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醒来,拿过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三。
乘坐飞机来到临城,傅西庭几乎将所有猜测的地方翻遍,也始终没有姜疏宁的影子。
精疲力竭与麻木两种情绪矛盾的同时存在。
他茫然地开上武陵山,直至收到纪衡消息的那一刹那,所有焦灼与无力感才统统散去。
因为戚灵给了他手机号。
山顶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四处分散。
把车停在道路旁边,傅西庭坐上车头,随意地回头瞥了眼,只见那些人扛着摄像机,纷纷抬头找着角度。
此时傅西庭完全没有心思,去观察别人。
他看着纪衡刚刚发来的手机号码,沉默无声地,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像是畏惧,又像在犹豫该说些什么。
胳膊被人轻轻推了下。
傅西庭回过神,看向车身旁边站着的小女孩儿,个子矮矮小小的,手指颤抖地递给他一只烟花棒。
伸手接过,傅西庭垂眼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仙女棒。”小女孩儿紧张地揪着棉服衣角,鼓足勇气望向他,“我爸爸说啦,点燃它烦恼都会跟着跑掉。”
“……”
“叔叔,你不要不开心。”
傅西庭神色一怔。
这段说辞仿佛在哪里听过。
直到眼前浮现出很多年前与姜疏宁的第一次遇见,傅西庭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谢谢你。”
被突然摸了头发,小女孩儿害羞地转身跑开。
傅西庭捏住仙女棒的指尖骤然发紧,拨通了那串陌生数字。
电话那边响了三四声,很快被接起。
姜疏宁应该是记得他的号码,并未主动说话,两人同时沉默,直到旁边的小女孩儿欢呼着点燃了仙女棒。
傅西庭率先服软,下意识问:“约好要一起去临城看烟花,姜疏宁,你要失约了吗?”
“……”姜疏宁突然笑了起来,“可临城今年没有烟花。”
“你为什么知道?”
姜疏宁:“因为我就在临城。”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傅西庭剩下的话愕然止口,他察觉出对方的异样,焦躁抿唇:“为什么走?”
“体面点不好吗?”姜疏宁仿佛在感叹,“你知道的吧?我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否则我哪儿敢啊。现在事情办完了,我当然得走。”
手背的青筋骤然鼓起,傅西庭无意识地掰弯了仙女棒的尾端,声音干涩而沙哑:“你骗人。”
姜疏宁好笑:“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
姜疏宁:“我是黎应榕的私生女,他为了拿北海湾项目,所以让我接近你,除了这我没别的——”
“你就这么喜欢说谎吗?”
姜疏宁噤声。
傅西庭明白这件事对姜疏宁来说,有多重要。
过去始终想着,只要再对姜疏宁好一些,再好一些,等到她能信任自己,敢于迈开步子,这颗雷就能让两人亲手拆除。
可谁也没想过,当初于他们两人而言天大的秘密,会在此时此刻,站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地方,隔着电流声,被姜疏宁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他僵直脊背坐在车头。
固执而执拗地问:“你是小骗子吗?”
这个称呼再度把两人的思绪拉扯回数月前,在那个昏暗的走廊里,傅西庭带着烟雾的吻。
姜疏宁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
几秒后,她才开口:“对,我就是骗子。”
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语气让傅西庭心口生疼,他感觉快撑不住汹涌的情潮,偏头夹住手机,点燃了根烟。
而姜疏宁还在那头说:“有时候真的挺烦的,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没精力去管别人。傅西庭,我知道你过去是很惨,但我不是那个拯救你的人。”
“……”
烟头的火星子极为凶猛地往上窜动。
不一会儿,周遭弥漫开浓烟,傅西庭甚至不知道听清楚了几句,他仰起头目光隐忍:“所以你喜欢我,也是装的。”
笃定的陈述句顺着网线朝姜疏宁刺去。
傅西庭原本是想赌一赌。可没想到,那头只停顿一秒,便轻松开口:“啊对,没喜欢过你。”
“……”
“其实挺抱歉的,我一直都在骗你。”
山顶风声呼啸,刺骨的寒意逐渐将傅西庭眼底的迫切冲淡,余光看向那束飞舞的仙女棒,哑声问:“是吗。”
像是觉察到他的动摇。
姜疏宁安静须臾,突兀道:“最后那通电话,你说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还记得吗?”
