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么多,就是没有提开庭的结果,黎嘉誉抬抬唇角:“您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就算开庭结果也不会好。”
“那你还……”徐警官欲言又止。
“就是不甘心罢了。”黎嘉誉说得风轻云淡,掌心已经被攥得出血。
他以自己的健康和身体作为赌注,赌他的那对夫妻会偏向他一次,让黎嘉树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但他赌输了,一败涂地。
他有多痛恨,只有自己知道。
这次开庭,从昨天苏酥给他打那通电话,他就知道结果了,黎化云和苏酥作为他和黎嘉树的共同监护人,如果他们铁心了不想追究,那黎嘉树有一万种可能躲过去。但即便是输也要告,他没有灰溜溜夹着尾巴算了的习惯。
现在黎嘉誉都不再称呼他们为父亲或者母亲,称呼被他们原本的姓名取代。
黎嘉誉从警察局离开,就回出租屋里换了校服。
出租屋里供暖不好,冷飕飕的,他刚把卫衣套进去,就收到了陈昕发来的长语音,他一边套校服,一边打开扩音。
陈昕说了一些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情,说他要是不愿意去,就等到出结果再去。
黎嘉誉当然不肯,许柠费心费力给他补上四百多分,他在医院一躺就是一个多星期,现在还要请假,又会麻烦她。
他想不在高中之后就和她分道扬镳,至少要考上她所在大学的城市。
陈昕最后一条六十秒的语音略带了哽咽,把今天许柠为他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黎嘉誉抓着衣服的手一顿,心猛地露了一拍,冷静的神色荡然无存。
他恍惚地扫了一眼周围破旧的小屋,在手腕上狠狠掐一把。
确实是能感觉到疼。
但他觉得不值得,许柠为他这样的人做到这一步,不值得,他用不着她为他付出这么多心力。
她昨天才回来,是怎么能从那么多的废纸里,找出演算纸,又通宵把它们缩印好,甚至做了批注,就为了给他证明一个无足轻重的清白。
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只要他在期末考试中能证明自己,这种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黎嘉誉低下头,连着去抓了几次拉链,手都落空,才发现眼前是模糊的。
许柠为了他做到这这种地步,以至于他特别想得寸进尺地去找她,说他要输了,他有点难受。
许柠会怎么做呢?她大概会安慰他吧。
终于在第六次,他成功抓到了拉链,将它顺滑的,从尾端一直拉高到衣领。
他出门,走向学校。
黎嘉誉现在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她。
许柠没想到他出院会这么快:“早知道你今天出院,我应该给你买一捧花的。”
黎嘉誉见到她后,眉眼变得柔和许多,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拨弄钥匙。
他来之前,一直想见她,但真正看见许柠,他反倒很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黎嘉誉知道怎么对许柠。
给她想要的,隐匿姓名,做得不动声色,让她不必充满感激和愧疚的,得到一份快乐。
但是他不希望许柠对他好,就像今天这样,这会让他存有一些不应该存在的期待,以及不安。
许柠是否会被他牵累;她虽然依旧帮了自己,但是否会对他沾惹无穷无尽的麻烦感到厌烦;假如有一天许柠厌烦他,不再对他好了,他又该怎么办?
这些都是黎嘉誉不安的根源。
他思绪纷飞,在她看向自己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像样的回复:“嗯,你送的水果很好吃。”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复,自以为像样。
许柠没想到他出院之后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欸,好吃就好,我特意买的最贵的。”
“事情解决的怎么样?”她又问,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黎嘉誉身旁,黎嘉树的座位上。
她一直在回避接触到和黎嘉树相关的事情以及物品,避免影响自己的心情,毕竟黎嘉树这个人,不仅仅是讨厌,还是个坏种。
“一个月之后开庭,十二月十六日,一个周六。”黎嘉誉沉吟了半刻,又说,“你不能去旁听,未成年人不允许。”断绝了许柠会看到他在法庭上失利的样子。
“会有好的结果吗?”许柠期待地追问。
黎嘉誉迟疑半刻,然后点头:“会的,应该会的。”
许柠没有察觉出黎嘉誉眼神的闪烁,不由得为他高兴:“那刚好,十六号你顺利开庭,十六号也是我的生日,不介意的话,下午闭庭顺便帮你庆祝可以吗?”
