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曹延吉依然没有音讯,不单六太太,曹慷也焦急起来,和三人商量:“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回程的船沉了?
京杭大运河通航多年,往来有漕帮、各地官府经营,成百上千条船往来于南北之间,每年都有几个倒霉蛋沉船、丢货、送了性命。
六太太想想就心惊,往日精明一个人,如今手足无措:“金陵的信也没有。公爹,莫不是出了事?”
曹延华安慰两句,一时也没办法,便出主意:“伯父,您看,派个人沿着河往回走?”
水路不同于官道,大多船只沿着河岸航行,并不驶到河心,夏季雨水不断,冬季冷风四起,水面又有雾,想在辽阔的河面发现对面自家的船只实在太难了。
曹慷是明白的,可事关亲生儿子,不愿也不甘心在府里什么也不做,便同意了,叫着府里的管家。
若是六哥因为自己的事,出了什么不测....曹延轩不敢想,蹭地站起身:“伯父,我回去一趟。”
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曹慷皱着眉,挥手示意侄儿坐下,一时间,四人各说各的,屋里乱糟糟,守在门口的小厮敲敲门,大管家喜气洋洋地进来了,欢声道“老爷,守在码头的张三回来报,说六爷回来了....”
六太太一口气松了,哎呦呦地坐在椅中,眉开眼笑地,曹慷三人也同时卸下心上巨石,一个倒背手训道“这个老六!”一个笑道“可算能见六弟一面”,一个欢喜之余,有些好笑地想“要好好感谢六哥一番”。
大管家等三人说完了,继续道“老爷老爷,还有好消息,三爷三太太来了,七爷家的四小姐四姑爷也一道来了!”
珍姐儿?一时间,曹延轩愣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在通州码头驿站某家客栈外面下了马,把缰绳抛给跟来的护卫,大步踏进院子。
彼时天气已冷,一张嘴就冒出白气,守在屋檐下的丫鬟直搓手,见到他忙忙进屋,又钻出来掀开帘子。
果然,正屋里的除了六爷曹延吉、博哥儿齐哥儿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竹叶色长袍、唇上微须的中年男子,不是远在金陵的三爷是谁!
“三哥,您也来了!”曹延轩向三爷行礼,转眼间,三爷两个儿子也在,又向六爷深深一揖,“六哥一路辛苦,小弟这厢,谢过六哥。”
曹延吉一如既往的呱噪,用秋扇拍打着掌心,哼哼着“老七,做哥哥的为了你,把鸡鸣寺上上下下翻个底朝天,够意思吧?”说到这里,他见屋里人多,转开话题“算了算了,你忙你自己的吧。”
曹延轩顾不得别的,把三爷拉到一边,还没开口,三爷就拍拍他肩膀:“老七,六郎本打算,九月底就回京城,偏偏,偏偏珍姐儿说,要来京城找你。六郎没办法,和我、老五商量着,多等了几日,让珍姐儿好歹满了四个月,这个月初才动身。”
于是,才拖到今天到京城。
来的路上,曹延轩已经猜到一些,皱着眉:“她那个身子骨。我告诉她明年开了春再来,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这些话,做父亲的可以说,做伯父的就没法讲了。三爷叹着气,反正人送到了,有做父亲的接手,他和三太太就轻松了。“珍姐儿和孩子在西厢房,她三伯母也在。”
曹延轩转过身,还没迈步就被三爷抓住肩膀。“老七,花家那边,你要有个打算。”三爷斟酌着,压低声音:“这段时日,珍姐儿在府里闹得不像样。”
曹延轩身子停顿,点点头,便出了屋子。西厢房檐下站着一位形销骨立的白衣青年,离得远远便朝他一揖到地,“见过岳丈大人!”
是花锦明。
曹延轩紧走两步,双手把女婿扶了起来,温声道:“好孩子,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说的是花锦明从年初起,在金陵、南昌乃至京城之间奔波,花希圣事情尘埃落定,又从南昌回到金陵,如今来了京城。
花锦明鼻中一酸,低着头说不出话。曹延轩见他衣衫单薄,人又瘦骨伶仃地,便解下自己的玄色出风毛锦缎大氅,披在女婿肩膀。
进了屋子,热气泼面而来,屋角放着四个炭炉,西次间三太太喜滋滋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来了!”
一个穿着珍珠灰素面小袄、月白百褶裙的年轻女子从贵妃榻扑过来,大声哭道:“爹,爹爹!”
