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原本存放棺材的那间老院子被推翻重建,修成了民宿,我便将其放在了民宿里,”沈彦松拨弄着佛珠,慢吞吞地继续说着,“谁知离料想过的破封时间不同,封印提前有了松动,这才导致祟气外泄,召来了许多小鬼。”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又将小婉他们调到了这边,有任何情况我随时都能知道,”沈彦松抬了抬眼皮,调笑道,“好在封印最终还是撑到了现在,并且他还失去了这千年的记忆——看来你的画符能力确实很强。”
“可你为什么帮我?”
徐瑾却面无表情道,“哪怕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是讨厌他,要抓他吗?为什么又同意我为他以命换命?”
“他自己死了多没意思啊,”沈彦松笑着,和她对视时,眸底隐约有疯狂的偏执在如潮涌动,“我要他活着,一个人带着关于你的、关于曾经天韵山上的那些记忆,痛苦地活下去。”
“他不好过,我可就太好过了。”沈彦松似乎毫不顾忌面前这个合作伙伴会随时反水,十分愉悦道,“看着两个本为一体的人为了对方互相争着要去死,多有意思啊,不是吗?”
徐瑾沉默地移开目光。
她放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许久,却没再开口反驳。
其实沈彦松说的,她已经信了大半。
不然难以解释,为什么顾清崖自己不记得那些事了,却仍然在瞒着她调查。
他应该在当初看见棺材上的符咒时就猜到了,封印必然和她有关,所以对她诸多隐瞒。
两人就在这夜风中默默对峙了片刻,良久,徐瑾又转过头去,再开口时,声音极轻:“你该庆幸,我现在确实一无所有。”
所以听到他说的“以命换命”时,内心除了诧异,竟然没有感受到太多惊慌。
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若能在死前为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那束光做点什么,那倒也不算死无所值。
徐瑾想着,从天台边慢慢站起身来,夜风很凉很大,那副单薄的背影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去。
像断线的风筝。
两个人的死局,只能活一个。
沈彦松肯定也料到她不会临时反水,为了自己活而重新推顾清崖下水,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全盘托出。
不管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如今的徐瑾都无法拒绝。
就算她不肯信,这些话说给顾清崖听,一旦是真的,顾清崖也不可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她不想去赌那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因为那是顾清崖的命。
她这辈子已经够糟糕了,不想看到再有人为了她而死去了。
顾清崖写的那两本书上有一段话,是主角的师父告诉他的,她还记得。
人生而有三魂七魄,上带七情六欲。若魂魄分裂,七情六欲也将一同分裂。
徐瑾回想着见到顾清崖的第一面,终于明白过来。
她的存在,就是七情中的最彰显哀、惧、恶的结合。
而顾清崖,则是剩下的那半边光明。
既然如此,那就请那个站在光明里的、另一个自己,代替她继续活下去吧。
……
徐瑾想了很多,一夜没睡。
第二天,她顶着一双黑眼圈,又去了管理局。
上几次来,因为各种烦心琐事缠身,她一直忘了跟书幽说说关于那几本书的事。
而这次,书幽听完她的来意,却朝她笑笑:“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藏书阁里的书,都,都有备份,你拿的那几本,也是备份,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怪你。”
徐瑾松了口气,再三道歉,见他是真的不在意,才终于放下心来。
“……还有件事。”
书幽道:“你说。”
“黄泉下三千尺是什么地方,”徐瑾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
书幽抬头,看了她片刻,才低声道:“极寒地狱。”
徐瑾一惊。
“极寒地狱不是在西北之地吗?”
“是在那里,”书幽慢吞吞道,“绵族世代镇守极寒地狱,无令不,不得出,你不是知道吗?”
徐瑾脑海中思绪飞转,想着绵族,想着极寒地狱,猜到后来出现的那所谓的圣女,也许就和极寒地狱有关系。
她恍惚着,又问了句:“你说,犯了什么样的错,才会让一位仙人……恶鬼缠身?”
书幽想了想:“从古至今,从未听闻,此、此等酷刑,我只能,想到一个词。”
“什么?”
“轮回道。”
徐瑾心头一跳,注意力忽然被他上一句话吸引过去,急忙问:“什么叫……酷刑?”
“恶鬼缠身,噬魂之苦,宛如被……生吞活剥,”书幽闻言,却比她还要诧异,“这般折磨,即便仙人,也,也撑不过百年光阴,如,如何不算酷刑?”