她虽然看起来和谁的关系都不错,但生日上真正能邀请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这次如果加上黎嘉誉,还有陈昕他们,应该会热闹很多。
黎嘉誉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邀请参加她的生日了。
他重重点头:“好。”
在未来被邀请给许柠庆生的悸动,足以掩盖十二月十六是一个多惨淡的日子,他即将倒数着,迎接明知会发生的无奈。
放学之后的补课照旧。
陈昕等在走廊里,时不时往窗子里头看。
他看到许柠和黎嘉誉的头挨在一起,甚至不受控制地想冲进去,对许柠说:“黎嘉誉他喜欢你。”
他对她好,她对他好,陈昕看着,真的想让他们在一起,恨不得按头。
但也只是想想,现实是,黎嘉誉不敢承认他的喜欢,许柠对黎嘉誉,也完全没那个意思。
少女的心动是藏不住的,会体现在肢体上,在脸上,许柠面对黎嘉誉的时候,太坦然了。
课后补习,加上天黑得早的缘故,白濛天天等在一中,晚上接许柠回家,绝不会多给黎嘉誉一分能跟她接触的机会。
黎嘉誉看着并肩远去的背影,看得心脏抽痛,但又很安心。
白濛对许柠,真的不错。
“老大,开庭的事情,几成把握啊?”看黎嘉誉回神,李浩淼忍不住问。
“十成十……”
李浩淼喜笑颜开。
“会输。”黎嘉誉说完,李浩淼几乎哭出来。
“凭什么啊?不是证据都很充足吗?”
黎嘉誉淡淡地把背包甩到肩上,让人看不出情绪:
“因为黎嘉树的律师是黎氏的金牌法务。
因为他调换的药物不是有毒药物,法律意义上不构成投毒。
因为他只是教唆换药,没有实际操作。
因为网暴不能证明是他策划的,只是推动。
因为我和他同属一个监护人。
因为我们的监护人希望谅解。
因为我未成年,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一切都要由法定代理人做主。
因为他也未成年,教育为主。
这些理由足够吗?”
“操他妈,凭什么?”李浩淼听他一条一条地数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单纯一条未成年就足够减刑,何况一堆不充足条件摞列,还有一个金牌法务。
他就算怎么努力找,都找不到会赢的突破口。
黎嘉誉点了一支烟,打火机橘黄色的光短暂照亮了一下他的脸,阴晴不明:“别告诉许柠,我跟她说会赢。十六号是她生日,别扫她的兴。”
他款步走出学校,却不是回家的方向,李浩淼上来问:“老大,你还要去哪儿?”
“打工。”他说。
住院几天,攒的钱基本花了个干净,许柠的生日,他不能什么都不送。
—
原告与被告都是未成年人,所以不会对外公开,由少年法庭审理。
除被告和原告以及证人、警方等相关人员之外,不允许旁听。
开庭那天世界晴朗冰晶璀璨,是难得的大好天气。
黎嘉誉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宽大的黑色羊绒大衣,黑发灰眸,站在法院雪地里的时候,光明将他完全笼罩,灿灿的,看起来像天使。
律师再三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只能尽力而为。他觉得,如果是他老师在,说不定还能据理力争,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但是这个孩子真的很穷。
黎嘉誉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律师是个刚刚执业的律师,今年夏天大学毕业的,胜在价格便宜,一腔热血,这是他接的第一个案子,黎嘉誉的能力,也只能负担得起他了。
许久未见的黎嘉树站在被告席上,冲他一笑,黎嘉誉从那笑容里能看出嘲讽、轻蔑等诸多意思。
黎嘉誉当作视而不见,落座。
黎嘉树身边坐着衣冠楚楚的黎氏法务,看见黎嘉誉,略微也冲他笑了一下,点点头。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一个都不想得罪。
但是黎化云是黎先生的独子,惯例是不会跳过孩子把家产给孙子继承的,何况是这样有精神疾病的孙子,他对黎嘉誉的报复,也没有多担忧。
书记员通知在场人员,流程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黎嘉树一问三不知,把换药行为解释为自己的无知,以及误认为哥哥生活窘迫,被替换药物没有替换药物功效好,但是日常二人有龃龉,又怕哥哥不接受,所以指使人偷偷调换。
对面律师巧舌如簧,把黎嘉树塑造成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一切都是意外。
黎嘉誉的律师哑然,过浅的阅历让他难以招架,急得额头冒汗。
黎嘉誉指尖在口袋里抓着一个东西,微凉润泽,是他打算送给许柠的生日礼物,价格正合适,不会让她有任何负担。
他指尖在上面摩挲,以此来减轻这种无能为力的痛恨。
黎嘉树泪洒法庭,律师又出具苏酥,也就是黎嘉誉监护人的谅解书。
黎嘉誉听着审判,无比的清醒。
他年少,他无能,他贫穷,他任人宰割。
第47章
法院一审宣判黎嘉树无罪,交由当地相关部门进行批评教育,而后宣布闭庭。
冲裁成员退庭后,黎嘉誉的律师掩饰不住颓废地跌坐在座位上。
黎嘉誉向律师握手:“辛苦了。”
律师苦笑着回握,这种明知道正义不会得到伸张,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是有够痛心的。
其实比起他,理应是这个少年更愤怒一些,但是这个少年太平静了,冷淡的表情上看不出太多喜怒,平静到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扪心自问,不说他十七岁的时候,就算换做现在,遇到这种事情,大概也要歇斯底里。
