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啊,还不到年跟前就人山人海。”林合子灰心得很,“我看咱们今天要空手而归了,也不知道以后买不买得到。”
“姐姐别垂头丧气,还不到午饭呢,又没别的事,妹妹陪你等。”看对方露出腼腆笑容,好奇地问:“姐姐为什么喜欢屠苏酒,我很少饮酒,尝不出味道来。”
对方摇摇头,“我也不太饮酒,但除夕饮屠苏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我离家早,也就这点念想了,而且——”脸红起来,嗫喏着:“表哥特别喜欢屠苏的味道。”
茜雪笑起来,长长地哦了声,故意重复最后那句话,揶揄着 :“原来是修侍郎喜欢。”
林合子羞红脸,垂眸偷笑。
两人玩笑,在队伍后面等待,冷不防身后一阵骚乱,扭头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家仆怒气冲冲走进酒楼,高声喊着:“掌柜的快点出来,今日的屠苏酒我家主人全包了!”
众人一听哗然,大家等这么久,偏偏有人直接闯进来,顿时议论纷纷,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到里面质问,没多会儿又被轰出来。
茜雪看不下去,也想到近前问清楚,被旁边一位好心大娘拉住,“小娘子别去惹麻烦,你们不知道那些什么人,可别引火上身。”
林合子忙问是何来历。
老大娘拢拢快挤松的发髻,眼底下的皱纹都透着慈祥,“两位小娘子,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想必听说过如今后宫里谁最得宠吧。”不等她们吭声,又自问自答:“那是新封的苏贵妃!这些人啊,可都是苏贵妃的家奴,卫国公与卫国夫人的仆人。”
苏雪盼的家仆!茜雪暗寻思,贵妃倒是一副讨巧模样,哪知家人在外飞扬跋扈,这样下去,皇家的名声迟早要被败坏!
正在琢磨,又见一辆绣金马车停在酒楼外,走出位身穿相思灰大袖襦裙的妇人,低声吩咐侍女几句话,对方进去又出来,那些家仆也都跟着,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灰溜溜地垂着头。
最前面的一个快步向前,又冲人群喊:“我家夫人说了,今日打扰各位,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半滴酒也没拿,还请见谅啊!”
底下又是一片嘈杂声,旁边的大娘忍不住开口,“哦呦,那位不会是卫国夫人吧!”
人们眼神都聚集在酒楼前的妇人身上,对方也感到目光炙热,显然并不习惯成为焦点,转身走进马车。
林合子细细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这位卫国夫人——真眼熟啊!”
茜雪歪头问:“姐姐见过卫国夫人?”
“没有,只是眼熟。”林合子尴尬地笑笑,“可能眼花了,我怎么会见过如此权贵呐,就觉得这位夫人特别像小时候遇见的一个人,我不是有个兄长嘛,当时对方来找他,两人还在一起单独吃饭,全是好吃的!”
“姐姐恐怕忘不掉那桌菜吧!”茜雪开玩笑,拉住她的手往里走,“无论如何这帮人可算走了,咱们今天一定能买到。”
林合子也开心起来,热热闹闹去拿酒。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今年是个暖冬,天空中一点儿雪花都没有,乌衣巷的供奉府上,桃符已贴好,小厨里香气缭绕,水晶龙凤糕,甜雪八方寒食饼,小天酥,西江料还有十七公主费尽心思的胶牙饧,数不胜数,前厅里的桌子陆续摆满,侍女家仆穿梭其中,
茜雪站在门口笑嘻嘻,瞧院子里点起庭燎①,满眼喜悦,不远处的林合子提着屠苏酒,随杏琳来到近前,“雪儿妹妹,等急了吧,书坊里有事绊住脚,所以才晚了。”
她把对方拉过来,坐在榻边,一身大红色襦袄下是崭新的石榴裙,衬得莹润脸颊熠熠生辉,公主今晚是盛装打扮,灵蛇髻高挽,花钗点缀其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雪儿可真好看!”林合子由衷感叹,“虽然我没见过宫里的美人是什么样,但肯定都没雪儿美!”