是珍姐儿。
曹延轩一把扶住女儿,眼中发热,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你这孩子,也不说一声。”
几个月没见,他认不出女儿了:进京之时,珍姐儿怀着孕,珠圆玉润的,带着对新生命的憧憬,面前女子脸颊凹陷,胳膊细细,完全不像个生了孩子的母亲。
不过,曹延轩只看了女儿两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去:三太太怀里抱着个宝蓝色襁褓。
那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小鼻子小眼地,湿亮柔顺的黑发,伸出襁褓的小手只有饺子大,令曹延轩一下子想起宝哥儿昱哥儿小的时候。
“好,好。”他红了眼圈,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从三太太怀里把外孙接了过来,仿佛抱着世上无价的珍宝,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
回去的路上,曹延轩没有骑马,坐在马车里面抱着喜哥儿,中途孩子醒了,他便交给奶娘,等孩子不哭了再接回来。珍姐儿满肚子委屈,见他满脸欢喜地逗着孩子,便说不出了,依偎在父亲肩头。
到了府里,三爷三太太跟着曹延吉父子去了曹慷处,曹延轩一家先回住处。
方才六太太听说“四小姐四姑爷来了”,便吩咐人把离竹苑、梅苑不远的兰苑收拾出来。曹延华没去驿站,叫人把自己的箱笼搬到新收拾出来的兰苑,把住处留给珍姐儿:“我待不了几日就走,省得折腾了,四丫头离老七也近些。”
曹延轩回来一看,梅苑已经空了出来,便向姐姐道谢,把女儿女婿安置到梅苑。花锦明却说“自己戴着孝”,不方便。
胞姐花锦香去世,花锦明要服九个月大功。
曹延轩想了想,宝哥儿昱哥儿跟着曹延华,女婿总不能住到自己院子,左右丧期只剩三个月了,期满再搬回女儿的住处便是,笑道“还没见过大堂兄吧?跟着大堂兄便是。”
花锦明恭声答应。
仆妇们把珍姐儿的箱笼搬进屋子,曹延轩在人群中见到范大夫,便把孩子交给珍姐儿,把范大夫请到自己的院子喝茶。
范大夫略微瘦了一些,看得出,没少为珍姐儿母子费心思。两人颇为相熟,曹延轩也不转弯,上来便问“依您看,珍姐儿身子骨可有好转?”
范大夫便不遮掩,有些不好在信里写的,当面说给曹延轩:当日珍姐儿难产,月份不到,骨盆未开,孩子迟迟生不出,羊水破了,流了不少血,稳婆束手无策。
“那时用了催产汤、施了针,老朽见情况不妙,只能到了内室,想着七爷的嘱托,打算最不济也要保住四小姐。可那时候四小姐精疲力尽,晕了过去,老朽,只能冒一冒险,用剪子....”范大夫压低声音,说了一些话,“幸好吉人天相,四小姐和小公子安然无恙。不过,七爷,依老朽看,四小姐日后,怕是,难以再生育了。”
居然有这种事!曹延轩呆坐椅中,心里乱成一团。
范大夫甚是内疚,起身作揖道:“有负七爷所托,老朽十分愧疚。”
毕竟是经过事的,曹延轩定定神,扶住范大夫,连声道“若没有您,珍姐儿喜哥儿还不一定怎么着呢!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以前他是无官无职的举人,如今考中庶吉士,不日便要入仕,分量大不相同。
范大夫心里是满意的,连道“不敢,不敢”,又道“时候不早,府里怕是要给三爷、四小姐接风洗尘,七爷事忙,不必管老朽了。”
曹延轩确实脱不开身,便再次道谢,叫来周红坤,吩咐他陪着范大夫用饭,再把范大夫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梅苑。
短短一会儿功夫,梅苑已经换成珍姐儿在西府的布置,珍姐儿净面梳头,换了件月白素面锦缎小袄,靛蓝色马面裙,戴了珠钗,看着弟弟逗摇床里的喜哥儿,昱哥儿在旁边做鬼脸,想摸喜哥儿的脸,被媛姐儿笑着拉开。
曹延轩坐到珍姐儿身边,笑道:“可歇过来了?”珍姐儿仿佛回到成亲前的日子,挽着父亲胳膊嗔道“大夫说,让我歇一年半载的都不嫌长,您可倒好,上来就替我省了一半。”
想到范大夫方才的话,曹延轩对女儿既心疼又怜惜,温声道:“那还到处乱跑,一点不知道保重。”
珍姐儿眼圈一红,十分委屈地掩面抽泣“爹爹,您不知道,他们,他....”话音未落,曹延轩就拍拍她肩膀,“好了好了,什么时辰了,饿了吧?”又道“喜哥儿就别带了,谁是服侍的?”
奶娘、妈妈、丫鬟七、八个,齐齐矮了半截。
珍姐儿不愿吓到弟弟,更不愿在媛姐儿面前丢脸,便由着父亲安排服侍的人,自顾自洗面、敷粉。
今日的曹府正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六爷安然无恙,还带回个三爷,曹慷心里高兴,满面红光地坐在八仙桌正中。三爷、六爷坐在左首,曹延轩坐在右首,花锦明、涟哥儿、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连带三爷两个儿子,把一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
中间隔着一张雕花屏风,女眷今日人多,也用了八仙桌,大太太婆媳、三太太、六太太、曹延华带着三位小姐,连带昱哥儿团团围坐,旁边一张四仙桌,周老太太带着两位姨娘和纪慕云。
四喜丸子、烧黄鱼、东坡肘子、八宝肥鸭、干炸排骨、焦熘鱼片、炸鹌鹑、豆腐泡塞肉、溜豆腐、面筋烧香菇、醋溜白菜、炒合菜....
