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灯打开，又把七班后排靠墙的箱子里的纸都倒出来。
各个班级后面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大纸箱，是用来攒练习纸和废书的，每隔半学期，学校都会叫废品收购站来收，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好在许柠回来的还算及时。
里面的废纸里，有黎嘉誉每次补课后的算草纸。
许柠试想过，能不能等黎嘉誉出院之后，再单独给他组织一场小型的考试，证明他是清白的。
但是她又想，凭什么啊？
让一个没有错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给那些网暴他的人看，再考一次？有够羞辱的。
她真的会恨。
所以她想把补习以来，黎嘉誉所有做过的题和笔记都找出来，只是她费力一点而已。
整个A教学楼里，只有这一间教室亮着灯，不出意外地吸引了保安大爷的注意力，他抓着手电，站在教室门口晃了晃，问许柠：“干什么呢闺女，这么晚不回家。”
许柠在上万张纸里，找那几百张练习纸，她一张一张找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她头晕眼花，才找出来几十张。
许柠头也不抬，说：“我有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
她那么着急，一个劲儿的翻找着，东西看起来是真的很重要，保安大爷严肃的面容放缓：“找什么啊？我帮你。”
许柠摇头：“不了，是一些纸。”许柠抬起来给他看了一眼，“得我自己找，才能找见。”
保安大爷哦了一声，站在门口看她的动作，去把走廊的灯打开：“A教的电闸我就先不拉了那你也得早点回家，别让爸妈担心，晚上不安全。”
白濛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问她都八点半了，怎么还没不回家。
许柠还差几张最一开始的演草纸没找出来，脖子和下巴夹着手机，敷衍他：“快了快了，在路上了，你不用担心，我先挂了。”
白濛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知道她在撒谎，多半还是在学校，抓起外衣带了两把伞就出门。
许柠挂断电话，就惊喜地发现最后三张演草纸夹在中间，一共正正好好二百张。
她把演草纸整理好塞进书包，又把乱七八糟的废纸整理回去。
坐在地上久了，站起身才发现腿疼得厉害。
许柠把灯都关好，一瘸一拐扶着楼梯走下去，刚下过雪，地上是白茫茫一片，月光照下来，带着一股冷恻恻的寒意。
教学楼门口，一点橘黄色的光闪动，烟味呛人，许柠借着月光和雪光，看清那个人是保安大爷。
他扭头，头发斑白，脸上褶皱很深，手里的钥匙串哗啦啦作响：“都找见了？找见就锁门了，大门我一直盯着呢，小姑娘早回家，万一楼里进什么人，就危险了。”
许柠才反应过来，他怕自己不安全，所以一直守在下面。
她这半天因为黎嘉誉遭遇而愤世妒俗的心意外柔软平静下来，像是一团被揉皱的，在垃圾桶里发出咋咋响声的纸，被熨斗烫平。
大爷哗啦哗啦给大门上着锁，嘴里叼着烟，含糊说：“现在坏人可多，什么样的坏人都有。我这两天还听有个小小儿，让人说得那个难听，不知道怎么都住院了。”他扬扬下巴，“跟你一个年级的吧。”
许柠潸然点头：“连您都知道了？”
“那是，我站大门口，什么不知道？”大爷见她这样，一歪脖子问：“你认识啊？”
许柠点点头，问：“您信他吗？”
“传得太假了，我怎么信哦。你可得告诉他，好好养身体，坏人可多，别生气，气坏了就让人如意了。”大爷说完，示意许柠出去，他跟在许柠后面护送她出校门，吧嗒吧嗒抽着烟。
许柠抱紧书包，再次狠狠点头。
还不到七点，学校的公告牌旁边就围满了人，学生纷纷举起相机照相。
李浩淼昨晚洗了一晚上被褥，黑着眼圈拨开人群，嚷嚷问：“怎么了怎么了？”
所有人默默为他让出来一条路，他芝麻大点眯着的眼睛，在看清公告板上的内容，一下子瞪得如铜铃。
他手忙脚乱地拨通电话，结结巴巴：“陈……陈昕，公告牌上的东西是你贴，贴的吗？”
“什么啊？”陈昕正烦着，脚下踢着雪，准确说他烦了好几天，怎么才能洗刷掉盖在黎嘉誉身上的流言。
“就，就是证据啊，证，证明老大没，没作弊的证据……”
“什么？！
你等我，我这就过去。”陈昕原本慢悠悠的步伐，在听到这话时候，变成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向学校。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公告板上的练习纸经过缩印,时间从九月份份开始，一直到十一月初，条理清晰结构严谨,向他们显现了黎嘉誉的补课过程，从基础题频频出错,到十一月的时候已经能涉猎一些拔高题。
旁边还有红笔批注，就差做个PPT现场给他们演讲了，来举例证明黎嘉誉的成绩是自己考出来的。
所有同学路过,看到这里人群围挤着,都忍不住来看,看完了也没人说话,默默地离开,连那些趁着黎嘉誉不在,叫嚷最欢的人,此时也只是嘟囔几句：“谁知道这是不是伪造的证据……”
