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胜仗后,按例便要论功行赏,伍什这一队自然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多亏她们一举解决了射月敢死队,才使另两队的步伐没有被拖住,得以回城救援,而在伍什的队伍中,堪居首功的,明眼人只要不掰瞎话,都知道这人是谁。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这些人又不是上官朔的亲卫队,口风不严,瞒是瞒不过去的。因此岑统领询问战况的时候,她们便七嘴八舌地将孟流光是如何如何英勇开枪,如何如何百发百中的事全秃噜出去了,岑统领大为震惊,私下将伍什叫过来,问:“你怎么回事?孟流光怎么会用枪的?”
伍什望了会儿天,又望了会儿地,沉沉叹息一口,将这个锅背了:“我教的。”
岑统领问:“这也是能随便乱教的?你教他用枪干什么?”
伍什“啧”了一声:“我也没教,就是我在他面前开过一枪,那小子聪明,就学会了,我看他打得还挺准,想着毕竟是个人才,不能在我手底下给埋没了,你把他调机动队去吧。”
岑统领忽然转了个话题,问道:“我听说你昨晚上把手底下一个兵给抽了个半死?”
伍什挠挠头:“是有这事。”
“她犯了什么罪?”
“那狗杂碎不老实,之前就把采买的钱昧了,昨儿个还趁我不在偷我东西。”
“她偷什么了?”
“枪。”
“你!”岑统领气道,“说了多少遍,枪要随身携带着,除非你死了,否则枪不能离身,你就这么让人给偷了?”
“所以我抽她了,抽得可狠了,我胳膊现在还发麻呢。”
“该!”
岑统领呼了口气,想了想,道:“既然这样,我帮你给上面汇报一下,你等消息吧。”
伍什嘿嘿笑了两声:“好。”
数日后,论功行赏,上官朔亲自给立功的各位将士分发赏赐,孟流光便在众人瞩目下走了上去领赏,上官朔因着这事,对众将士道:“你们这群人,素来是不是天高地厚的,是不是看孟流光是个男人,就瞧他不起?如今看看如何?你们这些女子,又有几个能比得上他?”
第94章 第十二章
底下的将士们闻得此言,神色各异,心里各有计较,却也不敢说话。
上官朔接着道:“这次战役中孟流光所立的功劳,我也都清楚,本将军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如今我军中有了这等人才,岂能任他埋没?因此,经岑申推荐,本将军决定,即日起将孟流光调至机动队,尔等可有意见?”
见底下众将士没有反应,上官朔扬声道:“若有不服者,大可上前与孟流光比试一番,看看谁的枪法更准,本将军也很乐意再看到一个不世的人才,有谁自信上前?”
上官朔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提出质疑,这时她便道:“既然如此,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对孟流光指指点点,说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今日本将军乃是光明正大,依军功赏罚,绝无半点私心,以后若让我听到什么闲话来,造谣者、传谣者,一律军法处置!”
孟流光闻得此言,心里头对上官朔也是颇为尊重。上官朔问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合理的话,我可以赏给你。”
孟流光顿了顿,道:“上次将军让我选一个朋友放走,我选了晏晏,今番乞请左参将把剩余两人也放了可好?”
上官朔道:“这个不行。”
孟流光问:“将军还不信任我?”
上官朔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仿若无根的飘萍,我若不拿什么东西拴着你,谁知道你会飘到哪里去?我担着这么大的压力抬举了你,你可不能让我丢脸。”
孟流光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将军满足我另一个请求。”他用很小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季三,与我同队的季三,我要杀了她,亲手。”
上官朔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过了些时日,就在孟流光做好一切准备,打算去机动队的前一日晚,被伍什抽得半死的季三拖着身子出去上厕所,经过这段日子的修养,她勉强能下地了,虽然身上仍是疤痕累累,浑身疼痛。
她一瘸一拐地进了茅厕,不一会儿出来,刚推开门,只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绑着,跪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深处,嘴也被封了起来。
季三大惊失色,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得罪什么人了,这时她头上的头套被摘了下来,她借着月色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人是个身穿甲胄的女子,另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流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神冰冷刺骨。
季三瞬间明白了过来,心内大骇,慌得要死,想要说话,嘴却被堵着,只能呜呜咽咽着往地上磕头求饶。
女子对孟流光道:“人给你带来了,你快点动手,我好回去交差。”
孟流光听言,缓缓拔出了他的佩刀,冰冷的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冷光,骇得季三浑身发抖,一连串地摇头,拼命向后躲,一直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恐惧的泪水汹涌而出,看着孟流光仿佛看着洪水猛兽。
孟流光淡淡道:“想让我放过你?”