茜雪单手撑住头,对面的合子淡妆素服,怎么看都舒服,自己瞒住身份很久了,也该坦诚相待,坐直身子,“合子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如今妹妹说了,可千万别介意!”
林合子捡起块蜜果放嘴里,忙不迭点头,“妹妹不管做什么事,姐姐都原谅。”
茜雪吐舌头,让门外的秋露奉茶,上好白茶放好,侍女施礼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林合子愣住,又瞧对方神态自若,缓缓道:“没事了,记得等苏供奉与修侍郎回来再上最后几道菜,不要太凉。”
林合子心里翻江倒海,她也来了长安一段日子,晓得宫中单名带雪的只有十七公主,自己竟然与十七公主互称姐妹,吓得脸色苍白。
等秋露退出去,扑腾声跪下,“公主恕罪,臣女——哦不,罪女实在冒犯,请公主恕罪。”
茜雪连忙笑着来扶,“你看看,就怕这种事,明明是我有错在先,怎么姐姐倒认错,今夜是除夕,我就想与姐姐还有修侍郎,苏供奉好好过个节,所以才选这会儿说清楚,姐姐若是如此见外,那我——也要跪下认罪了。”
她笑颜如花,语气亲昵,让林合子抹不开脸,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实在投缘,端着面子反而显得自己事多,随即红着脸点头。
一对小金坠子荡在耳边,单螺髻露出修长脖颈,随着点头之间,耳后红色胎记若隐若现,茜雪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姐姐,我一直想问你的胎记,好红啊,像伤口似地,疼不疼。”
林合子起身,噗嗤一笑,“眼睛真尖,其实就是个伤痕,我小时候被油灯烫的疤,但自己不记得了,都是听我娘讲。”
九折海棠花屏立在前厅,几盏烛火照在上面,闪闪烁烁,映得林合子耳后的伤痕愈发红彤彤,茜雪担心地瞧着,问:“姐姐还疼吗?宫里应该有药,我给姐姐弄点来。”
对方嫣然一笑,“公主不用操心,多少年过去了,早就一点儿没感觉,只是偶尔瞧着吓人,昨晚估计不小心划到,所以红了些。”
茜雪放下心,“我这里有紫云膏,等会儿给姐姐涂一下。”
话音未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苏供奉与修枫一路走进来,瞧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笑道:“公主对过节最在行,还喜欢布置庭院,弄得比宫里还好。”
修枫点头称是,“前一段公主非要在新建的府中修湖泊,看来是很喜欢弄这些 ”
“湖泊,什么样的湖泊?”苏泽兰撩袍子进屋,揶揄道:“不会要造个和我这里一模一样的雪兰湖吧!”
对方笑呵呵,“还真是。”
苏泽兰笑而不语,心里荡起柔波。
迎面看见迎出来的公主与林合子,今夜的小殿下美得耀眼,眉间红痣勾魂夺魄,可惜不能一把搂到怀里,大过年的,也不知对方为何弄来这么多人。
他心里不禁烦闷,等一桌子人坐好,倒满屠苏酒,按规矩要从年纪最小的饮起,苏泽兰满面笑容,“这里年纪最小的就属我的小侄女——”将酒递到茜雪跟前,“慢点喝。”
对方狠狠地瞪一眼,附耳过来,“谁是你的小侄女,我都坦白了,你还装,罚酒一杯。”说着把酒杯接起,转瞬又贴到他嘴边,“一杯不够,连罚三杯。”
苏泽兰笑盈盈,手中的筷子却不放下,故意让小殿下喂着喝,茜雪明白,知道这人小心思多,顺了对方的意。
修枫与合子都不是多事之人,倒也不言语,几杯屠苏酒入肚,身体暖洋洋,心口也敞开,都打开话匣子说话。
兴许是受了酒的影响,合子耳后越来越痒,忍不住用手蹭几下,茜雪连忙拉她去涂紫云膏,苏泽兰也问如何弄伤,又拿出自己制的疤痕霜,让一起用上。
回到桌边,看修枫脸色微醺,笑问:“修侍郎,别怪我多嘴,在下看你与林娘子十分般配,怎么还没结为连理?”