但是他们心里清楚，这么短的时间里,谁会耗费这么大的精力,伪装出这么多字的练习纸呢？
这成本可实在太高了。
陈昕认得那些红笔批注，他每次考试语文作文挂在走廊展板的时候,和他一起的,还有许柠等几人的。
许柠字写得干净秀气,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如果有高二的同学日常多注意走廊展板的优秀作文,应该也会认出，批注是许柠写的，那证据,自然也就是许柠挂上的。
李浩淼还在抓头,问：“你猜这是谁做的？”
“走了,回头跟你说。”陈昕拉着他进教学楼，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透露一句半句。
就算誉哥作弊的嫌疑被洗除，但是处境依旧不好，凡是为他说话的，没有不被背后议论的。
许柠在这种情况下，能扛着压力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能把麻烦带给许柠。
她跟他和李浩淼不一样，她是好学生，不能被拖下浑水，誉哥肯定也不想。
第二节 课下课间操被改成了表彰大会，为了庆祝高二和高三几个学生在全国奥数比赛中获奖。
学校连夜定做的横幅已经挂在校门口了，校长欢天喜地，连日的阴云驱散不少。
高三一个金奖两个银奖两个铜奖，高二一个银奖一个铜奖，成绩一如既往十分稳定。
一中能在全国那么多所学校有一席之地，再次证明了他教育有方，明年的教育经费也有指望了。
高三的学长学姐是奔着国际比赛去的，匆匆领了个奖，就马上下台离校去奥数班了，黎嘉树被带去警察局问话也不在，颁奖典礼最后只剩下许柠一个，发表比赛感言。
她昨晚像是没休息好，太阳光一照，脸色煞白，显得精神不振。
对于奥数比赛，她没什么好说的，超长发挥，依照常规地感谢了一圈儿人，最后激励大家好好学习，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说了一些校长和老师爱听的话。
校长以为她要结束讲话，刚要把麦克接过来，就听到许柠深吸一口气，话音一转：“在我比赛的一周里，学校发生了很多事情，相信同学们都有所耳闻，很遗憾我没能及时站出来，把我知道的说出来，证明黎嘉誉同学的清白。”
“校门前公告牌上的练习纸缩印是我贴的。从九月份互助活动开始，我就负责黎嘉誉同学的课后补习，他的进步，我和所有老师都是亲眼见证的。我以我的奖牌发誓，黎嘉誉的成绩，绝对没有任何虚假成分。
至于其他的流言，也希望大家能理性看待，等待警察给出结果。”
许柠冲着台下鞠了一躬，将麦递给校长，才走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者她冷静的脸。
诚如之前所说，许柠真的很勇，无论是冲进办公室，帮黎嘉誉解围，还是顶得住所有人的议论，站在台上为他作证。
如果说老师们说黎嘉誉没有作弊，还很有可能是为了让这场风波快点平息，但许柠说他没有作弊，那的确就是没有。
首先这件事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下次黎嘉誉在考试中成绩不理想，炮火首当其冲就是她承受；再次，许柠一向很正义，很公正，就连方许许迟到，她都没有徇私包庇……
但是没人会觉得许柠是对黎嘉誉有好感才为他出头，因为以许柠的性格，换谁她都会这么做，就像那天在食堂一样。
校长在台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想到还有人会替黎嘉誉说话，清了清嗓子：“没错，许柠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最近学校的风气，实在太不像话了……”
陈昕愣在台下，身体里好像有滔天的巨浪在翻涌，热血一瞬间沸腾，校长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他以为，许柠能在公示板冒着被认出的风险为黎嘉誉提供证据，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她敢做的，更多。
运动会上，他给许柠谢过赞诗。
你是雪地之上的玫瑰
是穿越荆棘而过的夜莺
是一切坚韧与智慧的集合
极尽溢美之词，他写的时候，是出于一种高调的夸赞，但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当初的赞诗名副其实。
许柠就是顶得住严寒，开在黎嘉誉身边的玫瑰，即便这朵玫瑰不会属于黎嘉誉。
但今后黎嘉誉再为她掏心掏肺，甚至豁出命来，他都觉得不奇怪。
课后，方许许趴在窗台上的老位置，把攒了好几天的学习报纸塞给许柠：“就知道你每天要买这个报纸，你不在的时候，我都给你买了，一天没落下。”
许柠搂着方许许激动地抱了一下：“不愧是我的好姐妹。”
“断气了断气了。”方许许夸张着挣扎，被松开后，她左右看看四周，把棒糖棍从嘴里取下来，表情严肃许多，问她，“你跟黎嘉誉关系怎么那么好了？这种事儿瞎掺和什么？”
“他本来就没有作弊。”
“你就这么相信他？”方许许拧眉。
“信。他的成绩我心里有数，之前估过分，是该在四百分上下的水平，这次的卷子偏基础……”许柠跟她分析，没分析一半就被方许许叫停，“我不想听。”
