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徐母,“你一直在说我什么事都不和你们说,可你们去做试管,好像也没有跟我讲过。”
徐母噎了一下,抬声道:“我还忘了问!你做的什么事?竟然一个月有三千,不会是被人骗了吧?你有没有合同之类的东西……”
徐瑾说:“有。他们不是骗子。”
“那哪里说得准!你又没工作过,怎么知道一定不是骗子,你把合同拿来我们看看,别被搞了高利贷自己还稀里糊涂的——”
徐瑾沉默着和他们对视,抿了抿唇:“……合同,不方便看。”
“为什么?”
徐瑾含糊道:“工作要求保密。”
要是让他们知道她做的这工作是干嘛的,铁定不会让她继续干,还要教育她不要封建迷信。
徐母一听就炸毛了:“什么工作还不能看合同?还要保密?你肯定是被骗了!快给我看看……听到没有?快点!”
徐瑾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熟悉的低气压下依然垂首,不说话。
“好好好,好啊,你信外人都不信你亲妈是吧?”徐母气得直点头,捂着胸口转头怒骂,“姓徐的!这就是我给你生的好女儿!赚了钱就翅膀硬了,不认我这个妈了,一分钱都没给家里花过,这些年她是怎么被我们养大的,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徐瑾忍不住反驳:“我没忘。”
“没忘也没见你往家里拿一分钱!”徐母转头怒斥道,“你宁愿拿钱养你那破猫,都不愿意让我们看看合同!我明明是为你好!你呢?白眼狼一个!”
徐父拍拍她的背,连声让她别气。
“……可是,”徐瑾皱着眉,声音也不由抬高了些,“我赚来的钱,我为什么不能养猫?一定要交给你们吗?我自己的钱,没有支配的自由吗?”
“你什么态度!”徐母暴跳如雷,气得手指头都在发抖,“不过出去了几个月,回来说你几句就跟我辩嘴,以后还得了?!我现在就把话放这儿了,你这只猫明天要是还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它拿来杀了炖汤!”
她这个样子,就像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你怎么能这样!”徐瑾心中的火气也被激了起来,“我把门锁上不行吗?不就是一只猫而已,为什么不能让我养!”
“我说不行就不行!”
“凭什么!”
“凭你还在这个家住着!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就必须听我们的话!”
徐瑾气得眼圈都红了,抱着猫的手不停地抖,用尽全力才克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哑声道:“我是你们的奴隶吗……被你们养着,就一定要对你们言听计从!”
“谁家孩子不是这样!”徐母理直气壮地吼道,“只有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又不聪明机灵,成绩又不好,什么都比不过别人,一点都不听话,现在还学会了顶嘴!说你几句,你还要哭了是不是?!”
“——我就哭了又怎么样!”
徐瑾被她骂得脑袋发蒙,不由吼出声来。
然而一开口,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我就是委屈!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你既然只想要儿子,那你就别把我留下来啊,就像你当初扔掉那个姐姐一样,把我扔了不就行了吗!”
徐母愣住了:“你说什么?”
徐父表情也严肃起来:“小瑾!说什么呢!快别惹你妈生气了,回屋去!”
“……”
气氛一时沉默得可怕。
徐瑾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回了房间。
因为心里还带着气,她关门的声音不由也大了些。
门外,徐母的声音又提高了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对谁发脾气呢!还砸门!明天我就把你这门给卸了!”
接着是徐父熟悉的安抚声。
屋外的动静慢慢小了下去,只有徐母低低的咒骂声还断断续续地响起,萦绕在徐瑾耳边,徘徊不去。
她锁上门,看着怀里明显也被吓到的猫咪,听着身后的细碎咒骂声,缓缓低下头把脸埋进猫咪的毛发里,无声抽泣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又吵架了。
明天她又会面对徐母那张刻薄挑剔的脸,早餐可以自己买,午饭在学校吃,那晚餐呢?
以往她会坐在桌边,听着徐母对她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在坐立不安中度过新的一天又一天。
可吵架就不一样了。
从小到大,她和徐母吵过的次数不多,因为知道吵架得不到好处,只会让徐母更加变本加厉,但情绪上头的时候,她的忍耐力就会变得薄弱许多。
一旦吵起来,她即将面临的,就是冷漠的表情和漠不关心的态度,她不会吃到晚饭,如果自己用零花钱出去吃饭,也会得到对方的一顿阴阳怪气,说她浪费钱,不心疼徐父辛苦工作得来的生活费。
可她如果自己做饭,徐母会更不高兴,认为一顿饭分两次做,嫌她浪费煤气。
可如果不是她怄气,徐瑾又怎么需要做第二顿饭呢?