徐瑾几乎要捏碎了手里的玉佩。
这个问题,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顾清崖,而那时顾清崖云淡风轻,他的回答是不疼。
但她知道,也能想象到,顾清崖的情况只会比书幽说的更恐怖。
只是恶鬼缠身,就有噬魂之苦,而他上千年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这种痛苦,还要费尽心思去找她、用尽办法试图让她的轮回之路好过一些。
她就说,她要轮回百次,磨难诸多,身为另外半魂的顾清崖怎么可能安安稳稳睡上这么多年。
徐瑾想着想着,低下头去,不让书幽看到红着的眼眶,心中却恨恨地道:
顾清崖。
……你又骗我。
是你说不痛的。
第77章 星火
书幽看出她情绪不对, 站起身,无措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徐瑾用力眨了眨眼睛, 将泪意生生忍了回去,再次抬头时, 只有眼圈红了一点,“轮回道……又是什么?”
书幽犹豫了下, 没有开口, 找来一张纸,写道:
人死后入幽冥,走过黄泉路, 一直到喝完孟婆汤,跳入轮回海, 这一遍下来,回顾三生, 便会有无数怨念与不甘滋生而出, 可既入幽冥,便没有回头路。灵魂转世后, 这些阴暗情绪会化作一根根孽线, 纠缠一处,沉于九幽冥府之中,无色无味, 亦看不到形体。
这就是“轮回道”。
徐瑾记起来了,她在幻境中听到过易阿婆向傅囹解释过的——关于轮回道的概念。
但那时易阿婆只是随口一提, 一笔带过, 并没有书幽解释得详尽。
现在想来, 徐瑾却不免又心生疑惑:九幽冥府是那么好进的吗?易无凉说去就能去?
还是说, 就连傅囹那一世,都有沈彦松插手的影子?
可他帮易无凉有什么好处呢?
绵族……圣女……极寒地狱……
沈彦松说过,顾清崖陪着她轮回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分身,本体仍然在那具棺材里沉睡,而棺材一开始,是放在极寒地狱的。
绵族无令不得出,有没有可能是在守着什么东西?
比如,顾清崖的棺材?
可这又和她听过的另一个版本冲突了起来,毕竟要绵族无令不得出的是天罚。
沈彦松总不可能控制天意吧?
徐瑾摇摇头。
另一边,书幽想了想,却再次落笔,写道:轮回道的怨念怒意一向是九幽冥府在压制的,一旦它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就代表这个人会从那一刻开始,承受来自世间所有苦命人的痛苦与不甘,这是恶鬼最美味的食物。
闻风而来的恶鬼会死死缠着他,抓住一切机会撕咬他,吞噬他,孽线会化作利刃,慢慢将他的灵魂切割、分裂……直至魂飞魄散。
但从古至今,从未听闻轮回道有落到一个人身上的先例。
可除此之外,书幽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缘由,能让一个人的灵魄被无尽的恶鬼死死纠缠。
必定是他身上的某样特质,激发了恶鬼的贪婪。
徐瑾的心随着他一笔一笔落下后浮现出的字句,沉到了谷底。
“如果真的是轮回道……就没有办法能够解决吗?”
“没……没有,”书幽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羞惭道,“道无形,那是无法根除的存在。”
徐瑾朝他道谢,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徐父徐母依然吵着找警察带她回去。
即便徐瑾百般拒绝,各种话都说尽了,徐母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放出话来,不管徐瑾现在住在哪儿,如果她实在不肯回去,徐母就去找律师打官司。
徐瑾毕竟还没成年,这场官司就算打起来,她也赢不了。
警察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不惯这对夫妻的所作所为,却又无能为力。
徐瑾也考虑到住在沈彦松这里确实不妥,在他们的再三逼迫下,终于还是回去了。
当天晚上,她就被徐母赏了两个巴掌,听着对方一股脑咒骂着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找她而耗费的精力,徐瑾面无表情,抱着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四五天,直到徐瑾的精神一日日消沉下去,被磋磨得看不出任何活气来。
她仿佛又变成了前十几年里那个沉默、阴郁,满心冷漠刻薄的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任何人都没反应。
黑猫通常情况下,基本24小时里只有几十分钟是醒着的,醒来有时看见她在一个人写作业,有时一个人吃饭,有时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有时也会看见她被徐母骂得很厉害,或者上手又打又踹,虽然力气不算大,但动手多了,徐瑾身上也会留下伤痕。
而徐父只会反反复复劝着徐母不要动气,然后告诉徐瑾,你妈妈怀孕了,情绪不稳定,你得让着她点。
徐瑾从来没有开口反驳过。
黑猫见证了一切,但它没法做什么,只是沉睡的时间变得更久了。
有天晚上,徐瑾放学回家,走到楼下,才想起自己今天忘了去管理局打卡。
发消息给朱小婉,朱小婉秒回:没事,不扣你工资。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多休息休息吧,实在不行,给你放段时间的公假,带薪休假。
徐:谢谢朱姐。
她没有拒绝,也没说答应。
不知是不放在心上,还是根本没看进去她的话。
朱小婉反复看着她发来的消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姑娘到底怎么了?
