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我说我会回来——所以我回来了。”
顾清崖忽然哑口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地间风声呼啸,似乎只剩他们遗世而立。
月光皎皎,就如同她离开的那个夜晚一样地明亮。
然而沉默才不过短短须臾,徐瑾忽然从马背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顾清崖将茶盏丢到桌上,疾步上前,好悬才接住她。
下一刻,徐瑾就从他怀里闷声咳出一口血来,浑不在意地抹了抹,抬眼看了看四周,笑:“才几个月不见,怎么花儿都枯没了。”
顾清崖却紧紧盯着她唇角的血迹,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他将徐瑾打横抱起来,往厢房里走,一边动了动唇,回道:“……你不在,我照顾不好。”
徐瑾忍不住捏了下他的手心:“那算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些花,太难侍弄了。”
“你特意等我的吗?”
“今日是你生辰。”
徐瑾忍俊不禁:“我知道。”
她咳了一声,又接着道:“……不过,过不过好像也没所谓了,我应当是活不久了。”
她说着,笑着抬头:“你知道吗?我从赵王宫里出来就一直在往这里赶,但是追兵太多了,一路上费了好大的劲才甩开——那老头子防备心很重,我也是找了好久的机会才能动手……”
顾清崖按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了些,低声问:“你伤在哪儿?”
徐瑾被他放在床榻上,眨了眨眼:“右心口。怎么,你又有办法?”
顾清崖的目光从她伤口的位置一扫而过,坐在床沿边,沉默地看着她。
徐瑾笑了:“顾军师……好像不管我处于怎样的境地,只要我没办法了,你就总有办法。”
“……是,我有办法,”顾清崖握紧了她的手,“所以,别死。”
顿了顿,他闭眼道:“就当为了我……”
“那不太行,”徐瑾说着,又咳出一口血来,仍然笑着,“那皇宫暗卫的箭上有毒,虽然是慢性的,但我撑到现在也算不容易……救活一个人的代价这么大,这么痛苦……我早就说过了,不会再让你有第二次的。”
“就因为这样。”
顾清崖哑声道,“你就宁愿去死吗?”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徐瑾眸子里的光闪了闪,随即弯了弯眼眸,“是因为我已经不太想活了。”
“如今好不容易大仇得报,我也算功德圆满,没有遗憾了。”
在她的子民为了保护她而死去的那一天,她的灵魂也已经跟随他们死去了。
顾清崖黑黝黝的瞳孔盯着她,喃喃道:“没有……遗憾?”
说谎的。
她其实也是有过遗憾的。
几个月前,在城墙之上一跃而下时,她也曾想过,她就这样死了,虽然倒也算对得起那些为她拼命守城的百姓,但就是不知道顾清崖会不会因此难过。
这个来去成谜行踪不定的男人,会为她伤心吗?
那时她没有得到答案,如今却得到了。
她笑着,抬手摸了下顾清崖的脸,动了动唇,艰涩道:“别哭啊,你可是个仙人,常言道,仙者泪无价。”
“别为我哭,因为我哪怕是死,也是高兴的。”
“我死后……玄镜山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她半开玩笑道,“风水绝佳,青山常在,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若我赶得回来,死在你怀里也算不错,你就将我葬在那里,不必有什么陪葬品,只要块木碑,就写‘徐婉若之墓’……若是可以,我连棺材都不想要。”
“毕竟……我甚至没能为李大哥他们收敛尸骨、入土为安,不要棺材,就让我的尸体跟着他们一起腐朽……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我生前拘束太多,只望死后能自由自在。”
只是,此身已殉家国……无能伴你。
“你要是去看我的话,记得给我带一朵花,”她缓缓眨了眨眼,散去了最后一口支撑着自己走到这里的气息,笑着回头看了眼窗外,“院子里那些凤仙就不错。”
凤仙,寓意怀念,又代表着隐晦的爱意的意思。
望君常记,时时挂怀。
她说着,眼皮慢慢沉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轻轻一吹就能散在了风里:“只是下辈子,你一定要快点找到我啊。”
……哪怕到时候的我们依然无法在一起,但能做对快意江湖的知己侠客也不错。
此时的徐瑾尚且不知道,其实不论轮回多少次,只要遇见对方,她都会重复着爱上他的这个唯一结局。
因为本为一体,灵魂共鸣——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比顾清崖更吸引她的存在。
意识逐渐朦胧之际,徐瑾好似听到了那人声音低哑在她耳边,说了句迟来的、也是今日唯一一句:
“生辰快乐。”
即便这个年满二十岁的日子对她来说,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
作者有话说:
*出自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建议本卷阅读时配合歌曲《桃花诺》使用,会有良效(大拇指.jpg)
第68章 闭关
这一场跨越近千百年的梦, 最终是徐瑾最先睁开了眼。
初醒时,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在书幽担忧的目光下发着呆, 仿佛魂游天外,还没来得及回来。
顾清崖还躺在那里, 安安稳稳,一动不动, 只有指尖上挂着一丝从袖子里拖出来的红色穗子。
等她终于缓过来了, 看见书幽,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哑:“书幽……你怎么在这里?”
