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光代表着唯一的希望。
于是草烧不尽。
因为风吹又生。
……
再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床边没人,但病房外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她看着自己吊着盐水的手,有一瞬间的茫然:顾清崖没回来吗?
那是她的错觉?
但下一秒,推门而进的男人就打破了她的猜测。
他穿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长款黑色风衣,里面一件白色高领毛衣,长靴黑裤,长发束成马尾,依然是那副不变的青年模样。
像他们初见时一样意气风发,却又似乎多了点什么。
——沉稳,或者说……阴郁。
果然,7楼的高度跳下去,不可能安然无恙,她能活着,是因为顾清崖回来了。
只见顾清崖揉了揉太阳穴,走到床边,见徐瑾睁着眼,顿了顿,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淡淡道:“温的,喝吗?”
徐瑾抿了抿唇,挣扎着慢慢坐起身,用另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小口酌着。
不知为何,感觉他心情不太好。
她找着话题,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门外……是谁在吵?”
“曲央央,还有你管理局那些同事,和你父母,”顾清崖就站在旁边,环臂看着她喝,不冷不淡问,“好些了吗?”
徐瑾低低“嗯”了一声。
顾清崖把水杯接回来,放在床头柜上,这才开口:“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到底为什么要跳楼?”
徐瑾心虚道:“我要是说……我并没有想跳楼,是感觉当时被人推了一下,才掉下去的,你信吗?”
顾清崖盯着她,不说话。
良久,他才道:“那你为什么会站在天台上?”
徐瑾更心虚了:“……心情不好。”
顾清崖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她话里的可信度。
半晌,他才转身,似乎要走。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没有要自杀——”徐瑾忙道,“你去哪儿?!”
顾清崖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急得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无奈转身替她重新盖好,缓和了神色,重新拿起杯子道:“给你倒水。”
徐瑾到嘴边的一句“我不渴”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等顾清崖出了门,她才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拿着输液瓶悄悄走到了门边,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情况。
这是单人单间,隔音效果很好,距离又太远,她只能看到徐家父母被朱小婉几人拦在很远的地方。
曲央央正和徐母对骂,战况看上去十分激烈,因为徐母被气得一直摸胸口。
朱小婉几人则站在一边,看似拉架劝和,实际冷眼旁观,对徐父要见人的要求恍若未闻。
徐母又哭又闹,而徐父也面带愠怒,对这几个突然出现、阻拦他们去见女儿的陌生人十分不满。
声音太远,听不清晰。
徐瑾看见顾清崖从病房出去,又走到朱小婉几人面前,不知和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曲央央便不满地住了嘴。
随后又过了会儿,徐父徐母被他们赶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听不见一丁点吵闹声。
从头到尾,顾清崖都没有给这两个人一个眼神。
而他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崭新的温水。
第78章 姐姐
也许是活了这么多年, 还没尝过这样被人时刻护在身后的滋味,人生中头一次尝到,徐瑾却有些忍不住眼眶里汹涌澎湃涨起来的泪意。
于是等顾清崖察觉到不对, 就看见她悄无声息地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滴湿了一大块被子。
顾清崖茫然了一瞬, 问:“怎么了?”
“……你不是要三个月才能回来吗,”徐瑾哑声道, “怎么这么早?”
“我放了只分身在你身边——就那只黑猫, ”顾清崖闻言,倒是坦然道,“一是照看你的情况, 二是你我本为一体,靠近你的灵魄, 能让我本体的修为修复更快。”
“那猫一直睡,正是因为吸收的精力太多了……我知道你这边出了状况, 在抓紧时间凝成身体赶回来。”
徐瑾明知他说要凝成身体是谎话, 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成功了吗?”
顾清崖挑眉,没有正面回来:“你说呢?”
徐瑾扯了扯嘴角。
果然没有。
见她似乎郁郁寡欢, 顾清崖又歪了歪头:“我回来了, 但你好像并不高兴?”
徐瑾说:“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徐瑾抬头,注视着他, 说,“顾清崖, 你把我当做谁呢?”
顾清崖微微皱眉, 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跳下去的那一瞬间, 你救我的时候, 想的到底是徐瑾,还是‘徐婉若’?”徐瑾说,“或者是,你自己?”
这是他们从八尾狐妖的幻境里出来后,第一次正式提起这个名字。
顾清崖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不都是你吗?”
