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春潭砚【完结】
时间:2023-03-23 11:37:01

  “快来帮我瞧瞧,熬出来的汤汁总也不清亮,稀薄得一点儿也不粘口。”
  兮雅笑着走到近前,若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金枝玉叶的公主,棠烨朝最尊贵女子如今穿着锦衣华服,和个平民女子似地在灶台边忙前忙后。
  牡丹花般脸颊白皙透亮,比从天而降的白雪还要无瑕,两颊染粉,朱唇皓齿,眉间还藏着一颗若有似无的红痣,在艳红灶火下,那双如烟般眸子愈发显出娇媚动人。
  公主真是好看,若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她温顺地接过勺子,搅了几下就把小锅挪开,笑道:“殿下,这糯米浆熬好后要凉一些,等温热后才能放入麦芽接着熬,不可着急,否则做出来的不只颜色难看,也不好吃呐。”
  茜雪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半天不得法,原来还有这一说,本来胶牙饧就属于民间小食,宫中这几年都是从外面买来,直接摆个样子交差,所以没人知道其中门道。
  “幸而你来啦,看来今晚一定能弄好。”将小锅端下来,特意用嘴吹了吹,红唇嘟嘟得可爱,漂亮地将兮雅也看呆。
  她连忙俯身,笑道:“殿下,不如放到外面雪里,很快就凉啦。”
  茜雪点头,“还是你聪明。”
  旁边的杏琳立刻把宝花鸟兽莲瓣纹鎏金碗端过来,将滚烫的汤汁倒入,放上碗盖,又小心挪出去。
  雪下得慢了些,一点点融化在金色花纹间,落在笑盈盈公主的眸子里,兮雅觉得雪也变得甜了起来,仿佛会笑似地。
  来回折腾两个时辰,已接近午夜,幸而做好的糖水清亮粘稠,被小心放到鎏金镶象牙食盒里,茜雪带上贴身侍女杏琳与春望,一起走出承香殿。
  一行人缓缓朝不远处走去,兮雅与翠缕则转身回麒麟殿。
  瞧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翠缕早压不住内心好奇,“姐姐,公主大晚上去哪里——”
  兮雅笑而不语。
  宫里待得久的人都知道,十七公主自小有个习惯,适逢佳节便会拿上美食,来到兴庆殿外,至于为何事,做什么,也不是奴婢们能妄自猜度。
  十七公主素来娇纵,其母娴才人得宠却封号不高,宫里的老人都说那是由于才人之前嫁过人,但公主生来美丽伶俐,深得先皇喜爱,甚至留下除非公主承认谋反,任何人不得处置的遗诏。
  无异于免死金牌,何况又与陛下从小长大,地位越发不同,别的公主刚过及笄之年,不是嫁人就要和亲,唯十七公主一直留在宫中。
  今夜去一趟禁地,又何足挂齿。
  荒凉的兴庆殿,在一片烟火喧闹的除夕之夜比平日还要凄凉,仿若迷雾笼罩的漆黑魅影。
  月光落在守卫的金色铁甲上,时不时流出点闪光,看上去愈发恐怖。
  今夜负责的守卫长不在,新来小兵靠在雕花栏杆下打哈欠,“咱们后半夜也眯会儿吧,里面的人反正出不来,就那么一个,听说还是个文弱书生。”
  另一个抖抖肩膀,瞧着停下的落雪,回:“是啊,这里是内宫,就算咱们都撤了,那人也出不来,主要怕有人进去……”
  “进去?谁不要命到这里来。”那位笑得裂开嘴,黝黑脸上全是年轻的影子,显出一种独特的轻浮感,“难道里面那位还能有亲朋好友,谁敢啊,枢密院关进去的人。”
  话音未落,便听到台阶下的动静。
  脚步很轻,带着女子独有的温柔,让困倦的两个守卫提起精神。
  新来的到底无知者无畏,性子又急,索性向前几步,呵斥道:“前方何人,可知此乃宫中禁地。”
  杏琳微微一笑,迎上去,“我是承香殿里的人。”
  夜太深,又刚下过雪,殿前的灯火暗幽幽得晃着,朦胧月色下也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盈盈体态,腰肢轻摆。
  新上任的守卫气盛,纵使心里早被一声娇软叫得慌了神,仍要装出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宫中禁地,不得入内。”