这种如影随形的窒息,才短暂消失了两个多月,又要回来了吗?
猫咪叫唤了一声,抬起爪子搭在她手上,眷恋地蹭了蹭,熟练地安抚着她。
有一瞬间,徐瑾忽然很想念顾清崖。
如果他在的话,她大概不会哭得这么狼狈吧。
毕竟那个人,可是个连安慰别人都显得格外欠揍的家伙。
大概也是和顾清崖相处惯了,慢慢把她的性子也养出来了,以前觉得微不足道且习以为常的事,现在再次体验,却觉得委屈得不行。
她哭够了,又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镜子。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一张眼眶通红的脸。
半晌,徐瑾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遗余力,很响,打得她眼前发昏,脑袋却清醒了不少。
猫像是被她惊到了,喵喵叫着去抱她的手,被她轻而易举地避开。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自嘲地垂眼,心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不上商队队长生死一线的危机,比不上少年将军九死一生的险境……她都知道,可她却依然被困在这样重重叠叠的小事里,不得解脱。
连她自己都这样讨厌自己。
顾清崖总说他是她的另一半,可徐瑾从没有从他身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
他意气风发、慵懒贵气,即便身为所谓的鬼仙,也依然淡定自若,自带清高气场。
那样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前世吗?
真的是另一个自己吗?
徐瑾更愿意相信,这只是顾清崖编出来的一个笑话罢了。
……
第二天,徐瑾早早起床去了学校,把猫也带上了,免得徐母发疯真的把它给丢了。
这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这段日子以来的精神气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抽干了一般,变得魂不守舍。
傍晚,她下了课,抱着猫径直去了管理局,找书幽要了所有关于“临安老祖”的书籍。
但也才零星几本。
把书给她的时候,书幽看了眼她书包里露出半个头睡得正香的猫,若有所思。
徐瑾拿着刚到手的书,一边看一边走,正要走出管理局大门,听见门口的墨大爷对谁打了声招呼。
一抬头,恰好见到许久不见的沈彦松穿着一身正常上班族的精英西装,戴着副单片眼镜,盘着他手里的佛珠,走到了她面前。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出于礼貌,徐瑾收了书,喊了声:“沈大哥。”
却不料沈彦松在她面前停下了步子,看了眼她手上的书,又看了眼她的的书包,温温和和道:“养猫了?”
徐瑾奇怪地抬眼,应了一声。
沈彦松扶了扶镜片,歪头笑道:“你好像很紧张?”
徐瑾理直气壮:“我社恐。”
潜台词是她对哪个不熟的人都是这个反应。
沈彦松失笑,接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铜色信纸来,言简意赅道:“临安让我转交给你的——你貌似,遇到了点困难?”
徐瑾愣了下,才伸手接过那封信:“他……”
他不是闭关吗?还能写信?
……沈彦松又是从哪儿拿到信的?
“我和临安的关系,远比你们想象中都要好,”沈彦松浅笑颔首,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少年同窗,他自然信我,所以我也知道他近来闭关——信是他用特殊的法子送过来的。还有……你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临安不在的时候,可以找我帮忙。”
原来如此。
徐瑾真诚地道了句谢,还是什么都没说,拿着信转身离开了。
她的家事,和谁说都无解。
然而踏出管理局的大门,她又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地、斟酌着拆开了信封,看见抖开的信纸上,写着那人龙飞凤舞、极其精简的几个字。
别为难自己,试着和过去和解,或许会好很多。
没有落款,也没有写是给谁的,更没有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徐瑾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都知道了。
和解……哪有那么容易呢?
第71章 争吵
徐瑾有一刹那感到自己对他信中内容的期待有些许的好笑。
像是失望, 又带了几分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
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出和解这两个字眼,因为痛不在他们身上。
……原来顾清崖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徐瑾垂眼, 捏着信纸的手指隐隐泛白。
片刻,她还是沉默地将信重新折起来, 收回了书包里。
她想,顾清崖说的也没错。
总不能一直困在这段不平等的亲子关系里, 绊住她前进的步伐, 毕竟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她。
大家都在向前走,而她也必须接着向前。
要懂事,要忍耐……这不正是她早就已经习惯且十分擅长的事吗?
