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徐瑾并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懵懵懂懂地问她:“后来呢?姐姐去哪儿了?”
徐母当时安静了很久,才说:“扔了。她生下来的时候是冬天,可能已经冻死了吧。”
然后又回过神,开始反复地对她叮嘱道:“要不是看你出生时候长得太漂亮,你也得被我们扔了,所以现在留在爸妈身边已经很幸福了,你要懂得知足和感恩。”
小徐瑾眨眨眼,茫然却乖巧地点着头。
徐母没说的是,她原本也有想过把那个孩子留下来的,是徐父当时还在世的母亲做主,把孩子丢到了冰天雪地里,回来后面对儿子和儿媳妇的询问,态度十分无赖且坦然:“扔了。”
语气就如同后来的徐母一样淡漠。
而这对夫妻互相沉默许久,也都没有要把孩子找回来的意思。
后来徐瑾长大了些,也懂事了,明白他们当初做的事到底有多令人震惊,于是也越来越抗拒这个扭曲畸形的家。
而这时的徐母,也在后来一次又一次打胎中伤了身体,脾气开始变得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没人知道的是,丢掉的那个女孩确实死了,那个年代,又是乡下,没人去管丢在路边的一个女婴,没多久,婴儿停止了哭闹,就这样咽了气。
但孩子死后,灵魂却没有由无常引入地府,因为心有执念,婴儿的亡灵困于原地,在那条自己被丢弃的街上兜兜转转了十几年,才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长大成了“鬼”。
她认清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又开始跟着这两个人,魂魄在徐家安家落户,时时刻刻缠着这对夫妻,带着眷恋,还有遗憾和不甘。
按理说一个婴儿,即便出生了,也没在世上活多久,不该有这样厚重的执念,甚至浓郁到影响了她的投胎之路,在人间滞留了近二十年。
一直到今时今日,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亡灵,只剩近乎疯狂的一抹执念,还在死死纠缠着这个家庭不肯放手。
这不是厉鬼。
这是心魔。
要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执念,原因也很可笑。
她在娘胎时受过的爱意太多,那些如潮的爱意切实地落在她身上,让这个还为出生的孩子早早就拥有了灵智,期待着自己的出生,期待这对父母看到她后的表情,期待以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但曾经受到的关爱有多少,出生后那短短几个小时,她经历的落差就会让她有多不甘心。
她如痴如狂、像个变态偷窥狂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窥视着家里唯一留下来的这个“妹妹”,审视她,监视她,观察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她从那么多出生的或者没出生的孩子里脱颖而出,拥有她梦寐以求的、曾经近在咫尺却又失之毫厘的、完整的人生,和一对父母。
她在那些无人看得到她的岁月里,发疯自虐般地在心里反复询问自己:凭什么?
凭什么徐瑾能活下来?
凭什么不是她活下来?
凭什么她拥有未来?
凭什么她不能拥有未来?
……
她根本不会去怀疑这对父母对自己的爱意,因为这是她留存于世的根本,一旦这种“父母爱着她”的信仰消失,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只会把一切问题都归咎到徐瑾头上,归咎到这个从降生开始,就注定不受父母疼爱的女孩身上。
是她的存在,阻碍了父母留下来她。
可她竟然还这么不知好歹,总是惹爸妈生气。
活下来不就很好了吗?拥有爸妈的关心疼爱不就很好了吗?挨点打受点骂又算什么?爸妈明明是为她好,为什么她要这么不听话呢?
——徐瑾在识海肆虐的心魔中窥见了这位“姐姐”短暂的一生,恍惚间,仿佛也听见了对方的心声。
下一秒,徐星辰张开嘴,露出一张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狠狠朝她的头颅咬下来。
……
鲜血四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徐瑾醒了。
她这次躺在管理局的休息室里,旁边就是皱着眉盯着自己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顾清崖。
放眼看去,桌子茶几上的东西,全都一团乱,破碎的玻璃瓶倒在地上,曲靖正拿着扫把在打扫。
而隔着一扇玻璃门的后面,徐父徐母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时不时朝里面看来一眼。
但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曲靖打扫时路过两人旁边,毫不客气道:“让一下。”
两人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不知是怎么回事,全然没有了之前那种嚣张气焰。
曲靖发出一声嗤笑,以表对他们这种人的不屑,收拾完休息室,接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继续打扫去了。
徐瑾眉头一动,坐起身,看向顾清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比上次跳楼后醒过来还哑:“怎么回事?”