季三闻言,连忙点头,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可是,你又何曾放过我了呢?”
季三听到这话,登时后背一凉,下一刻,后颈处一片冰凉,她只感到天地骤然一阵翻滚旋转,已然是人首分离了。
从季三脖颈处乍然喷出的热血溅了孟流光一脸,他身子微微一震,竟是从这浓郁的热血中品尝到了一丝快感,使他兴奋地浑身战栗。
那女子对孟流光手起刀落的利落手法也感到有些意外,并且颇为赞赏,道:“尸首就扔在这里也无所谓,战时,无人在意这些小人物的生死,今日事已了,我先告辞了,再会。”
女子转身使一个轻功消失在夜色之中,孟流光看着季三的尸首躺在地上,大股大股的血液从脖颈处流出,流了满地。
这八年来的憎恨潮水般涌上孟流光的大脑,他看着这具无头尸,只觉她可以是千千万万人,于是便可承受千千万万恨。
孟流光挥舞起砍刀,朝着尸体砍了下去,利刃入血肉的钝响声发出后,一道鲜血喷在了孟流光身上。
他几乎被这种复仇的快感淹没了,手下越来越狠辣,尸体喷出的血也越来越多,似乎天地都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一刀,一刀……
一刀,一刀……
他内心宛如一个无底洞一般,被数不胜数的压抑仇恨所充盈着,他极致地憎恨着这个地方,憎恨这里给他带来的一切,杀死一遍仇人怎够?唯有千刀万剐,唯有血流成河,唯有尸横遍野才能让他的恨意消除。
孟流光面无表情,仿若从地狱归来的恶鬼一般□□着尸体,一直到天将明的时候,尸体几乎被他剁成了肉泥,整条小巷全是血,铺天盖地的、触目惊心的血。
孟流光累了,他终于停下了手,冷冷地看着地上那摊残渣。
忽然,身后一个木门被缓缓推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他太小了,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懵懂无知,也不害怕,只睁着大眼睛抬头望着孟流光。
孟流光浑身几乎被血染透了,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只有一双眼睛不是红色,他听到声响,侧头去看。
看到小男孩的瞬间,他愣怔了一下。
霎时,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般袭来,孟流光几乎心酸得站立不住就要倒下去。
他看着小男孩,不自觉地向他走了几步,恍惚间觉得是他的康康回来了,如果他的康康还活着,而今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孟流光冲小男孩伸出手,却猛然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他顿住身子,有些慌乱地将手往衣服上擦抹,他想擦干净手上的血,可衣服上的血更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原来他再也无法用干净的手去抚摸任何人了。
孟流光渐渐情绪奔溃了,方才虐尸时情绪都没奔溃,可他现在奔溃了。
他瞪圆了眼睛,斗大的泪珠汹涌而下,将脸上鲜血冲刷出一道道痕迹,瞧瞧他成了个什么人了,瞧瞧他都当着这孩子的面做了些什么啊。
就在孟流光即将奔溃的时候,小男孩怯生生地开了口:“你要吃糖吗?”说着将小手伸出来,里面躺着一颗小小的糖果。
孟流光愣在原地,忽然觉得好委屈,好想痛哭一场,好想向旁人诉说他的痛苦。为什么人人折磨他的时候,他还能硬挺着与之对抗,可一旦被人真心安慰一句,他就决堤般脆弱得一塌糊涂。
孟流光啊孟流光,瞧瞧你,做好人做得不好,做恶人也做得不好。
孟流光慢慢上前,从小男孩手里拿过那颗糖,然后掏出他身上所有的钱财给了小男孩,他想摸一摸他的小脑袋,但看了看手上洗也洗不掉的血迹,终是作罢。
小男孩只看到那个浑身红通通的人冲自己张开嘴笑了笑,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的眼神那么悲伤,可小男孩还不明白什么是悲伤。
孟流光转身消失在了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一两个月后,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气渐渐变暖,穷奇关将士们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春风将草原吹过一遍的时候,大地就会长出一片青翠的嫩草来,射月的牛羊有了吃的,他们也就不必冒险来雌阴国抢,可以老老实实贸易了。
这日,轮到孟流光休沐,他走在穷奇关大街上的时候,就发现周遭三三两两的出现了少数几个射月的商人,国与国之间虽是你死我活,但对于百姓而言,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孟流光走在街上,吸引来无数目光,因为他穿着一身银白的甲胄,腰间配着长刀,分明是高级军士的打扮,但他却是个男人。
更令人们吃惊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黑色的形状特殊的盒子,中原的人们或许不认识这是什么,但穷奇关的百姓常年在刀口过活,几乎家家都有人从军,他们自然认得。
这是枪。
唯有有一定等级的高级军士才有资格佩戴的武器。
人们对孟流光皆又惊讶又敬畏,虽然他生得貌美,也无半个人敢对他不尊重。
这是孟流光自打进了机动队后便察觉出的一个社会现象,他还是那个他,不同的是他手上有了武器,他有了力量,于是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友善了起来,没有人再敢因为他是男人而直接出言不逊,人们将那些猜疑、打量全都很好地掩藏在了笑容之下,口中一口一个“军爷”地唤着。
要不是孟流光曾经历过人间地狱,他还真会以为这些人都变好了呢。
原来,这就是力量。
有了力量,即便他是男人,也可以获得别人的尊重,有了力量,他才可以活得像个人。
孟流光今日无事可做,便随意在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如今他的军俸还是比较可观的,偶尔还可以奢侈一下。
第95章 第十三章
他去穷奇关最大的集市上逛了小半日,准备回去的时候,不经意往一个小摊上多看了几眼,然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孟流光走了过去。
他迟疑着问:“你怎么来了北境?”
