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休夫纪事——不见白驹【完结】
时间:2023-03-25 08:52:06

  找乐璎协商。
  这个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找她协商,又为什么笃定她能解决这件事?
  他为什么觉得她会帮她,明明她才是七国最大的野心家,是一切的祸乱之源。
  可是,就算这念头冒出来的毫无逻辑,他方才脑子里的直觉,确确实实是他应该去找她。
  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平阳寨的最高处,他问乐璎关于战争的意义时,她的回答:“战争的意义,那是七国的皇帝将军们才应该思考的事。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希望天下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战争。”
  那时,他觉得她不过逢场作戏,可是偏偏在此时,他觉得,其实她说的都是真心话。燕国的长公主,其实有谋略有手段。她跳出了他给她规划的路线,很快就重新回到七国的权力中枢。她有宽仁的胸怀,所以才能收服平阳寨的叛军为已用;甚至他曾那样背叛她,她最终也原谅了他。
  他心中升起微薄的希望。不如试试,反正他暂时也没有别的方法。
  就算不成,就当是他想见她了。
  “想”这个字浮出脑海?????之时,他竟觉得心口微微的热。原本心念中的一个小小念头,瞬间落地发芽生根,占据他的全部心海。
  他忽地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她,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
  他通过黑暗幽长的山洞,又翻过山谷,终于出了潜龙山道。往返奔波一日,天色已近黄昏,干粮早已用尽。他腹中有些饥渴,便想去一旁的密林中打猎生火,稍稍休息。可是他才步出谷口,便察觉到一种被气机锁定的感觉。
  他定神一看,只见之前空无一人的山谷口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了大队的骑兵,这些骑兵人人弯弓搭箭,尽数对准了他。显然,这些人早就等待在此埋伏他。
  最中间的一人,一身黑衣黑甲,面容他无比熟悉。不久之前,他还在燕国王宫见过此人。
  赢朱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笑意:“卫遐,又见面了。”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赢朱,你想杀我?”
  赢朱冷笑道:“隐盟这些年在七国安插间谍,妄图指掌七国局势。孤如今既为秦王,又岂能容你――”
  “放箭――”
  赢朱一声令下,无数箭矢齐发。
  卫遐身后便是高崖峭壁,无数可避。只好挥剑护住尽力去挡住飞来的箭矢,可是弓矢无穷,又怎能尽挡。很快他的一身白衣便被鲜血染红,只能返身向着身后的潜龙山道而去。可是他知道,这几乎是一条必死的路途。狭窄的山谷几乎没有可以躲避弓矢的空间,何况这条路并不好走,别无岔道,一旦追兵深入,必定无法逃脱,可是他别无选择。
  一年之前,秦、赵、卫三国本互为攻守同盟。他和赵连壁、赢朱同在燕都数个月,也曾赞同过他关于建立诸侯同盟的构建。是以,他终究对赢朱抱着一丝侥幸,最后接受他成为秦国之主的事实,而只是警告他不要让乐璎插手秦国军政要务而已。没想到,赢朱会亲率大军,在此伏杀于他。
  身上的箭伤一寸寸入骨铭心,这是他此生以来最接近濒临死亡之刻,而在他心中,更有一种痛楚远甚于身体上疼痛。秦国此前封锁边境,种种针对隐盟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将他逼到这样的绝境。毫无疑问,如此狠辣不留后路的手段绝不可能是出自赢朱,而是她的排布,乐璎竟然真的让赢朱来杀他。
  他本来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共处,就算乐璎与他为敌,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就在刚刚,他还想着去找她协商关于秦燕之战的事,转眼她就给了他致命一击。也对,她已经秦国王后,为了她和赢朱的天下大业,她当然是欲除他而后快的。甚至,此时此刻才动手,才太迟了。
  她果然是骗他的。她一直恨他在燕都的算计,从未原谅他。又一支羽箭钉入后胸,卫遐感觉喉管之间心血上涌,竟不知是痛是悲。
  在卫国公子一向心志坚韧,甚少为外在的情绪所扰,在濒临死亡之刻,终于生出无尽的恨意来。
  从前,长公主对外征伐,攻破卫国国都,他沦落燕都为质时他没有恨过她。
  在他被她一刀贯胸,掉落悬崖是也没有恨过她。
  在他七根销魂钉入体,被她囚禁,她却抛弃他嫁给别人时,也没有恨过她。
