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说得对,只是我来的时候,不知是谁还不高兴呢。”
“陛下真会埋怨人,我不是怕耽误正事嘛。”
杏琳聪明,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将盛着玉露团的鸳鸯莲瓣纹金盘呈上,那是刚才兮雅送来的赏赐,茜雪捡起块,哼了声:“喏,陛下赏赐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还不是专门等着呢。”
她佯装生气的面容也很好看,总能没来由温着人的心。
这宫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改变,唯有眼前人,五岁时抓住自己的那双芊芊素手,总是笑若春风的皇姐,依旧那副清澈见底的模样。
她是傲气十足的十七公主,自然不屑于与任何阴影下的勾当打交道,干净得就像宫中最纯净的雪兰湖水,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存在。
纵使是被前朝压得心情灰暗,瞧见皇姐也便烟消云散。
“皇姐,这里又没外人,别一口一个陛下,听着生疏,小时候怎么叫我的,莫非你全忘了。”
他端起金盘,走到不远处的榻边,三两下便盘腿而坐,完全是副邻家儿郎的姿态,冲着茜雪招手。
“我就知道皇姐喜欢哄人,只留一盘甜雪糊弄弟弟,我刚才路过院子里的小厨都瞧见了,今天不知道下厨做了什么好东西,想必没有弟弟的份呗。”
茜雪粉面通红,提裙坐在对面,“陛下说笑,我哪里会做东西,就算做出来也入不了陛下的口,还是不要取笑姐姐。”
“唤我做檀儿,姐姐又忘了。”
“行,那檀儿就不要挑食,想吃什么就让御膳室弄啦。”
对方抿唇而笑,不再接话,皇姐私下去兴庆殿的事,他一清二楚,苏泽兰在大理寺的卷宗也早查过,罪名是杀死国家重臣,并以信物要挟贵妃,也就是自己的母亲,致使对方忧愤而死。
潦草几行字却没有真凭实据,一看就是出自枢密院手笔,段殊竹这个人深不可测,做事从来周密,这件案子却处理得如此草率,肯定不简单,他心知肚明。
若是能抓住枢密院的把柄,再好不过。
“姐姐,其实有件事,弟弟一直想找人商议。”晦暗不明的光隐隐流在眸子里,显出男人的野心,幽幽地:“兴庆殿里的人……或许能找机会放出来吧。”
茜雪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半晌才回:“弟弟,哦不,陛下……当真!”
作者有话说:
①占风铎:风铃。
第4章 雪落长安
紫檀木鎏金莲花灯立在榻边,花心缓缓燃着烛火盈盈,那些光汇聚到茜雪公主眸子里,闪闪烁烁。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让对面的皇帝忍不住笑意,他放下手中的玉露团,半开玩笑:“皇姐,我一直不太明白,兴庆殿里的那位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得到皇姐青睐。这个人来路不明,宫中传闻众多,况且地位也不高,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个翰林供奉而已。”
“翰林供奉怎么啦,莫非低人一等,你忘了父皇历来看重文人墨客,能进翰林已经不是一般人物,而且我记得苏供奉经常随父王出入宫中,俨然与他人不同嘛。”
对方笑而不语,伸手逗春望从外面抱进来的猫儿玩,十七公主爱猫,院里散养了不少,其中最喜欢这只浑身雪白的尺玉,赐名玉奴。
看来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公主低下头,瞧着金盘里的玉露团出神,虽然身边是自己的亲弟弟,到底君心难测,今夜莫名其妙提到苏供奉,也不知何意。
她寻思一会儿,抿口茶又开口:“檀儿,姐姐说句心里话,苏供奉的罪名……咱们心里都清楚,若要放出来,恐怕也不容易吧。”
顿了顿,没把握自己的话是不是失了分寸,她不担心触怒皇帝,只怕给对方惹麻烦。
皇帝怀里抱着软乎乎的玉奴,抬眼瞧对方满眼忧虑,笑道:“我既然起了这个心思,自然不是胡说,苏供奉的案子本就疑点颇多,我早想彻查此事,只不过他是父皇在世时关起来的人,不太好办,皇姐且等等。”
查这宗案件,岂不是要动枢密院!
