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竹!多年来棠烨朝名副其实的掌舵人,却一直隐居在山林之中,往年朝会也不来参加,今日能来,恐怕还是忌惮自己近日亲政以及选议皇后之事。
亲政也是枢密院点了头的,他心里明白。
皇帝立刻起身,脸上全是喜悦兴奋之情,大声宣,“还通报什么,快快请主使进来,朕早就盼着了。”
皇家的人最会做戏,他也不例外。
绕过九折梅花落雪屏,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走了过来,紫衣轻裘,青丝以乌金冠挽住,双眸如幽暗潭水,眉宇间自带风流。
那风流却不是胭脂水粉里养出来的多情,更像是日夜饱读诗书的翩翩佳公子,堂堂枢密院主使,手握权利之巅,竟没有半点世俗的影子。
漫长的时光没有给这幅容颜留下任何痕迹,比记忆里愈发飘逸出尘,若不是了解对方底细,连年轻的帝王都以为认错人。
段殊竹缓步来前,恭敬地施礼,“臣,见过陛下。”
“段主使何必多礼,一别多年,朕尤为想念。”他迎了过来,伸手拉住对方的手,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兰花香,笑道:“主使常年住在金陵,朕总想去看看你,可又找不到机会。”
段殊竹连忙摆手,仍旧一副恭顺模样,“陛下真是折煞臣了,若是有需要臣的地方,尽管鸿雁传书,臣一定马不停蹄来到陛下身边,只是臣无能,恐怕枉费了陛下苦心。”
字字谦卑,儒雅谦卑。
皇帝心里纳罕,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以前与主使打交道时,年纪尚幼,只觉对方气质华贵,如今才知深不可测,一句话也滴水不漏。
“主使为何这样生分,朕就是想念你,盼着日日在身边才安稳。”将段殊竹拉到缠枝金屏风前落坐,两人不行君臣之礼,倒像对故友重逢,“当年父皇离开时,将朕托给主使照顾,朕小的时候还被主使抱过,一直想叫声仲父,可主使总是谦让,说起来已经过去多年,当年在子华殿……那里的梨花开得可真美啊!要是有机会,朕还想和主使去瞧瞧。”
子花殿是皇帝的母亲薛贵妃所住之处,段殊竹在那里抱过还是小皇子的陛下,以前也繁花似锦得热闹,如今时光荏苒,只剩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房。
段殊竹笑了笑,年轻的帝王心思深,十分会审时度势,不好奇自己突然来朝拜,反而不紧不慢聊起家常,可见沉得住气。
“陛下若是不嫌弃,那臣就住到春后,陪着陛下赏花。”
“这样最好,深得我心。”
一边给出橄榄枝,另一边亦接得丝滑,看来对方早有留下的打算,这个春天只怕不太平。
段殊竹小坐了会儿便离开,没有回热闹的麒麟殿宴会,带着李琅钰直接进入后宫,绕过大雪覆盖的雪兰湖,一路来到兴庆殿前。
看守小兵不认识,但辨得出衣服品级,尤其是看到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却对着位面容年轻公子畏手畏脚,也知来者身份尊贵。
两人点头哈腰,请进去才晓得是枢密院主使,顿时吓得脸色青白。
段殊竹独自来到斑驳的朱红大门前,瞧见厚雪积在高高门槛边,遮住了一旁的碎瓦残垣,他笑了笑,伸手推开门,抬腿走进去。
轻车熟路,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
大厅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面却依旧光可鉴人,迎面是座山水青枝的屏风,后面有人席地而坐,正在一页页翻着书。
破旧窗户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那屏风也颤颤巍巍,似要跌倒。
段殊竹站在屏风外,抬眼环顾四周,房檐屋角悬挂着蛛网灰尘,没有宫女和太监的帮忙,高处很难清理,但双手可触之处都异常整洁。
脸上的笑荡得更开了,绕有兴致地问:“供奉好心性,禁闭之中还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对方没吭声,对他的到来半点儿也不意外,还是段殊竹慢悠悠绕进去,一眼瞧见四角磨破的案几上是盏陈旧油灯,底下放着几本书,俱是佛经与道经。
“难怪啊,苏供奉修身养性呐。”
对方还是不搭话,一下下翻着《道德真经》,漆黑长发半落在双肩,身上的青灰色道袍随风飘荡。
段殊竹也不急,依在屏风边笑盈盈,“若论起道家经典,或许拙荆①可以探讨一二。”
翻书的手顿了顿,微微侧过脸。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段殊竹依旧笑嘻嘻地问:“她也总惦记你。”
夕阳西下,冬日彩霞映在大雪地,照得窗户上全是白光莹莹,一抹红晕染在天地间,旋出的光圈落到大殿内,落到两人身上,拉长了修长影子。
一坐一站,却同样身形如松,俊秀挺拔。
沉默好大会儿,坐着的人才缓缓开口,轻声问:“冷瑶,她好吗?”