“清醒了?”顾清崖看了她一眼,确认她现在确实正常,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没怎么,你被魔气入体了,在家里发了趟疯,差点又从6楼的阳台跳下去。幸好我赶到得还算及时,把你带回了管理局。”
徐瑾揉了揉太阳穴,竟然觉得这也不是很意外:“然后呢?”
“然后?”顾清崖笑了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外面,“然后如你所见,他们也跟过来了。你接着又在休息室里发了趟疯,为了防止你伤人,我把你打晕了,一直守着……其他人现在都出去了。”
怪不得这里一片狼藉。
徐瑾窘迫道:“那魔气怎么办?”
“我吸收了。”
“啊?”
“你忘了我的体质?”顾清崖安抚地朝她眨眨眼,“魔气对我是大补。”
徐瑾却微微皱起眉,想到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在看自己的手。
那个表情,可不像是“大补”。
没等徐瑾再说什么,顾清崖便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还是想想,怎么处理你这对爸妈吧。”
“你发疯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也看见有魔气溢出来了,”顾清崖说着,挑了下眉,“应该是吓到了,直到现在都不太敢说话。这么看着倒是胆小得很。”
徐瑾扯了扯嘴角,嗤之以鼻。
她闭了闭眼,过了会儿才做好心理建设,掀开被子下床,刚推开门,门外一直焦灼等待的徐父徐母就连忙扑了过来:“小瑾!”
徐瑾刚往后退了一步,眼前身形一闪,顾清崖就已经站到了她面前,背影挺拔如松,立在门边,没挡住她的视线,却牢牢控制住了两人扑过来的动作:
“两位,还是保持点距离吧……你们也不想被魔气伤到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然,徐母却顿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退了回去。
徐父看了顾清崖一眼,不敢再露出鄙视的神色,着急地看向徐瑾:“小瑾,你怎么样?他们说你是什么……邪气入体,你从哪儿招来的这种东西?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徐瑾扒开顾清崖的胳膊,古井无波地注视着徐父,道:“这话应该问你们自己。”
“我不是说了吗?”
顾清崖也面露诧异,“这东西是死婴,早就缠上你们了,小瑾不过是被拖累罢了——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两人脸色齐齐一白,眼中最后一点希冀也消失不见。
徐母喃喃道:“这不可能啊,怎么会呢?已经这么多年了……”
徐瑾看着他们,又瞥了眼徐母的肚子,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上次我在天台,原本也没想跳,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这东西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动静,你猜为什么现在就突然出现了呢?”
徐母死死盯着她,嘴唇发抖:“你……什么意思?”
“她不甘心死得那么早,找尽办法,重新回到了你的肚子里。”
徐母头皮随着这句话和她往下滑落的眼神而瞬间炸开,毛骨悚然道:“你胡说什么!”
“不然您怎么解释,这么多年原本已经伤了根本的身体,怎么会突然怀孕了呢?”
“为什么您动气发怒百般折腾,孩子依然安安稳稳的,甚至没有一点要掉的意思呢?”
“为什么您在抓住我的时候,我突然就昏了过去,然后开始发疯了呢?”
“那当然只有一个解释。”
“这股魔气的源头在你身上……或者说,在你的肚子里。”
“你怀的,是个鬼胎。”
徐母愣愣然地看着她,腿开始发抖,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最后终于跌坐在了沙发上,捂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像是打击太大,一时间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妈。”
这是徐瑾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喊出这个称呼。
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几分平淡和终于感到解放的释怀。
“您一直说,您是我的妈妈,永远不会害我,可事实上伤害我的,不论精神还是肉/体上,一直都是您。”
徐瑾躲在顾清崖身后,仗着他看不到,愉快地笑起来,眼里的病态和癫狂只有对面的这两个人才看得明明白白:
“看清楚吧,你肚子里的,根本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儿子,而是一只在你们身边潜伏了数十年的死婴亡灵。”
“她回来找你们了。”
而这一切,都是报应。
第80章 日常
其实顾清崖很早就看出端倪了。
早在数月以前, 他见到徐瑾的第一面,就看见了她身上的三条生死线。
一条通往未知,一条是徐瑾被困八尾狐妖的幻境之难。
而另一条, 就系在这个腐朽不堪的家庭上方,结着细细密密的蛛网, 落着数十年未曾扫落的尘埃,不知哪一日会突然掀动根基、突然爆发。
魔物与鬼怪不同类, 互相排斥抵触, 但实力一向是这类生物说话的立足之本,顾清崖的到来,让这只已经入魔的“死婴”变得更加安分守己起来, 几乎不会动弹。
那时顾清崖不知内情,只是看着有这么一条生死线, 对其多关注了几分,但因为他时时跟在徐瑾身边, 也没有多在意。
闭关回来后, 徐瑾告诉他,那天跳楼并不是本意, 他当然看得出徐瑾没有说谎, 于是想起了那只还没处理的死婴。
他告诉徐瑾这件事时,徐瑾还有些狐疑:“你怎么能看得见生死线?”