席间父子团聚的父子团聚,母子相逢的母子相逢,兄弟情深,妯娌喜悦,互相敬酒、嬉笑,只有珍姐儿高兴不起来:她吃不惯京城的菜肴。
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回来,也不知道从外面买些菜回来,珍姐儿吃了两口白菜,便放了筷子。
昱哥儿见到母亲,扭着身子要抱,纪慕云过来摸摸儿子的头,媛姐儿也低声叮嘱,昱哥儿才踏实了。纪慕云回到自己的座位,侧头不知说些什么,把周老太太哄得呵呵笑。
这边府里怎么这个样子!珍姐儿眉头紧皱:在东府西府,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妾室才能与主子在同个屋檐下吃一顿团圆饭。
再看纪慕云,穿了件湖绿素面对襟锦缎褙子,玉簪绿罗裙,淡淡涂了脂粉,只在堕马髻边戴了一朵酒盅大的碧玺珠花,把同桌两位姨娘比下去了。
就算伯祖母去世,伯祖父没有续弦,府里女主人的位置空了出来,就算周老太太生了三爷六爷,年纪又大了,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毫无规矩啊!就算没有外人,上面有回娘家的姑母,下面有没嫁人的小姐,传出去让人笑话。
想到“没嫁人的小姐”,珍姐儿收回目光,打量对面的庶妹:媛姐儿穿了件湖蓝色素面锦缎右衽小袄,月白百褶裙,黑发梳成双螺髻,戴了一朵镶着珍珠的水晶流苏钗子和珍珠耳环。
那珠钗盈盈而动,做工精致,是媛姐儿跟着父亲和纪慕云去珍宝阁买的。媛姐儿一眼断定“不是媛姐儿的家当”,要不是长辈赏的,要不是到京城买的。
见媛姐儿和琳姐儿你给我夹菜,我给你盛汤,神态十分亲密,像亲姐妹似的,珍姐儿心里不满:自己是媛姐儿尚未痊愈的长姐,媛姐儿不过来服侍着,倒和别房的姐妹黏糊上了,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
也不知,父亲给她找了人家没有?珍姐儿想着就心烦。
男宾一席传来哄笑,是涟哥儿酒令输了,随手抽了桃花签,念到“吟一句诗,在座各位,人人陪一首。”
曹家人别的不敢说,读书吟诗从未怕过,当下涟哥儿起首,“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转回到花锦明,珍姐儿竖起耳朵:前面几个小的把浅显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了,花锦明念到“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这首诗题目是《淮村兵后》,讲的是昔日兴旺欢乐的人家,遇到突如其来的兵变后,只留下残垣枯井,一切像天边的风,再也回不来了。
男客们体谅他的心境,一时间,谁也没做声,还是曹延轩把话题接了过去。珍姐儿这边,想的却是“丈夫不能科考,读这么书多什么用?”
戌时散席,曹慷叮嘱“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三爷六爷各自回房,曹延轩姐弟也带着晚辈回到院子。
曹延华是个体贴人的,站在梅苑外说“四丫头劳累一天,早些歇了”,又对昱哥儿说“明日我们叫姐姐姐夫和喜哥儿吃早饭,好不好?”
说起来,昱哥儿还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年纪小、辈分低的孩子,对喜哥儿十分喜爱,大声答应“好!”
媛姐儿本来要弟弟陪着自己,见宝哥儿这段时日跟着姑姑,心想“姑姑没两日就走了”,便没吭声。
待各人回了各人的屋子,媛姐儿到卧房看儿子吃饱喝足,睡得极香,才放了心,洗了把脸,便到西厢房来。
堂屋里亮堂堂的,曹延轩坐在桌边喝茶,见到女儿便温声道:“喜哥儿睡了?”
珍姐儿点点头,委屈和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爹爹,若不是他们家欺负人,我也不会不告诉您,就直接....”
曹延轩打心底叹一口气,打断女儿的牢骚,压低声音“珍儿,为父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和锦明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10章
这个问题, 在珍姐儿心中想过无数遍了。
花希圣成了罪臣,侥幸活了下来,花家幸免抄家灭族之罪,为避风头卖屋离城, 搬到乡下居住, 花锦明这辈子仕途上再无希望;自家在改朝换代的风波中低调谨慎, 安然无恙,父亲中了庶吉士, 已经踏入仕途, 势头越来越好。
一句话,数年前门当户对的曹家和花家, 一个朝上飞, 一个往下滑, 已经背道而驰,除了珍姐儿夫妻, 很难再有交集了。
可,想到初成婚时与丈夫的柔情甜蜜, 想到襁褓中的儿子,珍姐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和离”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