“就算他成绩真有这么大提升，但是这次事情太乱了，你乱掺和，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不就和他一样被骂了。”方许许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觉得多余，“算了，反正我说你也不会听。谁要是敢因为这个事情骂你，我就骂他八辈祖宗。”
许柠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的：“作为奖励，我今晚放学后可以帮你做课后辅导，反正黎嘉誉不在……”
她正说着，走廊里传来喧闹声，不多一会儿教导主任过来，声音就平息了。
方许许见怪不怪地耸肩：“应该又有人挨打了。”
“黎嘉誉不在学校，大家都爱议论他，陈昕他们碰见就免不了起冲突，这个星期闹过好几次了。”她又叹气，“虽然你今天给黎嘉誉作证，但是顶多他们不议论考试而已……”
许柠刚把头伸出窗外，一个男生就跑过来，然后一溜烟又跑走，撂下一句话：“柠姐，中午的值日我们帮你做啦，你中午直接午休就好啦~”
是黎嘉誉某个拥簇者。
许柠：……
被人这么叫，真的好不习惯。许柠觉得自己莫名像是社会大姐大。
方许许弱弱：“你看我现在替黎嘉誉说话，有没有人能帮我把值日也做了。”
苏夫人昨天晚上的飞机，今早就到了。
有监护人在，案件能顺利推进下去。
在徐警官心里，他已经将这件事定义为案件，而不是学生之间的普通纠纷。
lotos墨镜盖住了苏夫人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唇，所到之处暗香浮动，她摘下墨镜后，徐警官发现，无论是黎嘉誉还是黎嘉树，都和她长得不像，但的确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
她坐定，证据和口供一应不看，第一句话就是：“我作为黎嘉誉的法定监护人，不同意对黎嘉树提起诉讼。”
徐警官以为黎嘉誉的监护人到来，会让事情好办，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公道，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他脸上的热情收敛，正色道：“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作为监护人，我对黎嘉树出具谅解书，但是要求对实行换药的人提起刑事诉讼。”
徐警官表情更严肃了：“苏女士，您应该也知道您的儿子经历了什么吧？网络暴力，药品被换后中毒住院，而这件事主要责任人是黎嘉树，我的建议是……”
苏夫人抬手：“警官，你也知道，两个都是我的儿子。”
“我不会同意出具谅解书的，我要提起诉讼。”门外传来少年略低沉的声音。
黎嘉誉的大衣上沾满了雪，走进来冷声道，他猜到，他的这位母亲今天就会到，第一站一定是会来到警察局。
苏夫人没想到他会出现，神色一怔，接着又转圜，语气缓缓：“你要知道你今年十七，我和你爸爸作为你的法定代理人不同意，你根本无权提起诉讼。”
黎嘉誉睫毛略垂，微微颤着，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不断收紧，再次执拗地重复：“我要提起诉讼。”
“如果不怕事情闹大被看笑话的话，你可以不同意，我不怕丢脸，你怕不怕？大画家？”他威胁道。
苏夫人一时间恼羞成怒，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连着说了几声好：“你以为我是在害你吗？既然你都这么威胁我了，那你就去法庭上，看你能得到什么！”
她又看向徐警官：“我要带黎嘉树走。”
徐警官揉了揉眉心，大脑作痛：“黎嘉树现在已经被移交到少管所，既然决定诉讼，那开庭之前，你是没法再见到他的。”
苏夫人深吸一口气，也知道带不走人了，她将围巾重新披好，戴回墨镜，临走前竭力保持着优雅的仪态，道：“嘉誉，有些时候，不要不自量力。你要清楚，不是所有事情，凭借一腔热血，就已经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这件事，就当做你成人之前，妈妈给你的教导。”
“这份教导，你还是留给黎嘉树吧。”黎嘉誉冷嘲道。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苏夫人一走,黎嘉誉身上那股子锐气和锋利少了一半。
也比徐警官上次见到的时候，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能戳死个人，一看就是遭了大难了,唯一筋骨还算强健。
黎嘉誉看向徐警官，要张口说什么，却被他叹息着拍拍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肩胛,避重就轻说：“有些太瘦了,多吃点东西。亲子鉴定明天就会出结果,你不要太担心。
还有监控的事,牵扯到陈年旧案,档案没有那么快调出来,需要上级层层审批，叔叔已经在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