修枫低头,提起这事就烦心,又十分不好意思,“唉,说出来不怕供奉笑话,我与合子的事恐怕不好弄。”
苏泽兰抿口酒,慢悠悠地:“ 我听公主说侍郎与林娘子青梅竹马,不知有什么难处?”
修枫长叹一声,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又端起杯子喝几口,道:“苏供奉,我与你十分有缘,也就实话实说了,本来合子与我算得上天作之合,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阻碍,但——没想到双亲居然不同意。”
“哦——那有没有说为何。”
“在下试着问过几次,都说合子身份不合适,恐怕有碍我的仕途!”随即无奈地摇头,自嘲道:“满脑子都是仕途,其实我有什么——只愿得到一心人,相伴终身。”
他的眸子低垂,秀气长眼线微挑,眼波涌动,全是深情潋滟。
看得出认真,惹得苏泽兰抿唇一笑,之前还总担心对方恋上公主,觉得自己幼稚得可以,修长指尖敲了敲黄花梨桌面,缓缓说:“侍郎,我这里倒有个办法,林娘子的父母去世早,令堂为你的前途打算,想与一个门当户对之人联姻也情有可原,其实在下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林娘子不嫌弃,可以认作妹妹,将来出嫁一定风风光光,不知够不够与修府攀亲。 ”
对面人愣住,没想到对方肯这样做,苏供奉虽然官职不高,可在翰林院举足轻重,如今翰林学士已经是皇帝的左右手,人称內朝,实属自己高攀了。
他一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拿起酒杯,“供奉,我——在下多谢供奉!”
苏泽兰笑,“好说,好说。”
夜已三更,万籁俱寂,修枫心头大事落了地,与合子心满意足地离开,只剩下苏泽兰与十七公主,坐在牡丹花屏后的贵妃榻上说话。
烛火摇曳,夜深人静,她坐在他的腿上,努嘴要吃玉露团,苏泽兰便捡出来一块,放对方嘴里,“小殿下,太晚了,我该回去。”
她不乐意,哼哼唧唧撒娇,“苏供奉只想着回去,这不是你的家嘛,吃饱喝足就想溜,对啦,今天还多认了个妹妹,亏你想的来,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有啊,臣的私心可多了。”掏帕子给对方擦嘴,一本正经地:“首先修枫娶了亲,臣就不担心他会和公主有什么瓜葛,再者林小娘子当了我的妹妹,她与公主姐妹相称,那我与小殿下也就是同辈人了吧,你就不会嫌我老!”
茜雪噗嗤笑出声,谁能想到苏供奉简直和个小孩子似地,凑过来蹭对方鼻尖,“我什么时候说你老了,只大十岁而已,哪里就隔着辈!”
他闭上眼睛,柔柔地呼吸,喃喃细语,“既然不嫌弃,那——小殿下亲亲臣吧。”
“还叫我小殿下,偏不!”
对方笑,半带着醉意的眸子勾人心,怪不得人家说他长得妖孽样,连说话都带着魅音,“臣特别喜欢叫小殿下,让臣牵肠挂肚,方才喝了那么多屠苏酒,雪儿不知道吧,我——不爱屠苏,是小殿下喂我,我才喝。”
作者有话说:
①庭燎:火把。
林合子这条线结束,基本就可以完结了。
第86章 春风花草香(二)
烛火炸了个响, 几只小飞虫萦萦绕绕,一不小心就冲进青瓷防蚊灯里,茜雪瞧着心里不舒服, 趴在对方肩上, “供奉,你能不能做点那种小虫子闻见就飞走的药膏啊,我不喜欢这盏灯,虫子进去就出不来,冬日还好, 夏天太多了。”
公主生性善良, 对天下生灵怀有怜惜之心,苏泽兰点头说好,轻轻环住对方的腰,“殿下,除了那些小虫子, 你也疼惜一下臣吧。 ”
她痴痴地笑,偏偏不理,手肘撑在对方肩头,故意打官腔, “好呀,本公主心疼供奉, 夜已经深了,还不快回去休息。”
“殿下——”他抬头,用唇摩挲她细腻脖颈,没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这是不想要臣活啊, 我还等着小殿下的吻……才能续命!”