书幽无奈, 指了指桌上的碎玉。
徐瑾慢半拍地“哦”了一声,又诡异地陷入了半出神的状态。
书幽无法形容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
——在徐瑾睁眼后大约半个小时, 顾清崖才姗姗来迟地醒了过来,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随即又同时闪躲了一下, 默契地挪开了目光。
一场由八尾狐妖带来的危机就此化解,竟然只是去幻境里走了一趟……简单得不可思议。
但顾清崖的脸色看着显得有些苍白……从这一世和他相遇之后, 徐瑾就没有看到过他这样憔悴的样子。
她很想开口问问怎么回事, 然而抿抿唇,不知出于各种心理作祟,又忍住了。
倒是顾清崖很快便从这场大梦中回过神来, 揉了揉太阳穴,问书幽:“他们还在路上?”
这个他们, 自然指的是朱小婉几人。
书幽摇摇头, 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温温和和道:“已经来过一趟了, 只,只是怕那狐妖又闹出动静,抓妖去了。”
他怎么又变结巴了?
顾清崖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懒得管是为什么,又问:“我们进幻境多久了?”
书幽慢吞吞道:“一个半时辰。”
换算成现代时间,也就是3个小时。
徐瑾抿着杯子里的水,眼睛看着清澈的水面,耳朵听见顾清崖对书幽客客气气地说:“今日麻烦你了,多谢。只是我现在有些话要和徐瑾说……”
书幽顿了顿,拱手行礼,温吞道:“既然,没有什么事的话,那我便先回去罢。”
徐瑾没有动,她听见顾清崖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细微摩擦声、低声交谈的声音、细碎平缓的脚步声……最后是关上门后,回归安静的客厅。
那双长靴停在了她面前。
“徐瑾。”
徐瑾不自觉手一抖,杯子里的水也差点撒了出来。
这是顾清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其实刚醒来的那半个小时,她想了很多,想幻境里的那三世,第一世可能是顾清崖的回忆,第二世是狐妖的,第三世才是她自己的。
幻境里清楚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有三世,但徐瑾清楚,她轮回得应该不止这三回,更多个无人得知的、连他们自己都已经不记得的百年间隙里,他们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或许徐瑾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过他的面,不知其人。
而他风尘仆仆上千年,只是在寻一个故人。
她想,怪不得傅阿绫对她写下那两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们是上一世就结识过的有缘人,这一世阴差阳错再次重逢,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而她知道地似乎有些太迟了。
她又想——怪不得顾清崖说他吃鬼,原来他不是开玩笑,他真的以同类为食,原来他……竟然是个鬼仙。
玄镜山上的结界是他布的,木碑是他刻的,徐婉若的字也是他取的……
世人不曾记录这位女将军的名字,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将她的生平牢牢记了下来,名扬青史。
她玄镜山下的那间院子,曾长满了凤仙花,而一直到如今,花也依然在,哪怕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变成了残垣断壁,它们也依旧顽强地在院子里生长着。
她还想,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世人轮回百年一次,而她轮回千年,算来也有上百次,他找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为什么要找她呢?
为什么后来又不找了呢?
这当中数百年的空隙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何本该沉睡的顾清崖流连于世,为何她每一世都会在二十岁生日当天死去?
难道是天意?
可天意为何会如此为难一个渡劫失败的鬼仙呢?