  可是,此时,面对这样精心策划的逼杀,他终于是生恨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她想要他的性命,随便取走便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非得让赢朱来伤他。狭路崎岖,卫遐伤重的脚步逐渐蹒跚,意识也逐渐模糊。
  可就在此时,山谷前方竟忽然传来一声马嘶,一道黑色骑影从山谷中闪出,一把将他抱上马背。
  卫遐就算受重伤,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仍在,下意识就要拔剑反击。可是在碰到那个人的瞬间,又将剑收了回去,人也彻底陷入昏迷。那人抱着他伤重的躯体,向前疾驰。
  山道多乱石,并不怎么平整,也并不适合骑马,可是那人的骑术显然虽然精湛,快速趋马前进之时便避过大部分的乱石,很快就将追兵们甩在身后。马儿穿过狭长的山谷通道,又穿过山洞,等终于彻底踏出潜龙山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前方便是塞外广阔的草原,那人并未驻足,趋马又行了偌远,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终于停了下来。
  她解下黑色骑装的兜帽,露出原本殊色的容颜。她将马系在洞口,又将卫遐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这时,她发现男子已经彻底晕了过去,她检视他的身体,微微皱起眉头。男子的衣服既然全部被鲜血浸湿,有五六支深入骨肉之中。她的双手几乎有些颤抖,她轻声道:“卫遐,你忍着点,我先帮你把箭矢□□――”
  她知道卫遐眼下应该并听不到她说话。可是她却必须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
  这次,她真的差点把他弄死了,他就算再爱她,眼下也应该恨死她了。
  她闭上眼睛,凝住心神,止住手上的颤抖,终于将羽箭尽数拔出,男子的身体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耐心地一处一处帮他止血。好在,这些伤势虽然深入骨肉,但是并未入脏腑,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敷好药膏,将伤口缠好,又拿出准备好的衣服帮他换上。
  这时,她发现男子终于醒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看着她。卫国公子的面容精致脆弱,这样看人,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惹人怜惜。但她知道这人的强大,这一招从来对她无用,可是此刻被他这样看着,她却觉得心虚。
  “乐璎,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干什么?”男子轻声道。他的唇色因为失血而干枯,声音也虚弱无比。让人逼杀他,又来救他,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恨我吗?”她问道。
  “恨。”卫遐拧着眉头,声音竭力上显出一丝狰狞来,可是由于身体重伤的缘故,却是有气无力。
  乐璎从身后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来,塞在那人手里,将刀刃指向自己胸口,轻声道:“来,恨我你就杀了我吧……今天给你报仇雪恨的机会……”
  男子握着刀刃,抵上女子的胸前,刺破了她黑色的外袍。乐璎抿着唇,并未躲闪,也未后退,由着他继续动作。男子却扔了刀,他闭了眼,低声道:“乐璎,这一点也不好玩……”
  乐璎道:“我这么害你,你不想杀我吗?”
  卫遐喃喃:“我这辈子已经栽给你了……乐璎,下次不要这样试探我了……”明明他是那么地恨她,可是在她来救他的时候又放下所有心防。他搞不懂她想干什么,也许她就是想反复地折磨他来报复他,可是偏偏只要她靠近,他便无法抗拒,想把自己从身到心都交给她,让她指掌自己的一切。
  他又怎么可能伤她?又怎么舍得伤到她?
  乐璎看着卫遐虚弱到发白的脸孔,眸色暗了暗。她又回到洞口,从马背上拿了行囊,取出食物和水,又找来干柴,生了火。她将食物放在火堆上烤着,又找了个小铁罐,将水微微温热,倒在小碗中。试了试温度,送到男子的嘴边,“你先喝点热水……”
  火堆旁,卫遐低垂着眉目,静静看着她。长公主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活计,此刻也并不怎么熟练,甚至一碗水都被她洒了三分之一,可是她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温柔而爱怜的。他从没有从她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心神蓦地一颤,他就着她的手轻轻吮吸,将一碗水喝完。
  他想,她这算什么,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一个甜枣吗?他有这么好哄吗?
