”
纪慕云恭声答应。
回到正屋,七太太已经去了西次间,由两位姨娘和另一位年长仆妇陪着,围一张黑漆四仙桌打叶子牌;宝哥儿在院子里抓了满手花,珍姐儿打着一把湘红油纸伞,不满地嘟囔“不是这朵啦,要那一朵黄色的,插在水晶瓶里”,媛姐儿在坐屋檐下,用针线穿茉莉花儿。
正院的午餐依然十分丰盛,有八宝鸭、红烧狮子头、龙井虾仁、花菇鸭掌、炸鹌鹑、麻油干丝和清炒豆苗、凉拌时蔬,热腾腾的碧梗米,中间是一个大海碗,揭开盖子,红虾米、黑木耳、绿葱花、黄花菜、碎榨菜和芝麻盖在雪白豆腐上面,是金陵名菜什锦豆腐涝。
七太太和两位小姐、少爷围桌而坐,夏姨娘布菜,于姨娘持盂,纪慕云是新来的,便侍立在一侧看着。
宝哥儿不肯吃饭,连吃两碗豆腐涝,伸碗还要,不等七太太说话,珍姐儿便嗔夏姨娘“不许再给!”又训弟弟“再不吃饭,便没有了!”
宝哥儿气得摔了甜白瓷调羹,一看就被惯坏了。七太太竖起眼睛,他才老实了,悻悻地噘着嘴。
珍姐儿斯斯文文地,看一眼菜肴,就有布菜的丫鬟和夏姨娘夹过来;媛姐儿低着头,七太太吃的很少,只吃几筷子就停下来,慢慢喝一碗加了蜜糖的牛乳。
彼时初夏,又是正午,暑气顺着门窗钻进来,小丫鬟把盛满清水的铜盆摆在屋角。
七太太用一方翠蓝销金帕子按按额头,有气无力地念叨“这么热的天,让不让人过了。跟鲁大力说,今年多买些冰,放进屋里来。”程妈妈却说“左不过这几日,奴婢看,明日还有雨呢。”
七太太便不提了,看看打着哈欠的儿子和嘟囔“回屋换衣裳”的女儿,再看看三位姨娘,大手一挥:“都回吧,大热的天,不用跑来跑去,日头落了再过来。”
于、夏两位姨娘露出喜悦的神情,连带纪慕云,齐齐应“是”。
出了正院,纪慕云轻轻吁气,走向回自己院子的小路,另外两拨人却拐向左首方向。
夏姨娘在树荫下站住脚,笑嘻嘻地招呼“不如找一日,我们做姐姐的,给妹妹接风。”
这种应酬是常见的,她笑脸相迎,“谢姐姐好意,到时候姐姐说一声,一定到。”夏姨娘却兴致勃勃地撺掇于姨娘:“捡日不如撞日,换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空,不如就今天。妹妹的双翠阁,我们早就眼红了。”
于姨娘一副谁都不得罪的样子,看看女儿,答道“好啊。”
大概,她的住处比面前两人的院子强?再想一想,早上七太太把那盘首饰放到众人面前,而不是装在匣子里....
纪慕云心中沉重,却并不意外:七太太并不愿手下的姨娘们一团和气。
她便答应了,“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两位姐姐稍晚过来可好?”
按照程妈妈讲的,府里的晚饭大概在申时。
两位姨娘答应了。
不用冬梅带路,纪慕云便循着来路回到住处,菊香已经从厨房把她的午饭提了回来:砂锅狮子头、虾仁炒王瓜、豆腐烧蘑菇,白米饭,一碗什锦豆腐涝--菊香说,这道菜不是府里做的,是城里春熙楼的招牌菜,少爷小姐都喜欢,七太太隔几日就派人去买。
她匆匆吃过饭,叫冬梅把院子里的下人叫过来:“认认人。”
很快,大丫鬟冬梅,小丫鬟菊香,婆子胡富贵家的,齐刷刷站在正屋。
纪慕云认真记住,问了问年纪,冬梅十七岁,小丫头十二,胡富贵家的四十多岁,看着很伶俐。
她也不多说,取出三个小小的银锞子,“以后,你们便在我身边了,拿着买零嘴吧。”
银锞子一两一个,府里七爷、七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每月月钱也才一两,二等八百钱,三等五百钱,姨娘只能用二等丫鬟。
三人都露出喜色,道谢接过。
纪慕云又说“于姨娘和夏姨娘一会过来串门,屋里都是现成的,你们看看,再备些什么?”
冬梅反应很快,“菊香去厨房端些瓜果,胡妈妈把院子扫一扫,奴婢烧水,一会儿好沏茶。”
她点点头,待两人去干活了,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托在掌心“还是你明白,日后你帮我把院子里的事管起来。”
冬梅惊喜地接了,忽然听她问“你写没写过册子?就是首饰衣服的名册?”便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答“奴婢只会写名字。”
纪慕云站起身:“去那边看看。”
就像大多数人家一样,中间屋子是明堂,说正经事情,西捎间西次间是待客、休息的地方,东边一般做为主人的书房和处理事情之处。
喏,东次间立着流云百福落地罩,靠窗摆一张崭新的黑漆雕花书案,笔墨纸砚摆的整整齐齐,天青色笔海,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不单可以摆书,还可以像西次间的多宝阁一样摆放古玩珍宝,或者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粉白墙壁挂着一幅月下梅花图,案几上的甜白瓷花觚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插花。
最里面的东捎间摆着一张堆着厚锦薄绸和数个迎枕的贵妃榻,琥珀色调,看起来非常舒服,对面临床大炕放着黑漆炕桌,上摆珐琅花篮形香炉和一套天蓝色的粉彩西施杯,墙角是一把有年头的醉翁椅,推开窗便是花圃。
比不上她昔日的闺房,也体体面面的了。
冬梅受到她的鼓励,话多了许多,一会子指着西施杯“这是七太太从库房指的,奴婢抱过来的”,一会儿捧起香炉“今年新样子,于姨娘夏姨娘都没有呢!”
纪慕云苦涩地发现,七太太替自己想得很周到。
她看看书柜,没什么四书五经,有《女诫》和几本佛经,便从书柜翻出一本空白册子,把今天得到的首饰细细抄录,一一指给冬梅:“看,以后再有新的,就抄在后面,衣服器皿都照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