回到家, 天已经黑了。
看见她抱着猫回来,徐父叹了口气没说话。
徐母依然待在房间里没出来, 晚饭是徐父做的,敲门没应, 徐父便顺势把碗筷递给她, 嗔怪示意道:“昨天被你气的,快哄哄去。”
徐瑾心头无名火起, 分明回来之前还想着要忍, 可真要到了这时候,却又忍不住了:“凭什么?”
“凭她是你娘!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徐父瞪了她一眼,“你可少让她受点气吧……本来高高兴兴地回来, 让你这么一气,差点又给……”
又给什么?
徐瑾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 隐隐有了些预感。
果不其然, 徐父道:“你就要有弟弟了, 别老惹你妈生气, 你好我好大家好。”
徐瑾沉默着,把碗筷放到了桌上。
“你干什么?”
徐瑾背着书包钻进房间:“写作业。”
徐父惊讶道:“我不是让你去哄哄她吗……你妈现在气得吃不下饭——”
“她吃不下饭关我什么事,”徐瑾冷冷道,“她既然都舍得饿着她的宝贝儿子,我怎么不舍得饿着她?”
“你!”徐父也生起气来,立即起身将她快要关上的房门不由分说地推开,斥责道,“你看看你!一天天说的什么话!你存心不让我们好过是不是?”
徐瑾抬眼,面无表情地反问:“那我还要怎样?”
徐父苦口婆心道:“你就不能懂点事,说点好听的让我们开心点吗?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朝你妈和我撒过娇?在爸妈面前不就是要撒娇的吗?你有心事都可以和爸妈说,爸妈永远不会害你,可你呢?每次回家一句话都不说,难怪你妈妈一直对你没好脸色,哪家姑娘像你这样孤僻,天天在房间里写作业,也没见成绩好多少……”
徐瑾心里还憋着昨天没完全发泄出去的气,闻言终于忍不住了:“成绩成绩!你们就知道成绩!是不是我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我就不配做你们的女儿?!你是她的好丈夫,人人都夸你脾气好,老实人……那是当然了,你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用做家务,天天下你的象棋游戏!但你不在的三百天里,是我!是我一直在替你受着她的气!”
“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说出让我向你们服软撒娇这种话,因为你和她,都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们只想着自己!”
徐瑾一骨碌把平日里积存的所有苦水都倒了出来,但因为语速太快,逻辑都变得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她生不出儿子,她被人指指点点,是,她很可怜,但那是我的错吗?是我想当女儿吗?是我想生在这个家庭吗?我比你们更后悔出生在这里!如果有选择,我宁愿当初死在我生下来的那天!”
“你以为你有多无辜吗?你以为你有多深情吗?真好啊,妻子这么多年生不出儿子,而你还对她那么好,真是个深情的好男人,”徐瑾嘲讽地笑着,“可她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你在哪?被人嘲笑没生儿子的时候你在哪?你内心明明也是喜欢儿子的,你默认着她没有生出男孩的罪孽,一言不发——向她施压的不仅仅是这个畸形的社会,还有你!她最亲近的枕边人!”
“而她受到的迫害,又以另一种形式,奉还到了我身上。”
“你们嘴上说着公平,说着对我有多好,送我上学,养我长大,那更多的呢?你们有关心过我累不累吗?有问过我以后究竟想做什么吗?有顾及过我每一次莫名其妙被骂时的感受吗?”
“你们都不关心,你们只想着什么时候肚皮再争气一点,生个儿子,以后就不会被人嘲笑,就可以传宗接代,就有人养老了。”
徐瑾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而我,只是一个本来就不受这个家欢迎的人而已。”
死一般的沉寂。
徐父茫然地看着她,一时被她这一通犀利锋锐的言辞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向来老实又有些固执死板的父亲,头一次对自己和妻子的教育方式产生了些许的怀疑。
真的是他们的错吗?
他想伸手擦一擦女儿的眼泪,但很可惜,对方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年纪尚小时、会扑进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孩子了。
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连下巴都在高高扬起,仿佛试图借此宣示她不屈的内心。
只有眼眶通红。
那双透彻黝黑的眸子里,装的是徐父看不明白的伤心。
半晌,门还是在徐父面前沉默地关上了。
隔壁房间始终没有传来声响,但徐瑾知道,她一定都听见了。
背对着门板,徐瑾有些颓然地垂直坐了下去。
她甚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地想,她点破了这对夫妻之间的表面和睦,看清丈夫真面目的徐母又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