  杏琳不禁愣了下,承香殿里的人素来身份尊贵,她身为一等宫女,就算是去商讨国家命脉的政事厅也无人敢挡,何况一个小小的禁宫守卫,不肖想也知道是个生瓜蛋。
  她也不恼,只怕公主在后面冻着,冷冷一笑,“呦,人常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果真不假,这才几日没来,我就进不去啦。”
  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个会察言观色之人,一把将小兵推到旁边,服帖道:“见过杏琳姐姐,哎呦,您别气,那个刚来的不懂事,想必公主有什么吩咐——”话音刚落,余光瞧见后面站了位婷婷玉立的美人,还跟着两个侍女。
  他不敢抬眼,单是那鹅黄色衣角在余光里翻转,也足以惊出浑身冷汗,才想起守卫长吩咐过适逢盛大节日,公主会亲自来兴庆殿。
  守卫年轻,还以为是说笑,今天可是除夕,陛下在麒麟殿举办宴会,公主怎会来这荒芜之地。
  如今不只见到真人,还冲撞了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赎罪,小人罪该万死。”
  茜雪挥挥手,没心情苛责对方,径直走进去。
  只留侍女春望守在门口。
  落雪覆盖残枝,殿内杂草丛生,月色与星光早已不在,杏琳小心翼翼地扶住公主,禁不住叹气。
  她自小陪伴公主长大,年岁长一些,无人时对方还会叫声姐姐,关系极好。
  茜雪听到身边人轻叹,笑着问:“你叹什么气啊?”
  杏琳瞧瞧天空,暗压压似要倾塌,抿唇道:“公主,奴婢说句不该讲的话,虽说……陛下宠着公主,但兴庆殿毕竟属于皇家禁地,如今公主也大了,再不是小时候可以无所顾忌,总该分清轻重,不能总来。”
  满脸愁云,言之忧切,惹得茜雪笑出声。
  她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亲昵地:“别的事都可以依姐姐,唯独这件不行,难道我堂堂一个公主连探望故人的权力都没有吗?无论他犯下如何罪行,就算罪孽深重,直接关进大理寺的死牢,我也照样能见。”
  “可是——公主,苏供奉他……”
  “他犯下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是吗?”茜雪摇摇头,露出满脸不屑,“既然如此,为何不定案,只把人无止尽地关起来,我看是根本没有坐实的证据,都说他谋害仙逝的太后娘娘,想想都不可思议。陛下的母亲薛贵妃我小时见过,当年最受父皇宠爱,苏供奉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子,如何能够谋害宠妃,更别提两人无冤无仇,他莫非得了失心疯?依我看,就是枢密院捣鬼。”
  越说越气,脸颊涨得通红,可见确实惹着了,杏琳慌乱接话:“公主别气,是奴婢莽撞。”
  茜雪眉间紧蹙,也觉得自己太激动,缓了缓语气,“姐姐,这不怪你,谁叫人人都怕那个枢密院,说起来这天下哪里像我棠家的天下,不如改姓段好啦。”
  正所谓隔墙有耳,段这个字哪是随便能提,杏琳越发着急,差点伸手捂对方的嘴。
  茜雪忍住后面的话,心里却依旧气不过,父皇在世时便由枢密院掌权,如今新皇登基,皇帝年轻,更是半点改变都没有。
  直到望见高高的台阶,才转回思绪。
  她接过杏琳手中食盒,捻起裙摆缓缓走上台阶,前方大门的朱漆已经凋落,破旧窗楞也看不到任何微光。
  简直不像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别说是个女子,就算跨刀骑马的男人也会心惊胆战。
  她却满脸笑意,适才的烦躁之气烟消云散,莲步轻移,来到门前,取身上香帕子扫开灰尘,自己也顺势坐在边上。
  “供奉大人,我今天做的是胶牙饧,甜丝丝的味道,你一定喜欢。”
第3章 雪落长安
  漫天大雪又洋洋洒洒,遮云避月,杏琳紧了紧披帛,高高提起灯,前方一层层台阶亮起来,抬眼望去,想寻找公主的身影。
  风回雪舞,阵阵盘旋在脚底,她叹口气,还是先找地方躲雪要紧。