她虽然巴不得苏供奉明天就能走出兴庆殿,但亦不愿意闹个惊天动地,到时候人救不出来,还让弟弟把皇位弄丢了。
茜雪眉头紧蹙,明着要查此案,肯定是惦念薛贵妃之事,皇帝如今已经登基,想要彻查母亲当年的死因,人之常情。
沉默,只能听到落雪打到烛火上的声音,静谧的除夕夜,偌大皇宫里仍有人喧闹,所谓盛极必败,他了解姐姐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有些话不言而明。
只是这般愁容实在不适合无忧无虑的十七公主,父皇在世时,皇姐就最受宠爱,他如今亲政,也不能破了规矩。
懒洋洋的玉奴在怀里打了个盹,趁着皇帝手臂一松,翻身跳到案几上,径直朝自己的主人走来,呼噜噜将头蹭到纯一手心。
“到底是皇姐的猫,我再疼它,隔三差五来喂好东西也没用。”
茜雪拦过玉奴,终于露出往日笑容,“那当然,我从小养的呢。”
“这就对了,皇姐应该多笑笑,若是我每次来都弄得你愁容满面,那还不如老实待在外面受罪好啦。”
他又笑得心无旁骛,像个少年郎。
“陛下若不想来,就别来,少给我扣帽子。”茜雪抱着玉奴,娇嗔地哼了声:“后宫里那么多人呐,真没必要惦记我这个姐姐。”
“你看看哦,才说了两句,后面就这么多等着,皇姐还是让人不敢得罪啊。”
话虽这样说,语气却轻松不少,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句,方才显得亲昵。
玉奴喵喵叫起来,似乎也想加入,承香殿内穿出阵阵笑声,外面伺候的侍女与宦官才放下心。
看来皇帝要在此守夜,杏琳连忙吩咐人到御膳室准备食物,无需大鱼大肉,全是两人小时候爱吃的点心与鲜果,长生粥,水晶龙凤糕,巨胜奴等等,不一会儿便摆满整个案几。
皇帝夹起块水晶糕,余光瞧了眼杏琳,笑道:“姐姐这里的人就是机灵,不像我那边,找不到合意的在身旁。”
“陛下,你可别想挖我墙角啊,承香殿里的人才不放出去。”
她抿口稠酒,酸甜润喉直到心尖,两颊也跟着粉嫩起来,茜雪从小醉酒,沾上一滴便倒,唯有稠酒能喝两口,晕晕乎乎地: “我听说弟弟最近要选皇后啦,到时候让新皇后给你用心调/教几个,岂不是更好。”
对面的皇帝对这个问题非常头疼,漫不经心,“什么新皇后,枢密院和尚书省明争暗斗,想起来就心烦。”
纯一有点吃惊,“皇后的人选,难道陛下不能自己定吗?”
“不能啊,历来都不是皇帝说了算。”他无奈笑了笑,“皇后乃一国之母,不单是皇帝之妻。”
话虽如此,到底听起来无情,他们正直青春年少,不像那些腐骨老人,总还对男女之情有那么点迷离幻想。
“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有一心一意之人了。”漆星眸子忽地就暗下来,暗也是星子般得闪,抬起眼帘,又有无尽的幽光散了过来。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茜雪愣了下,她原不曾想过自己素有抱负的弟弟,坐享天下的帝王也会谈及儿女情长。
想来对方也不过刚十五岁,才比自己小两岁,后宫虽然有几位美丽妃子,但皇帝极少过去,还以为他是一心前朝,看来有不得意的心思。
茜雪嫣然一笑,“弟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皇后不能如意,但可以封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宠妃啊。”
“可是……我怕委屈了她,如若她不愿意又如何!”