她看过的书上写,普通的尘缘线虽然难见, 但也不是不能见到,开了阴阳眼, 又有特殊机缘的, 能见到也未尝可知, 就比如她在环境中, 看见的那条属于傅阿绫和韩淼的尘缘线。
而生死线,要看到的条件却极为苛刻。
徐瑾虽然不知道怎么个苛刻法,但打个比方,整个地府,大概也只有一个沈彦松能看得到了。
“我没说过吗?”顾清崖一向很有面不改色胡诌的本事,“本座天赋异禀。”
“……”
又来了。
徐瑾懒得理他,略过这个不提,两人商议一番,觉得这玩意儿一直悬在头顶不上不下地也不是一回事儿,最终徐瑾决定亲身为诱饵,把它勾出来。
它既然推了徐瑾一次,必然会生出第二次贪念,为了不让计划出意外,顾清崖还特意没有跟过去,就怕恶鬼闻到他的气息就躲得远远的,不肯出来了。
而他敢放徐瑾一个人只身涉险,当然也是有那个自信能保徐瑾周全的。
徐瑾很信任他,事实证明,她也确实信对了,借此她甚至免费观看了一场小电影,关于她那个所谓的姐姐短暂可悲的一生。
死婴的魔气已经被顾清崖全部打散吸收,可徐母的肚子却还是鼓鼓的,即便知道她说的很大可能是真的,却还是不肯死心。
顾清崖则建议让他们直接去医院查一查,做个彩超——甚至友情提示,最好是正规医院,不要去那种三流小诊所。
不出意外的话,她肚子里的那个,应该已经是个死胎了。
看出徐瑾不想再交流下去,两人也没有那个心思再聊天,夫妻俩搀扶着彼此,一瘸一拐脸色惨白地离开了。
休息室大门打开,守在外面的朱小婉几人立刻钻进来,见她醒了,连忙问:“怎么样了?”
徐瑾从顾清崖身后走出来,朝几人笑笑,唇色看着还有些青:“没事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朱小婉摆摆手:“朋友之间计较这些干什么。没事就好——对了,你以后确定不回去住了吧?”
徐瑾点头。
朱小婉道:“我让韩淼他们去把你收拾好的行李一起带回来了,老祖说你房子也挑好了,可以直接搬过去,要帮忙吗?”
徐瑾感激地笑笑:“不用啦,东西不多,我自己带过去吧。”
在管理局呆了不到半天,徐瑾执意赔了砸坏的这些东西的钱,就拽着顾清崖离开了。
她拖着顾清崖,顾清崖拖着箱子,两人一路走到巷子口,徐瑾才缓下脚步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慢悠悠地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手腕往前走,等出了这条巷子,顾清崖才悠悠然地问:“怎么了?不想在管理局里呆着?”
徐瑾摇摇头,没说话。
此时临近夜幕降临,路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她还穿着发疯的时候被搞得乱七八糟的那一套校服,披着顾清崖脱下来给她挡风的大衣,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他走在前往新住处的路上。
氛围安静得甚至有种难得的祥和意味。
“顾清崖。”
“嗯?”
“顾清崖。”
“干嘛?”
“……顾清崖。”
顾清崖又应了一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脚步不停,语气平静:“怎么了?”
“没什么,”徐瑾垂着头,说,“就想叫叫你。”
顾清崖笑了下:“心情不好?”
“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还行就是还行。”徐瑾撇撇嘴,“既不开心,也不难过,都还行。”
她说着,又嘀咕道:“怎么,心情好就不能叫了?”
“行,”顾清崖莞尔,大手一挥,“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以身试险的份上,叫吧,叫多少遍都行。”
徐瑾鄙夷道:“你当自己是‘卖’名字的大老板?”
“不像吗?”
“……”
这对话,确实挺像的。
良久,徐瑾还是笑了。
笑着笑着,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轻声道:“顾清崖。”
“我好像,没有家了。”
不出意外的话,徐母去医院检查过就会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个死胎。
但事情已经闹成了今天这样,他们的关系也落到这个局面,实在是再难回头。
“要那种家干什么。”
正出神,顾清崖又回头看她,打断了她的思绪,伸手大剌剌地将她一把揽过去,身上一半重量都靠了过来,哥俩好似的劝道,“别丧里丧气的了,自己生活不也挺好的?活得开心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