徐瑾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那些前尘过往,仿佛刚刚还在眼前,现在又变得若即若离、模糊不清了起来。
只有耳边,传来清晰的、属于顾清崖的、熟悉的声音。
“我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
周一,徐瑾在闹铃声中起床,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匆忙背上书包赶去学校。
出门时她下意识转头,想看顾清崖有没有跟上,想起现在那人已经不在她身边,又顿了顿,重新把脖子扭回来,锁上门离开了。
到早餐摊边,她又下意识在心里传音问:【你吃什么?】
半晌没听见回音,她又是一愣,在摊子老板的呼唤声里回神,指了指那一堆包子:“三个奶黄包,一杯豆浆。”
太烦人了。
徐瑾想,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明明跟在她身边不到一个月,但这一整天下来,不管她干什么,都会下意识想转头去和顾清崖说话,却总是忘记那个人现在并不在她身边——
和她约法三章后,顾清崖便匆匆离开了。
他说他要闭关,徐瑾问为什么,顾清崖倒也毫不避讳,笑着说:“还能因为什么?我要炼成人形,如今身体快要炼成了,自然要闭关。”
徐瑾看着他有些苍白的唇,直觉没这么简单,但他不想说,她再问也没用。
于是她也回避了这个话题,问他: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顾清崖掐指一算,故作轻松地朝她眨眨眼,“别太想我哦。”
徐瑾扭头,嘀咕说:“谁会想你个老神仙。”
顾清崖并没有多说。
离开前,他想了想,将一直带在身上的青莲剑留了下来,顺带给了她一个乾坤袋用来装剑。
“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玉佩和剑都要带好,若是有危险,它自会护你平安。”
徐瑾伸手接过,闷闷地“哦”了一声。
顾清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但徐瑾再抬头时,客厅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了。
至于他去了哪里……
“诶,你看见了吗?”
“什么?”
“玄镜山大雪封山了啊,昨晚突然下的,我早上出门就看见了,太稀奇了吧,都上v博热搜了。”
“可是……都快十二月了,下雪也很正常吧?”
“奇怪就奇怪在只有玄镜山在下啊,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都没停过,听说景点都被迫关闭了……”
“……”
徐瑾停下步子,在放学拥挤的人流里抬起头,看向远处的玄镜山。
那里数百年来四季常青,是宿城最出名的景点,而今一夜之间,大雪纷飞,覆了满山亭亭如盖的枝叶。
——神山长宁,若有神迹降临,必雪落封山。
她在一片讨论声里抬起手,用那只顾清崖并未带走的新手机,对着雪山的方向,按下了拍照键。
接着低头,将照片上传,发送至v博,并写道:山还会青的。
山还会青的。
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去管理局打卡时,正在和曲靖兴奋地讨论着什么的曲央央窜过来,往她身后看了眼,奇怪道:“你来打卡?祖师爷呢?”
徐瑾嘴角抽了抽:“他……有事。”
曲央央“哦”了一声,又疑惑道:“他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徐瑾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小孩子,管理局也不是龙潭虎穴,他为什么不放心让我一个人来?”
曲央央摸摸下巴,又意味深长道:“哦——我看你俩平时不是形影不离嘛,说说而已,你急什么?”
谁急了?
徐瑾懒得理她,正要去办公室打卡,曲央央拦住她:“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个狐妖被抓到了,我才知道它就是朱姐他们一直在找的地府通缉鬼,太巧了吧……这会儿朱姐他们还在审讯室做笔录呢,你不打算去看看?”
想起在商队里那一世死在狐妖爪下的场景,徐瑾至今还觉得那场面清晰可见、记忆犹新。
她犹豫了下,摇头,无欲无求道:“不去了,其实朱姐他们审讯也有一套,并不需要我帮什么。”
曲央央觉得无趣,正要还说些什么,忽然又被徐瑾打断了:“你刚刚说什么?”
这狐妖,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只“厉鬼”?
“对啊,”曲央央吓了一跳,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徐瑾脑海中灵光乍现,仿佛有什么线索顺着这一句话串起来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散乱的灵感又四散开来,不成一线。
曲央央仍然在她身边碎碎念着,说杨老师没搞出什么大事,还能回去教书,吴习民就不行了,估计得去牢里蹲上十年,而杨苜芯……
狐妖被抓后,她就肉眼可见地萎靡消瘦了下去,显然时日不多了。
一只狐妖,能搞出这么多的事,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
接下来几天,厉新源总觉得徐瑾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上课不画画了,也不打瞌睡了,坐得虽然不算笔直,却也认认真真,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就没挪开过……
弄得新来的几位顶替请假的杨盛连、被抓的吴习民的老师们都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