  寒风凛凛,三更半夜,偏偏来这种荒无人烟的恐怖之地,公主真是任性。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隐约能听见远处麒麟殿飘来的歌舞声,像个遥远信引,一点点勾着人心。
  反正待不了多久,若是能早点回宫,兴许还可以去宴会上嬉闹一会儿。
  她倒不是贪玩,左右还是为了茜雪,宫中庆典公主从不参与,总独自待在殿内,想来对方年纪已大,驸马到现在都没个着落,依公主的性情又不可能听从安排,势必要自己满意才行,天天连面都不露又何处寻好驸马。
  按理这事轮不到自己操心,可公主亲生母亲娴才人在陛下继位后,念及养育之恩已尊为太后,本来性子就安静,如今愈发感念恩德,日日吃斋念佛,早就不参与任何事,陛下也一味宠着皇姐,茜雪性子娇纵,无人敢管。
  倒是她借着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可以说上几句话,如何能不急。别的先不提,单是逢年过节来兴庆殿就不合规矩。
  若说起在这个皇家禁地关起来之人,她也见过,只是年少时不经意间一瞥也足以让人惊艳,真正眉眼如画,俊美飘逸,说起话来都娓娓动听。
  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却能够得到陛下赏识,出入宫中,可见非同一般。
  惊才绝艳,难怪让幼小的公主放到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到底已经沦为阶下囚,何必再纠缠。
  何况此人是被枢密院关起来,段殊竹是什么人物,先皇在世时就皇权独揽,据说曾协助棠轩帝打下江山,因此受到倚重,纵使天下对枢密院早有非议,先皇临终前依然没动对方。
  如今陛下年轻,枢密院地位越发不可撼动,虽然十年前段殊竹就隐居山林,看似交权,但培养的手下依然身居要职,举足轻重。
  偶尔传出句话来,朝廷便要抖三抖。
  也就是宝贝的十七公主胆子太大,若换做别人,早被砍掉十个脑袋。
  茸茸雪片遮住廊下围栏,殿角的占风铎①在风雪中晃动,时轻时重,一阵阵嘀铃铃声划破安静庭院,伴着女子的唉声叹气,留下无尽哀鸣。
  风声鹤唳,凄婉苍凉,却丝毫不影响十七公主心情欢愉,她柔顺蜿蜒的裙摆落在斑驳台阶上,一只带着金色臂环的手拖住脸颊,眉眼弯弯,自言自语。
  “苏供奉,今夜是除夕,想来咱们有十几年没见过啦,说实话,你总是不愿意见人,我也明白,想必是苍苍了不少,再不像往日模样了吧。”
  她在说笑,知道里面的人听得到,没回应也不恼,没见他十几年了,脑海里的样子却从未褪色,当初听到对方被压入死牢的惊慌犹记于心,到现在想起来都怦怦直跳。
  总归是留了一条命,俗语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水依旧,自然还有重逢之日。
  见不到他的面,却能够感觉到对方,隔着一扇门,已经知足。
  宫中的传闻她从来不信,只记得那夜偷跑到雪兰湖边玩,抬眼却瞧见个画里人,半边秀挺身子依偎在湖心亭中,玉簪束起乌发,更显得脖颈修长,她知道他的名字——苏泽兰,新晋探花郎,父皇刚任命的翰林供奉。
  但没打过交道,也不知对方性情如何。
  那会儿年纪太小,宵禁后跑出来本就心虚,若不是仗着自己得宠,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面子上恭顺谦卑,施礼后便会把她送回秋霜殿,翰林院不都是一帮读腐了书的人,小公主禁不住心情沮丧,嘴唇撅得老高。
  不成想苏供奉只是唇角轻牵,温柔地许诺,“遵命,小殿下,臣半个字也不说。”
  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溢,月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那上面雪一般兰花轻舞,绮丽流转,都比不过眼前人眸子里的万种情丝。
  她惊异于他的美,脱口而出,“苏……供奉,你竟然比后宫的娘娘们生得还美丽啊!”