小摊老板抬起头来,一看见孟流光,登时绽开了一个久旱逢甘霖的笑容,伸手就想抓住孟流光的手,但努力克制住了,道:“孟哥,我可算是碰上你了。”
孟流光问:“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水月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孟流光的视线,道:“孟哥,你让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陪着你,你如果有妻有子,我不会来打扰你,可你若孤身一人,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要好吧?”
孟流光不禁感动不已,伸出拳头锤了水月肩膀一下,叹道:“你个傻子。这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吧?”
水月见孟流光没有怪自己,立刻高兴了起来,将孟流光拉到自己身旁,道:“还好,我去求了卫大人,她给了我一封书信,我沿途一直住的是官家驿馆,行的是官道,没遇上什么危险。只是我只知道你来了北境,却不知道你在四城十三关哪里,只好各处找人打听,两三个月前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了穷奇关,待了几日就想走,这时你猜我碰见了谁?”
穷奇关里能有谁是水月认识的?两三个月前……
孟流光喜道:“你碰到晏晏了。”
水月道:“正是,当时我在街上捡到晏相公,他无依无靠,既没钱又没住处,我就收留了他,他告诉我说你就在穷奇关,他能被从监牢里放出来,也是多亏了你。”
孟流光问:“那他人呢?现在如何?”
“他好得很,我替他治了伤,本想着要不要将他送回中原,他却说他不想回去,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这里跟我待在一起,还算有个照应。因此我们就一边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一边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但你在军营里,我们进不去,只能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摆摊,希冀着有一日能在街上与你相遇,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还真的碰上你了。”
孟流光笑道:“可见我们三个有缘。走,别摆摊了,我请你们喝酒。”
水月道:“好,晏公子在隔壁那条街摆摊,等我收了摊子我们一起去找他。”
于是水月迅速收了摊,跟孟流光一起去隔壁街找到晏晏,晏晏看到孟流光也是很兴奋,三人一起去了城内一处酒楼,坐到二楼雅间内,点了酒肉吃喝,二人对孟流光如今的阔绰都大为意外,尤其是晏晏,他道:“我原以为当日我们逃跑不成反被抓,定然是死定了,没想到你不但活了下来,还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你是怎么办到的?”
孟流光简要胡编乱造地解释了一番,主要说好的,坏事一概不提,也不知道那两人信不信,他们也没再追问。
孟流光道:“总之,不管如何,我们三人现在都还活着,还能好好地在此处喝酒吃肉,这就是乐事了。”
晏晏叹道:“正是,”说着举起杯,“为劫后余生干一杯。”
水月也举杯:“为久别重逢干一杯。”
孟流光与他们碰了一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三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晏晏分明是伎子出身,理应是酒量最好的,可他却最先醉了,趴在桌上笑着说:“如今,我不是伎,你们也不是奴,我们都自由了。”
自由吗?孟流光抬起眼眸,望向窗外逐渐西斜的夕阳。
人间真的有自由吗?
水月也是醉了,低着头叹气,孟流光印象中水月向来冷静自持,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喝醉,这小兄弟醉了也是安静的,默默垂着头。
良久,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孟流光微怔,调侃道:“怎么,你激动成这样了?”
水月叹道:“孟哥,其实说实话,当年在吴府,你将我赶走,那时,我是恨过你的。”
孟流光闻言,淡淡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