“那不一定,”徐瑾否定道,又重复了一遍,“那不一样,顾清崖。”
“徐婉若是少年将军,是民众爱戴的领袖,是很多人的信仰,而她自己,一生也在追随着信仰而行,”徐瑾慢吞吞地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但我不同,我阴暗、自私、虚伪,冷漠又刻薄。”
“你应该不知道吧,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着这个世界,”徐瑾笑起来,还没擦干的眼泪又从眼角滴落,扎着针的手抖如筛糠,却浑然不觉,“我想过无数种办法去死,也想过无数种办法让别人去死,但很可惜,我太懦弱了,我惧怕疼痛,也惧怕杀人的罪名被冠之己身,于是我一件都没有做。”
“……哦,不,”徐瑾缓缓道,“还是做过一件的。”
顾清崖脸上的笑慢慢沉了下去。
徐瑾却没再看他,慢慢重新低下头去。
“你那么聪明,应该也有所察觉吧,安逸兮的死,有我一份功劳。”
“是我听说了民宿的传闻,故意散播谣言,说厉鬼可以压制厉鬼,让他们来民宿送死。”
“我没有动刀子,但我却干了借刀杀人的事,”徐瑾盯着被子上的花纹,笑得很开心,“那或许是我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了,很庆幸,没有任何人发现,这是我干的。”
“如果你没有出现,也许我还会做出更多丑陋不堪的事来。比如亲自扮鬼,吓死傅阿婧。让她永远疯下去,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比如那群跟着她一起欺负过我的女学生,也不该是简单的转班的结局。”
“比如一直看不起我的吴习民,甚至还有嘲笑过我的厉新源……任何一个对我造成过伤害的人,我都想过,要戳瞎他们的眼睛,缝上他们的嘴巴,让他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这样,他们就再也不能用那种高人一等的眼光看待我了。”
徐瑾往后靠着病床,笑得身体都在发抖。
倏地,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但后来我许了愿。”
“我觉得这个世界太没意思了,我想见到一个,让我觉得我还能活下去的人,让我能够活下去——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于是你出现了。”
于是她所有的阴暗想法,都被埋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变得遮遮掩掩,不敢暴露。
她怕看到异样的眼光,更怕这束突然出现的光,会就此毫不留恋地离去,让她重新跌入黑暗的深渊。
可事实证明,伪装得再好也没有用的。
因为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因为她本就生在黑暗中,所以不配得到光明。
她没有未来。
那束光也从来不属于她。
……
“你,”顾清崖蹙眉,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到底想说什么?”
徐瑾没有回答。
她问出这些问题,似乎也并不需要顾清崖的答案,只是又重新躺下去,翻过身,闭上眼,轻声说:“我有点累了。”
是的,她只是有点累了。她需要休息。
好好睡一觉,然后接着去过着这样日复一日的、不如意的生活。
反正未来所剩无几,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在挥霍生命。那不妨大胆一点,想说的都说完,至少将来,不留遗憾。
顾清崖身上那么多事都瞒了她那么久,那她再瞒回去这一回,也不算过分,扯平了。
只是那个互相坦诚的约定,看来注定是没法实现了。
……
徐瑾打了两天吊针,毫发无损地从医院出来了。
医药费是徐瑾自己交的,没让徐父徐母帮忙。
这两人可能是被她那天跳下去的样子吓到了,后来终于没再逼着她回家,但这次,徐瑾却主动找上了门。
今天是周末,顾清崖替她去看朱小婉几人帮她整理出来的房子去了,没有跟着她,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徐父原本看见她还有些惊喜,但见她径直去了自己房间,又奇怪道:“你这是……”
“收拾东西。”
徐父神色一变。
徐母坐在餐桌边,一开始难得沉默着,闻言又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半晌,见徐瑾看都不看她一眼,徐母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了点委屈和质问的意味:“你就真的,这么恨我们吗?”
她这问题问得可笑。
徐瑾原本不想回答,但徐母却又接着问了句:“你离开我们,又要搬到哪里去?去你那个所谓的同事家里?还是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个男生家里?”
徐瑾自始至终自顾自收拾的动作不由一僵。
而徐母说着说着,原本还在压抑着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又理所当然地涌了出来,带着她最常见的、长辈教训的姿态:
“你还小,不明白谁是真的为你好,我们是你爸妈,还能害你不成?听话点,赶紧把你那个工作辞了,回来好好念书,以前那些事,我就不计较了……”
徐瑾平淡道:“我看你是脑子坏了。”
徐母瞪大双眼:“你说什么呢?!”