傅西庭收回眼,没应声。
一根接一根的烟抽完。
傅西庭几近麻木,到还剩最后一点火星的时候,他点燃了手里的仙女棒,漂亮的火花破开夜色。
明晃晃间,傅西庭看到临走前,姜疏宁的笑脸。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姜疏宁一字一顿,意味莫名有些苦涩艰难,“没有你的生活。”
“……”
话音落,燃到最后的火星子烧到傅西庭的手。
不知道是被烟头烫到,还是被姜疏宁的话重重刺伤,傅西庭的指尖痉挛般的蜷缩起来。
他抬起酸涩的眼,情绪平静地问了最后一遍:“这么长时间,你对我就没有过半点真心是吗?”
姜疏宁:“对不起。”
听清她诚恳的道歉,傅西庭倏然有些想笑。
这么久的执着都是笑话。
少年时赵悦卿总是教他,要对喜欢的女生好点,再好点,好到她离不开你。可长大后第一次对人好,还是搞砸了。
过去所有的亲密片段出现在眼前。
最后只剩一句对不起。
傅西庭心如止水,扯了扯嘴角,连笑都变得僵硬:“行。”
“……”
手里的仙女棒早已燃尽,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钢丝。
言尽于此,却没人先挂电话。
身后传来阵阵惊喜的尖叫,傅西庭侧目,在余光中发觉,空旷的视野里闪过大片流星。
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双子座流星雨,在今晚达到最高点。
密密麻麻的线条飞逝而过。
傅西庭垂下眼,耳边是快门声与旁人电话中的深情告白,越是喧嚣的场景,越显得他寂寥。
赵悦卿教会他怎么对他爱的人好。
却没能告诉他,该怎么去爱不爱他的人。
于是在多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下,傅西庭失去了他的爱人。
盯着远处山丘,傅西庭难以纾解的情绪缓慢退散,风将他额前的头发吹得凌乱。喉结上下滑动,他在嘈杂的环境下克制着阴郁开口:“我不会再找你。”
“……”
“姜疏宁,你最好祈祷,这辈子别再落进我手里。”
-
临城国际机场。
挂断电话后,姜疏宁一如预想中那样无波无澜。她又在候机大厅坐了会儿,等时间差不多,起身去了安检口。
把一切处理妥当,她找到自己的位置。
靠窗的地方很有安全感。
起飞前,她要了条毯子盖在身上,旁边是哭闹不止的小孩,可姜疏宁一点儿也不觉得吵。
因为此时此刻,距离接到那通电话不过才两个小时,她的脑海中始终回荡着傅西庭阴鸷又沙哑的声音。
“姜疏宁,这辈子别再落进我手里。”
他一定讨厌自己到了极点。
飞机逐渐离开跑道,强烈的推背感袭来。
姜疏宁在一阵耳鸣中闭上眼。
或许是换了地方,这几天姜疏宁在酒店睡得并不好。刚起飞没多久,她戴上卫衣帽子与耳机,又将羽绒服拉链拉紧。
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姜疏宁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很深很荒谬的梦。
梦里她不是黎家的女儿,没有这样拖后腿的母亲,她跟傅西庭青梅竹马。
她梦到,自己真的拥有很多很多的爱,不自卑、不怯懦。
他们也永远相爱着。
直到在气流颠簸中醒来,姜疏宁恍惚地睁开眼,旁边的年轻女人怔愣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女人抽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别哭。”
姜疏宁摸了摸脸,才发现湿漉一片。
接过纸巾,她偏头看向遮光板,耳机里的歌曲突然被切换,放起一首好几年前,姜疏宁十分喜欢的歌。
是蔡健雅的《失语者》。
当初的说辞/不适合彼此
只是藏匿懦弱的台词
……
我们总在/爱情里死不悔改
大概是当初与现在的心境完全不同,姜疏宁居然发现,歌词竟然是如此应景的唱着她自己。
雾蒙蒙的夜空,偶尔闪着几颗星星。
姜疏宁眨了眨眼睛,再一次想到几个小时前,深知傅西庭习性的她,为了彻底斩断关系而说出口的那些伤人的话。
太阳穴与心脏阵阵抽痛。
与此同时,耳机里的歌曲也临近尾声,喑哑哀伤的女声缓缓唱着仅剩的歌词。
既然有爱/好歹也说个明白
我嘲笑着/失败者
是眼睁睁放手的
……
难过伤感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姜疏宁无声抽咽,伸手揉了揉眼睛,却只感受到止不住滚落的灼热水珠。
她侧身按住眼皮,泪水汹涌。
歌里说的没错。
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闭上眼后黑暗的尽头,她看见傅西庭的喜怒哀乐,看见傅西庭情.动的模样,甚至愉悦时的皱眉,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也是在这一刻。