段殊竹忽地笑出声,对面这个人——苏泽兰,他太了解,冷血到连生父都能弑杀之人,居然也会问别人好不好。
他不屑地哼了声,语气一沉,那份枢密院主使独有的威严与冷酷又显出来,“好弟弟,冷瑶这个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至少要称一声嫂子。”
对方冷冷地:“弟弟遵命,那请问一下兄长,嫂子近日可好吗?”
作者有话说:
①拙荆:妻子。
第6章 雪落长安
夕阳落了,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一下子暗淡下来,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着。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目光落到陈旧斑驳的绣花间,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到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了不少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了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一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了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了心,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有了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属于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了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最后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了①。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剩不了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又好似仇人,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这个人,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之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绕着那张小案几绕了几圈,抬眼打量四周,淡淡地:“你在这里住的也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枢密院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这份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就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主使定夺,罪臣去哪里都一样。”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确实不一样,那就转去大理寺的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个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卧榻边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沉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旧有人惦念啊。”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大人思虑未免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了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微亮的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如今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声报时鼓响起。
身为罪臣,并没有可口的饭食入口,但唇齿间仍带有一丝甜意,那是胶牙饧的味道,清软甜腻,迷人心脾。
他本不爱甜食,兴许是日子太清苦,反而品出滋味来,说起来纯属无奈,谁让逢年过节送饭的小公主噬甜无度,搁到门口的食盒里全是蜜糖似地东西,养出了肚子里的馋虫。
苏泽兰坐到床榻边,捡起鎏金象牙食盒,瞧见里面还剩有不少蜜糖,唇角旋起不自觉的笑意,喃喃自语:“小殿下,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吧。”
他从不回应她,戴罪之身怕连累对方,生于皇家本就风云难测,皇宫如见不到底的深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一个小小的食盒都能引起段殊竹的注意,还不知会引起如何风雨。
还好对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将来许一个得意驸马,就可以明正严顺到外面开府,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那时——他便再也尝不到如此可口的美味了,也罢,这般礼遇,得到来自公主的关爱,他原本就不配。
黑夜笼罩下的宫闱,染上一层幽迷之色,承香殿前,皇帝的步辇已经停罢。
大厅榻边的案几上摆满珍馐,侍女点上灯,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里燃上海棠氛,寒冬腊月彷如春日。
茜雪身穿杏琳精心挑选的金绣花绢纱百花裙,一支新鲜灵动的迎春花插在发髻间,娇媚动人,惹得对面帝王抿唇笑,“姐姐这里真好,温暖异常,是严寒都到不了的地方啊,我应该常来。”
茜雪满上壶酒,笑而不语。
今日午后,尚书夫人辗转找到杏琳,送来不少珠宝首饰,顶重要的是副美人图像,那上面画的是大理寺千金。
自己身为公主,从不结交外朝之人,纵使是朝廷命妇也没有来往,对方突然来访,自然是为了选后之事,希望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她心里有数。
茜雪素来不看重金钱,收了画像但没要礼物,皇弟不是想得到位美人,瞧瞧容貌也无妨。
皇帝今日心情好,她使眼色让杏琳拿来画轴,放在手中假装叹气,“唉,最近宫中画师的技艺越来越差啦。”
女子就是如此,最在乎容貌,连画上的虚物也不放过,皇帝抿口酒,笑:“姐姐倾城之貌难以描绘,不一定是朕的画师不好吧。”
她莞尔一笑,伸手过来,“陛下自己看看嘛,我到不觉得画得不够美,只怕实在太美了,不像姐姐啊。”
皇帝起了好奇心,天下哪有比自己皇姐更美之人,就算是画里也不应该。
卷轴轻轻打开,一张少女清秀的脸便展露出来,眉眼似狐狸修长,但却毫无妖媚之感,兴许是脸型偏方的缘故,竟显得十分端雅。
算是个美人,但比姐姐差远了。
皇帝笑了笑,饶有兴致地:“姐姐现在心思真多,这是要给我做媒?”