律师从把名片递给他:“如果你想要二审上诉,我可以帮你介绍律师。”
黎嘉誉点点头,将名片收好,迈步走出法庭,也不曾理会黎嘉树向他传来的挑衅目光。
法庭旁的咖啡店外,停着一辆招摇的黑色宾利,车窗漆黑,隐私性极好。
黎嘉誉路过的时候,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黎金沛的脸,他眼神带着运筹帷幄的从容和老谋深算的精光。
“一审败诉了?来跟我谈谈吧。”
他大概在这里等黎嘉誉很久了。
“我已经和你们家断绝关系了,跟你没什么好谈的。”黎嘉誉迈步便要走,比起黎化云夫妻俩,他知道黎金沛才是最不好招惹的,他和黎嘉树的这场官司,一举一动都在黎金沛的监视中。
现在官司败诉了,黎金沛来找他,以黎金沛这样的身份地位,黎嘉誉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没有自恋到,会觉得黎金沛对他这个孙子多情深义重。
车上下来两个保镖样的人物将黎嘉誉前后围堵起来。
“我给你找最好的律师,黎氏也能给你开出收入证明,帮你二审胜诉,这应该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黎金沛指尖的雪茄缓缓燃烧,他语气不紧不慢,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笃定,笃定黎嘉誉会为这个条件心动,像是终于拿捏住了这个叛逆孙子的命脉。
“条件是什么?”
黎金沛眼底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没有一听到好处就忘乎所以,很警惕:“条件是,你要回到黎家,一切都听我的,我保证,十年后的今天,你会庆幸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也会庆幸自己是黎金沛的孙子。”
他又补充:“你说想要黎嘉树怎么样,我都能替你办。”
黎嘉誉一扯嘴角,就知道,黎金沛绝对不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嘲讽看向老人:“我要他被枪毙,你能做?我回去干什么?给你当一条言听计从的狗吗?”
黎金沛一噎,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止住。
他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还不至于把黎嘉誉这样小孩子的话听进耳朵里,只要黎嘉誉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老畜生,他就不会暴跳如雷,但还是不由得因为黎嘉誉的不敬而心生怒气。
原本想要好好谈一谈的念头也消失殆尽,算是柔和的语气顷刻间变得刻薄。
“我现在愿意同你讲条件,因为你是我的孙子。
黎嘉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南下创业了,你现在有什么?是有学历还是有金钱,或者有人脉和阅历,能跟我叫板,你只能去打黑工,连个收入证明都开不出来,处处受人掣肘。”
黎金沛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继而又转低:“你现在,不说能反抗的了我那对废物一样的儿子儿媳,就连黎嘉树这个外人你都无可奈何。
今天的败诉,只是一个证明你无能弱小的开始,你不肯回黎家,将来呢,做一个小职员,为生计和房贷发愁,黎嘉树在黎化云的保护下,就算品行低劣,你们的未来也天差地别,他只要拿着钱花天酒地就是。
你想要报复他,想要伸张你所谓的正义,简直是痴心妄想,甚至这段不公平的过往,也没有人会提及。”
“哦,还有,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守护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和骨气,拿什么守护你喜欢的女孩?”
黎金沛补充着,直击黎嘉誉痛点。
“够了!这些和你都没有关系。”黎嘉誉最不可提及的那部分被触碰到,他忍不住吼道,推开拦在身前的保安,“我总有一天会长大,不会一直无能为力,不需要你多管,想让我向你低头,任你摆布,休想。”
他咬着牙,深邃的五官紧绷着,沉沉看了黎金沛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金沛看着黎嘉誉单薄的背影,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感叹:“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求我。”
很倔强的性格,但是黎金沛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认为,所有的倔强,都来源于磨难的不足,磨难会让人放下骄傲,黎嘉誉也不例外。
他抬抬手:“打工的那个地方,去接洽一下,做生意不能违法乱纪不是?”
秘书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黎嘉誉快速地穿过街角,掌心还握着那件礼物,心脏不可抑止地急速跳动,手臂摆动之间在发颤,薄唇微微抿着。
他知道黎金沛绝对有能力让黎嘉树得到应有的惩罚,但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弱小,要依靠黎金沛,才能拿到属于自己的公平,这是比败诉还令他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