  对方愣了愣,转而笑得朗月清风,“殿下最近又没好好念书,美丽一般都用来形容女子的啊。”
  茜雪理亏,她最烦读书。
  但眼睛不会骗人,对面人若是金钗挽发,绫罗加身,势必艳绝后宫。
  可惜啊,居然生了个男儿身,她到现在都惋惜不已。
  夜已深,月光彻底被乌云挡住光华,雪花也失去原来颜色,瞧上去似被黑夜涂上层灰色冷光,提醒着人不能久留。
  她站起身,仿若里面的人能看见似地,莞尔一笑,“供奉,胶牙饧凉了就不好吃,我……要回去啦。”
  屋内依旧沉寂,茜雪转身走下石阶。
  路上免不了被杏琳唠叨,她一边笑着一边听,好似听着别人家事似地,并不在意。
  杏琳也知道分寸,公主不过是刚从兴庆殿出来心情好而已,讲了些天寒小心身子,以后麒麟殿的盛会必要去露个脸才行。
  移步承香殿,远远瞧见皇帝的步辇停在外边,几个人俱是一惊,早有侍女冬蝶匆匆迎出来,小声道:“陛下等了好一会儿啦。”
  麒麟殿里的宴会还未完,居然来看自己,茜雪吩咐杏琳去备茶,一边随冬蝶来到前厅,脱下裘衣,正瞧见年轻的帝王坐在圆凳椅上,指尖捻着个蜜橘,垂眸轻抿唇角,一副等人等得心不在焉的神态。
  她特意轻手轻脚靠近,忽然叫了声陛下,笑嘻嘻地:“深更半夜发什么呆啊,困了不如去睡。”
  他们自小长大,若不在外面还像姐弟一般亲昵,对方抬起头,温柔笑容浮上脸颊,“皇姐大晚上到处乱跑,还来说我。”
  “我人微言轻,跑就跑了,陛下可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和我比呢?”伸手接过杏琳递来的紫阳茶,先呈给对方又歪头问:“今年的歌舞不好还是舞姬不美,想必让陛下无聊啦。”
  “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只在乎这些——”抿口茶,淡淡香气旋在舌尖,想到前朝那些烦心事,忍不住蹙起眉,“要不是为了体现皇家恩泽,谁愿意大好的日子在外边坐着无聊,除夕本该阖家团圆之夜,皇族倒不如普通黎民百姓自在,尚且享有天伦之乐。”
  他还在幼年时,母亲薛贵妃便服毒自尽,都说是心病突发,却挡不住后宫里隐秘的传闻。
  母亲素来康健,从未听说过有心病,怎么突然就没了,何况在那夜之前,对方才从冷宫放出来不久,这一贬一升,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生于皇家,注定要背负这些不可言明的枝枝蔓蔓,缠绕着年少帝王的心。
  对面的茜雪心知肚明,皇弟自小没有至亲,唯一亲昵的就是自己与母亲,有时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难找。
  陛下登基后,眼见着笑容渐渐消失,枢密院大权在握,三省六部虎视眈眈地瞧着,前朝的事她不太懂,但也知少年天子掌权不易。
  也不知为何人人都要抢着坐龙椅,刀光血影,担惊受怕,本来天子就是上天注定,再抢也不属于自己,还是做个富贵闲人好。
  她瞧着他清瘦不少的脸颊,心里疼惜。
  “陛下怎么说这种话啊,难道我们皇家没有天伦之乐。”微微挑起的眼尾含着笑意,朝杏琳使眼色,复又道:“我与你还不算亲人呐,咱们在一起便是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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