“我也没办法,你一直都不在乎选妃立后之事,画像都懒得看,只好出此下册啦。”笑着给对方斟满酒,眼尾露出顽皮来,“弟弟,这位就是大理寺千金,我觉得还挺好看,与你同年,刚过十五岁。据说还有位中书令的孙女,我还没见到过,弟弟若是自己不方便,姐姐就替你瞧一眼啊。”
满脸兴奋劲,小女孩心性不改。
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到底已经亲政,对选后之事非常警觉,但一味地拖也不是办法,别人都不放心,唯有皇姐可以信任,“那就劳烦姐姐帮我去看一眼,面容倒还其次,重要的是性情好,不多事。”
昨天还说要个美人,今日就变成性情重要,茜雪笑着揶揄:“知道啦,娶妻娶贤,这个道理我懂。”
对方无奈一笑,“这是没有合心之人,才有如此多的条条框框,若是自己心里喜欢,所有都能不在乎。”
君王是个情种,历来不是好事,茜雪抿着稠酒乐,“你连见都不见,怎么知道不喜欢?弟弟真挑剔,按我说全是名门闺秀,能差到哪里去。”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温馨,一旁的杏琳又温了壶酒,倒满了才敢怯生生地插话,“殿下,奴觉得公主说得对,天下好女子那么多,陛下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呢。”
杏琳与他们从小长大,私下里也可以说几句体己话,皇帝半靠在软枕上,随口道:“姐姐的人就是会说话。”
杏琳见状又向前几步,“陛下,赎奴婢多嘴,婚配乃终身大事,对女子尤其如此,陛下可别忘了身边人啊。”
茜雪放下酒杯,知道杏琳又在替自己操心,她早说过不嫁人,这丫头就是不信。
皇帝眼神暗了一下,复又抬起眼帘,满脸笑意,“知道啦,大概是杏琳姐姐年纪大了,有了女儿家心事,你放心,咱们自小一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奴婢看,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
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杏琳腾地脸红不已,“哎呀,陛下说的什么话,奴婢何时要嫁人。”
一边的茜雪已经笑弯腰,像朵风中摇摆的花儿。
作者有话说:
①详细在完结文《相思殿》里,不看也不要紧,不影响剧情。
第7章 雪落长安
白日放晴,夜晚又下了雪,玉蝶飞舞,迷了人的眼。
茜雪依偎在榻边,瞧杏琳慢悠悠地往鎏金双蛾团花纹香毬里添香,在逐渐暗淡的灯火中显出一丝愁容。
对方今天多了嘴,没成事反而弄得一身臊,但她知道为了自己,心里暖融融。
站起身,从后面抱住杏琳双肩,撒娇道:“姐姐的心事我知道,但你不必担忧,等年纪再大一些,我就去三清殿里常住,修身养性不是挺好,才不想选什么驸马。你看看棠烨朝历来的宗室公主,不是和亲就是政治联姻,有什么好。”
话虽然占理,但到底终身大事不能轻易决定,杏琳晃着香毬,转过身,“公主,你以为出家就能自己做主?奴没读过书也知道,因故还俗的公主可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