姜疏宁明确意识到,她跟傅西庭之间彻底画上了句号。
自此风雨不同舟。
作者有话说:
为了让你们早点改逗号,妈妈都变阿哥了,乖宝别哭(。
继续发红包惹,前面还有一章记得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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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难驯
又是一年冬季。
坐落于阿尔卑斯山北部的苏黎世阴雨连绵, 气温极低,一到这种天气,姜疏宁恨不得缩进被子里。
刚过来的那段时间, 语言不通, 对周边环境也并不熟悉,姜疏宁过了很糟糕的一个春节。好在手头充裕,她请了位导游, 对方是来这边交换的男大学生。
两人相处融洽,对方帮她租了房子,勉强解决困境。
那年开春后,室外气候逐渐变暖。
姜疏宁在朋友的帮助下, 注册了外网账号,开始缓慢地拍些外景, 偶尔接接客单。
可能她天生有这方面的天赋。
只用了三个月,工作逐渐走上正轨, 没怎么受累地赚了些小钱,姜疏宁又租了间小平层, 自此才彻底定居。
大概前二十年太辛苦。
来到苏黎世后, 姜疏宁莫名有种得过且过的摆烂念头, 恹恹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中途有戚灵过来看望她。
起初是担心姜疏宁放不下,怕她情绪受挫, 再之后又是担心她钱不够花, 过得不好。
比起姜曼枝,戚灵有时更像她的亲人。
姜疏宁记得出国后, 第一次听到傅西庭这个名字。戚灵盘腿坐在沙发上, 一边瞄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前几天吃饭的时候碰见了, 嚯!还跟去年一样帅。”
那时候姜疏宁不知道说什么。哪怕分开很久,从戚灵口中得知,傅西庭过得并不像她设想中那么糟糕,仍旧觉得愧疚。
然而戚灵却像给她脱敏。
每每从国内飞来,总有瞅准时机提起那人。姜疏宁不愿意听的时候,会捂住耳朵起身躲进厨房,但客厅里,戚灵依旧说个不停,姜疏宁避不开,索性靠在门边喝水。
因为这些缘故,在与傅西庭分开的前半年里,她总是有种错觉,仿若两人只是出了趟长差。
而后来不知怎么,傅西庭的消息少了些。
偶尔姜疏宁旁敲侧击地问起,戚灵也不肯再多谈。失去了唯一与国内连接的媒介,傅西庭所有消息的来源,只剩下国内转播的财经新闻。
只是令姜疏宁诧异的是。
当年与傅西庭彻底分开之后,微信里添加的全部跟他有关的好友,尽数都将姜疏宁拉黑单删。
唯独余下一个纪衡。
姜疏宁像是漏网之鱼,被他就此放过。
作为人民医生,纪衡的朋友圈总会三不五时地转发些预防疾病的小文章。姜疏宁曾跟傅西庭吐槽,不明白二三十的年龄,怎么会被他过成五十岁。
直到立秋那天。
纪衡突然发了条生日祝福,配图是他看向镜头,鼻尖顶着奶油的笑脸。背景是某个日光浴酒店,身后还有大片泳池。
只他一人,几乎不用认真分辨。
看着评论区里戚灵的祝福词,姜疏宁悄悄退出,甚至不敢去给纪衡点赞。怕他发现自己还混迹在列表中。
后来纪衡发日常的动态渐渐多起来。
有些是毫无厘头的雨幕,有些是艺术展会的茫茫人海,甚至还有的,是半透明的玻璃照。
他像是把朋友圈当成了心情白板。
姜疏宁并未在意。
一晃眼到了第二年。
没有了戚灵这个实时播报机,姜疏宁开始无意识地寻找,所有傅西庭出现过背影的痕迹。
报纸上、财经杂志内页、视频访谈。
当初与傅西庭的别离太过难堪,甚至已经过了几百个日夜,姜疏宁依旧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想到那些伤人的话术,想到傅西庭有多痛苦。
于是手账就成了她仅有的发泄途径。偶尔还会点开置顶的聊天框,思索再三,试探着发送一两句。
总归微信拉了黑,姜疏宁便以为双向都无法收到消息。隔周一次,渐渐变成了每日的碎碎念。
再后来,傅西庭的身影消失在各大网页,他开始深入简出,消息越来越少,手账的内容渐渐变得稀缺。
时间一长,再小的风声也会传出。
江北商界大洗牌,城南宋家内部出现家主纷争,旧部认定宋家老三,新部簇拥宋家小公子。
作为江北最有操纵力的傅西庭一脉太子党。
以傅西庭为首,钟其淮唐忱与其余几家纷纷站队新家主,而傅老爷子却堂而皇之的站在了对立面。
傅家内部就此彻底撕破脸。
四九城向来水深,眼看风平浪静,可实则内里一团污垢。一次外出应酬,傅西庭的车刚行驶至半山腰,突如其来的小型卡车将轿车连连冲退数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