听起来像真有心上人似地,茜雪笑得越发欢了,到底年纪不大,就算穿上龙袍,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个青葱少年。
“我的好弟弟,好陛下,成为皇妃被帝王恩宠,哪个女子会不愿意,何况我弟弟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谁能不倾心?”
姐姐的心里弟弟自然最好,他可不会当真,但调皮的心思不减,伸个懒腰躺在软榻上,“如此这般,那我就要天下第一美人。”
“使得,使得。”
“我还要替姐姐选位好驸马,天下一流的俊才才配得上。”
茜雪连忙摇头,言之凿凿,“千万别啊,我可不打算嫁人,再过几年就去当女道士,为棠烨朝祈福,陛下可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本朝公主出家并不是稀奇事,但如茜雪这般受宠之人可从来没有,皇帝自然不信,大笑出声。
“皇姐为了不嫁人,真是什么理由都能想出来,服了你啦,弟弟甘拜下风。”
“我心诚着呢,陛下。”
姐弟二人有说有笑,直到后半夜皇帝才起驾回寝宫。
大雪蔓延了甬道,纷纷扬扬散落在步辇帷幔之上,两排脚印留下长长的痕迹,一会儿又被雪淹没踪影。
好似人的隐秘心事,不经意间就再也无人能知。
年轻的帝王被大雪迷了眼,瞧着宫女被寒风卷起的衣角,缓缓合上眼帘,美人如玉如雪,让人心神荡漾,想起适才的豪言壮语。
“那我便要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至美——他不由得牵起唇角,皇姐心性单纯,大概还不知宫外传闻,本朝民风开放,宫廷画师给娘娘与公主的肖像早就传到民间,棠烨朝第十七公主美艳绝伦,风华绝代,乃天下第一,早已人尽皆知。
美而不自知,平添一种天真烂漫的风情,尤为摄人心魂。
姐姐还总拿他当小孩,其实她自己才是长不大,养在深宫与娇宠下的小公主,自然不知人间之苦,他若能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才不枉做成了这个帝王。
承香殿到寝宫的路实在太远,他拢紧裘衣,混混欲睡,直到路过黑幽幽的兴庆殿,才伸手拨开帷幔,瞧了一眼。
深不见底,整个宫殿卷在黑夜里,仿若风雪都无法触及,这背后的种种,他势必要弄清楚。
母亲不明不白地没了,身为帝王如何能忍。
大宦官李琅钰俯身跟在旁侧,那白色拂子晃在空中,透过烛火在雪地留下一条光影,皇帝复又闭上眼,身边全是枢密院出来的人,就连后宫妃子也不例外。
选后也一样,枢密院认定中书令的孙女苏氏,尚书省则推崇大理寺千金,全为了各方拉拢亲信,斗得是光芒万丈,权当皇帝不存在。
怒火中烧也没办法,自己除了皇家尊严与血统,什么都没有,还不能与任何一方翻脸,幸亏段殊竹这些年似有归隐之意,才使尚书省实力渐长,得以与枢密院抗衡。
有了可以抗衡之力,他总能从中找到机会,君王就要玩弄权术,才可大权在握。
他压住心里的火,来日方长。
雪越来越大,天边却露出一层白光,看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荒草萋萋的兴庆殿,看守已经相互依偎打起盹,整个长安城陷入熟睡之中,那扇残破的朱红大门却缓缓打开,一只修长洁白的手,端起门口放的鎏金象牙食盒,轻轻收了回去。
油灯忽闪,青丝散落,只能瞧见长长的睫毛抖动,悬胆之鼻露出个尖,下巴微翘,连着鼻唇线优美,那张淡色的薄唇轻启,胶牙饧入口,晶莹剔透又绵密甜软,甜丝丝迷着人的心。