  可是他又想着,如果她肯给他一个解释,他就原谅她好了。
  长公主的动作并未停下来,她从火堆上将热好的干馍馍拿了下来。那干馍很是烫手,长公主只好用袖子捧着,用手一块一块撕碎了喂到他嘴边。
  看着她被烫得发红的手,卫遐终于忍不住,道:“乐璎,我可以自己来。”虽然他的手受了伤,可是并没有到动不了的程度。
  乐璎摇头:“可是你受了伤,牵动伤口会疼。”
  卫遐嘴角扯出淡淡讥诮:“你会在乎我疼不疼吗?”她弄伤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眼下是最严重的一次。
  乐璎咬了咬唇:“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他在新婚之夜盗走燕国山川布防图,害得她失去一切时,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可是那后来的后来,当她逐渐一点一点地理解了他之后。每一次他受伤,她都会心疼。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与他为敌,也不想弄伤他。
  每次看到他受伤,她就不自觉地会想起那日在半昏迷之中听到卫遐决定用自己将自己左手的筋脉换给她时说的那一句:“师姐,我最怕疼了。”那时,她明明是恨他的,可是她却觉得那疼好像是疼在她心?????上一般。那时她才明白,她其实一直是爱他的,就像他一直爱着她一样。
  可是她每次还是会伤到他。
  他从来都会对她心软,他就算有天纵的手段,可是一遇到她就会全部使不出来。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知道。甚至,她就是利用他的好,有恃无恐地一次次算计他,伤害他。
  因为,燕国最骄傲的公主,此生有必须要做到的事。她想要一统七国,完成此生的理想,她还想要得到他、驯服他。她想到那终焉之刻,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为了这最终的目的,她必须冷了情爱,狠下心肠。
  所以明明知道他会痛苦,她还是决定嫁给赢朱。
  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段会弄伤他,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甚至这一次,明明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死在潜龙山道,等不及她来救他。可是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谁让她爱上的是世间最孤高难驯的一匹狼,若他没有在这尘世的泥沼中撞得头破血流,他又怎么会回头?又怎么会认同她,与她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即使是现在,遭遇秦燕两国的大战,又被赢朱彻底背叛逼杀,乐璎也觉得自己也未必有把握能说服他放弃他空中楼阁的理想。
  ……
  “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女子的声音很轻,更带着些许颤抖。卫遐的眼睛微微张大,他从未料想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长公主素来冷如严霜,她从来吝于给他温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般能融化春冰的眼神看他。男子痛楚的眼眸愕然一瞬,随后,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这是一个很清浅的笑容:“乐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你不必这般哄我……虽然你愿意哄我我就很开心了……”
  看到他的笑容,乐璎也忍不住轻轻一笑。这个笑容冲淡她的愁绪,也冲散了两人之间微微别扭的氛围。
  她想:他从前说得确实没错,两个人若是不开心时,若是互相哄哄,就会变得开心了。她重新拿起已经放了有些凉了的干馍馍:“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该我照顾你。我从前没照顾过人,就算做得不好,你也不许嫌弃……”
  她的声音柔和,还带着点女子本有的娇羞。他这次没有再坚持,而是就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将那张馍饼吃完,就像一只乖巧的幼兽。乐璎又喂他喝了些水,自己又吃了些东西,又将柴火添旺了些。这才发现卫遐靠在山壁上,已经睡着了。于是她靠在他身边,与他偎依,又将黑色的斗篷接下,将两人一起包裹起来。
  她摸索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处,忽地便有了温度,恰如她的胸口在此时一热。
  她一生孤冷如月,即使是与最信任的下属与侍女也从来不亲近,偏偏此时此刻与他相依,感受到旁边人的心跳,便能让她感到满足。
  她怕他受伤之后半夜会发烧难受,并不敢睡着,却又不敢惊扰他,只能静静就着火光看他的脸。
  卫国公子的面容确实得天独厚,就算此刻虚弱不堪,这种将碎未碎的美感也让人心痒,她忍不住将唇凑过去,轻轻吻砥他的脸颊。
  ***
  到第二天清早的卫遐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虽然离彻底恢复还需要一些时日,可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没有那么疼了。
  从认识她以后,他时常会受伤,倒也习惯成自然。何况她给他用的药,效果显著非凡,他想了想,这和隐盟那泄露的名册一样,是出自二师姐季风遥之手。
  刻意在他送走隐盟之人折返之时才对他动手逼杀,又早早潜伏在潜龙山道救他。显然她做事留有余地,并不想真的杀他,可是卫遐依旧想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
  橘色的微光穿过山洞,在光影间交移,明暗变幻驱逐了夜的蒙昧,晕染出晨曦的明澈。有一双白鸟在洞外跳跃着剔羽,忽地有脚步声动,白鸟又在空中划过翩翩的弧线,滑翔向天际。
  他看到乐璎用铁壶从外面取了水回来。晨曦落在她的眼睛里,有如清辉荡漾,让他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乐璎将一半的水放在火上烧热,另一半淋在帕子上,帕子拧湿,走了过来,为他净面。之后,又解开他的衣服,轻轻擦去他伤口处的血渍,替他换药。
  昨日卫遐伤势太重,身体几乎麻木,毫无知觉。可是此刻女子的手触上肌肤,带来轻柔旖旎的触感,香软的呼吸近在耳侧,难耐而心痒,让他觉得换药竟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他难耐地扭动,却被乐璎按住:“别动,一会就好了。”
  她的动作更轻柔了,好像生怕碰疼了他。
  卫遐闭上眼睛,抛却心中浮想,轻声道:“乐璎,你为什么非要嫁给赢朱?”
  上次在咸阳城外的那一次,他只是猜测,可是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确定,乐璎确实是爱他的。就算她的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可是她对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乐璎换好了药,重新帮他把衣服整理好,低声道:“你先养伤吧,等你伤好了,你想要的答案,我都会给你的。”
  ……
  两人就在这个小小山洞住了下来。乐璎带的干粮不多,到第三日就吃完,乐璎白日里便出去打猎觅食。卫遐本来不放心,想要跟去,可是却被乐璎勒令呆在山洞养伤不许外出,不过一二时辰,便见乐璎满载而归。
  又过了几天,卫遐的伤势慢慢开始恢复。
  乐璎收拾了行囊,道:“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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