徐父怕她冲动,连忙一把将她按在了椅子上。
“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女儿还没成年就跑出去自己住了,很丢人吧?”徐瑾将衣服收拾出来装进自己买的行李箱里,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到底在乎的是我,还是自己的名声,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不要总是嘴上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我有眼睛,看得到谁才是真的好。”
“那你那个男朋友就是真的为你好吗?!”徐母也装不下去慈善了,终于拍桌而起,怒目而视道,“不知道从哪个旮沓角冒出来的东西,我要他说自己的工作是干嘛的,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没房没车没钱,就一张脸看得下去,你早恋就找这种没用的小混混?我看你早晚被他骗得什么都不剩,哭着回来找我们帮忙!”
徐瑾微微皱眉:“……男朋友?”
徐母阴阳怪气道:“怎么,你还要抵赖?这可不是我们自己瞎猜的,是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进病房的时候他自己说的!”
徐瑾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恢复了收拾东西的动作:“那也不关你们的事。”
“我们说了你几句就要死要活,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在你眼里,原来我们连个外人也比不上,”徐母气得摸着起伏的胸口冷笑,“好啊,真好,白眼狼这话真是没叫错,简直让人伤透了心。”
徐瑾冷漠道:“我就是白眼狼又怎样,既然知道我难管,为什么又非要自己找罪受呢?”
“你是我女儿!”徐母目眦欲裂,“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要不是爱你,谁会管你的死活!”
徐瑾笑出了声:“爱?”
她看着徐母自顾自红了的眼眶,只觉得她仿佛在自我感动。
但紧接着,徐父也犹豫着开口道:“小瑾……差不多可以了,我知道你委屈,但你闹也闹够了,别……”
徐瑾合上盖子,将行李箱放正,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徐父还没说完的话。
她冷笑着道:“我早该知道的,和你们这种人争辩,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徐母却猛地拉住她擦肩而过的手臂:“站住!”
力道之大,攥得徐瑾手腕生疼,她不耐烦地皱眉,回头刚要开口,眼前却忽然闪过一大片黑,笼罩了她面前的世界。
下一刻,她就失去了意识,往后栽倒过去。
朦胧的意识海中,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识好歹的话,可以把身体让给我呢。”
“反正你也要死了,死前给我做点贡献,也算好事一件吧?”
徐瑾茫茫然地看着这里的一大片黑色雾气,不知说话的人藏在了哪里。
她动了动唇,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
面前的雾气旋转萦绕片刻,慢慢化作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童,穿着款式老旧的小洋裙,仰头看她,嘴角裂至一个常人达不到的弧度,语气一派天真:
“我是你妹妹啊。”
下一秒,她又迅速变大,身体抽条成了一个看着和她一般大小的女生,长着一张和她三分相似的脸,面带悚人的微笑,伸手落在她肩膀上,连声音也近在咫尺:
“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徐瑾扭头,看见肩膀上那只细瘦的手,变成了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第79章 死婴
故事其实很简单。
徐瑾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生女。
在她之前,她有一个姐姐,在她之后, 她还有很多个妹妹……也许是弟弟也说不定。
很小的时候,徐母还没有这么暴躁, 徐瑾也还算活泼,母女两人也会坐在一起, 平和地说说话。
那时徐父常年在外务工, 徐母依然在为生男孩而发愁,时时在她面前叹息,又会有些出神地提起, 她曾经是有个姐姐的。
那是徐母怀的第一个孩子,私自去了违规机构做了检查, 医生说大概率是个男孩。
于是这对新父母高兴疯了,饱涵爱意, 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还没出生,就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就叫徐星辰。
明亮, 闪烁,前程光明,蕴涵着这对新父母的无数期待。
但很可惜,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
徐父当天特意从外面赶回来,就是为了迎接儿子的诞生。
然而得知是个女孩, 他沉默地站在小诊所的外面抽了很久的烟, 也没去看一眼这个孩子, 还有躺在床上辛辛苦苦为他生下孩子的妻子。
徐母听闻这个消息, 一开始是不敢置信,直到孩子抱到她面前,她才发了疯似地推开哭闹不止的小婴儿,不得不接受他们期待了这么久的孩子是个女孩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