第5章 雪落长安
大雪过后的长安放了晴,积雪压在梅花上颤颤巍巍,仿若妙龄女子不胜风雨,一席娇媚之态。
茜雪睡到将近午时,伸手臂打个哈欠,抬眼瞧杏琳已在边上守候,她笑笑,依旧懒得动。
杏琳坐到床边小声劝:“公主还不起,朝会时辰早过了,幸而陛下贴心,特意传话公主昨夜睡得晚,今日不用去。”
茜雪继续闭着眼,弟弟素来心疼人,她早料到, “那我索性……就多睡会儿。”
杏琳一听就急了,这一睡岂不要到午后,忙不迭拍对方,“公主,咱们虽说不用去朝会,但今日是大年初一,要给陛下贺岁啊,不能太晚。”
对方翻个身,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嗫喏着:“知道,知道了……过会儿就起来。”
杏琳叹口气,拿这个小祖宗没办法。
果然还没等到公主起床,陛下的第二道口谕就传到,大宦官李琅钰亲自来到承香殿,杏琳不敢怠慢,连忙迎出去。
“李公公,公主她——”话音未落,对方就笑着摆手,“千万不要惊扰公主,老臣不过是带来陛下旨意,现在陛下仍在朝会接受各地拜谒,晚间会来承香殿用饭,饭食已在御膳室备好,不用操心。”
杏琳连忙接旨,恭顺地送对方离开,方才松口气,回来瞧见茜雪仍睡在枕畔,粉面桃花,云鬟雾鬓,真不愧是天下最受宠的小公主,果然什么规矩都不用守。
她转过六屏猩红折枝花屏,吩咐侍女去备坠金绣花绢纱百花裙,新制成的口脂,面膏与蔷薇露,至少等陛下来时,公主不可一副没睡醒的普通装扮,显得不够尊重。
今儿可是年初一。
大雪初晴,阳光映在白雪上,亮晶晶得耀眼,偶有微风拂面,殿角屋檐与树枝上的落雪便飘下来,在冬日里似柳絮纷飞,遥想着春日之信。
一年复一年,公主越发大了,杏琳又开始发愁,也不知是不是思虑太多,总感觉陛下不愿意公主出嫁似地,没个说法。
但亲弟弟哪有不为姐姐将来打算的呢,又是她胡思乱想。
墙角的迎春花开了,白雪下露出点点鹅黄,娇嫩鲜美,她伸手摘了一支,想着过会儿插在公主乌发间,该是多么美丽动人。
新年第一天,棠烨朝丹凤门前彩旗招展,自从清晨到午后,朝拜贺岁的人就络绎不绝,各地重臣,边疆节度使,还有周边各国的使臣,携带着昂贵礼物,赶来拜见年轻的帝王。
皇帝在两仪殿中设宴款待,整个都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
繁华仿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让新登基的帝王心生倦意,从昨夜闹到现在,他眼皮子沉。
紫金殿内,身边的大宦官胡肆维一边念着贺礼单子一边问:“陛下,今日上供的礼品是全赏赐下去,还是依旧留在云英楼?”
大年初一朝圣天子,历来不安分的草原十六部也来了人,其中势力最大的南楚国提出要与棠烨朝联姻,陛下正在心烦。
所以他问得尤其小心。
天子蹙眉,往常都是李琅钰在身边跑前跑后,今儿怎么换个人,胡肆维这人年事已高,早几年就不大当差。
他挑起眼尾,并没搭话,而是饶有兴致地问:“李公公呢?莫不是大过年把他累着了——”
对方连忙俯身,笑得满脸皱纹,“陛下说笑了,他身子骨好着呐,今日朝会来了不少人,李公公要去外面照应,特别知会老奴来侍驾。”
李琅钰素来只跟着自己,有什么人物能让对方去伺候,适才朝会的人太多,他并没留意,难道是——心里一惊。
正欲开口问,忽听外面小太监通报,“枢密院主使段殊竹,求见陛下。”
果然不出所料,能让李琅钰这个目中无人的滑头屁颠颠跑出去现眼,除了段殊竹再不能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