……
徐瑾站在楼下,静静立了一会儿,想起进门后即将看到的那两张熟悉到让她厌恶的脸,闭了闭眼。
她上了楼,没有在家门前停留,径直上了天台。
猫在背包里睡着,她没有将它抱出来,只是站在天台边吹风。
傍晚的风很凉,把她垂下来的刘海都梳了上去,露出长久不见光的额头。
顾清崖离开后,她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光,什么也不必想,只是坐着,看天,看地,看风景,看近在咫尺的人间和遥远的灯火。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病了,老师、同学、同事……连沈彦松都在关心她的精神状态,怕她不能撑下去。
只有她的爸妈,仿佛看不到她日渐消瘦下去的身形,也看不见她沉默抗拒的态度。
也许看到了,只是不在乎。
徐瑾在这晃眼的风里慢慢闭上眼,恍惚着想,就这么点事。
就这么点小事,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痛苦呢?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归根究底,只是因为她对他们还抱有能够回头的希冀。
她或许就不该生在这个世上,就像她那个还刚出生就被抛弃掉的姐姐一样,应该早早死去。
毕竟与之相比,甚至都没有人期待过她的出生。
徐瑾想着,慢慢往前探了一步。
说不清这一步究竟是什么心态作祟,或许她只是想看看近在咫尺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又或许只是想借着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疯狂、刺激自己那根已经即将崩断的神经清醒过来一点……
但她的动作刚做到一半,就被身后的尖叫声打断了。
“你在干什么!!!”
徐瑾一顿,扭过头,看见了站在天台门口的父母。
他们一脸的惊慌失措,看着这个这么多年来逆来顺受的女儿,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担忧和惶恐的神色来:
“你要干什么?你别冲动!不要乱来!”
徐瑾愣了一下,低头一看。
原来她距离从天台掉下去,仅有半步之遥。
刹那间,徐瑾好像在他们的表情里获取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只是这感觉稍纵即逝,并不起眼。因为徐母紧接着就哭喊道:
“你就这么恨我是不是?你才安分了多久,又来这里寻死觅活——让我安安稳稳生下一个弟弟是不是比让你死还难啊?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懂点事吗?”
徐瑾冷静下来,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看看哭天喊地的徐母,又看看旁边手足无措的徐父,很想看看这个毫无主见的男人此时会有什么反应。
只见徐父惊慌地回头捂住了徐母的嘴,让她少说点,随即又对上她的视线,诚惶诚恐道:“小瑾……小瑾,你别听她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你别这样……”
“累吗?”徐瑾却倏地打断了他。
徐父愣忡了一下:“……什么?”
“夹在怀孕的妻子和‘叛逆’的女儿中间,你一定很为难吧?”徐瑾朝他平静地笑了笑,听见徐母又崩溃地大叫:
“知道还不快下来!跟爸妈吵一架就要跳楼,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我们这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你是嫌我们受的白眼不够多是不是?”
徐瑾笑了。
夜风里,她的眼眶被吹到干涩得有些疼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她轻声道:“我以前就一直想知道,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担忧?后悔?还是死不悔改?”
她看着徐母的疯癫模样,平静道:“看来我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徐父惊恐的眼神里,她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跌落天台,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徐瑾隐约间仿佛看到了远处的雪山似乎消融了一些。
下一刻,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的腰际,又将她的头按在了怀里。
随即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她露在风中的那只剩下的耳朵。
那一刹那间,徐瑾闻见了熟悉又陌生的青草香。
她闭上眼,沉寂了许久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为之剧烈跳动了起来。
如同无根的浮萍有了归处,又像野草得到了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