她被他弄得痒, 羞答答地:“我可不亲什么臣子,我只喜欢苏郎。”
“ 好呀,雪儿,那就赏苏郎一个吻吧。”
眸子迷离,显然是醉了,否则也不会口无遮拦,可眼前这幅样子实在讨人喜欢,像个撒娇要糖吃的孩子。
她低下头吻他,对方还不知足地咬过来,惹得公主娇气地往后退,“哎呀,疼……咬坏了……你负责!”
“我,负责……”停不下来吻,贪婪的欲/望总也填不平,心里空落落,"殿下,你……不会有一天抛弃臣吧!"
突然说这种话,茜雪忍不住笑出声,才浮现出的笑容又被对方吻回去,听他喘/息着低语,“殿下,雪儿,大棠公主历来权力无边,休夫的都有,臣……害怕!”
越说越没影,她都还没嫁,怎么就扯到休夫了!怪不吉利——“供奉先娶了我再说,如今你连被休的资格都没有呢!”
苏泽兰低低笑着,不再搭话。
他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想法,自己都觉得离谱,可控制不住,患得患失,恨不得把小殿下放到怀里,带到天涯海角。
“殿下,明日我们一起做彩胜吧。” 柔情缱绻之后把公主放下来,温柔地:“去年那个不好,以后每年都做新的。”
“去年的明明也很好,以后的都好,只要是供奉亲手所做,我全收起来,等以后咱们老了,拿出来摆院子里瞧。”
她一脸喜气洋洋,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兀自荡漾,抵住对方额头,无奈至极,“好啊,只是殿下再这般撒娇,臣今夜恐怕走不了。”
她抬起眼瞧他,长长睫毛相互摩挲,忽地想起十几年前雪兰湖畔的夜晚,对方也是眼波流转地夸自己美,“大棠最美丽的十七公主!”
这么多年过去了,惊叹她美貌的人越来越多,可从没有人能说得如供奉般好听,心口噗噗跳,痴痴地问:“在供奉心里,我真的最美吗?”
实在问得傻乎乎,被情丝扰乱了心,竟然还担心这种事,惹得对面人笑,“嗯,不只是在臣的心里最美,小殿下本就艳绝天下,让臣看不够”
“那——我要是有朝一日老了呢,变丑了,供奉还会喜欢看吗!”忽地就气哄哄,委屈巴巴要哭了,仿佛马上就要白发苍苍,老得不成样子。
他目光灼灼地瞧对方,一字一句认真得很,“公主,臣也会老,肯定比殿下还老得快,再说老有什么可怕,小殿下就算有朝一日红颜褪去,臣依旧喜爱。”轻轻地吻下对方鼻尖,叹息道:“因为天下有那么多美人,却只有一个小殿下啊!”
目光相触,笑得无所顾忌。
宫里的麒麟殿,依旧热火朝天,天子坐在高高龙椅上,寻思为何盛会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他坐在此处,瞧大厅里旋转的舞伎,优美音乐入耳,却是无尽嘈杂。
似曾相识,仿佛他总是孤身一人坐在高处,而四周又日复一日得熙熙攘攘,熟悉的孤独感层层环绕,姐姐没有来,预料之中,以前对方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今夜尤其难捱,因为知道姐姐不会等在承香殿,人去了乌衣巷吧——除夕之夜,阖家团圆,为何要去那里,她本该与自己一处。
或许他可以去看她,像以往一样,趁着天没亮,与姐姐坐在榻边说说话,什么都好,闲话家常,相顾无言,总比待在这里受罪强。
可要去乌衣巷,他迈不开腿,何况心里也怕,不敢承认的怕,若是亲眼瞧见姐姐与他人亲亲我我,还要不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