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璎诧异道:“难道继承隐盟盟主之位不是卫遐自己的选择?”
季风遥叹息了一声:“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卫遐小的时候经历赵国和卫国的那一场战争,失去了母亲,所以他从此讨厌战事,再加上这些年师父对他潜移默化的教导,所以他便选择了继承师父的遗愿。”
“我不想分辨师父和卫遐选择的对错,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长公主是我最钦慕之人,而卫遐是我最心爱的小师弟。你们都是人中龙凤,又彼此心爱,合则两利,分则互伤,你们不该互相为敌……而且,若是你们二人携手,未必不能创造七国前所未有的盛世……”
乐璎一时沉默:“那季师姐这番话为什么不去向卫遐说?”
季风遥咳了一声:“我自然也曾劝说过他,但他心志坚定难以撼动,对自己认定的事绝难转圜。否则你们之间又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乐璎更加沉默了。
季风遥察觉到长公主的心情有些沉郁:“公主不必气馁,无论如何,他始终是爱你的。所以你也是这天下间唯一能改变他,也是唯一能让这天下重新一统的人。而且,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总是会帮你的。”
***
秦国王宫。
宣政殿内,管事太监赵满站在门口,指挥着小太监们将秦王最新批阅好的奏折发回各处衙门。小太监们跑了一天的腿,眼下腿都是酸的,跪下哀嚎道:“师父,求您劝劝陛下歇歇吧,这样下去大伙儿可吃不消啊……”
赵满叱骂道:“可把你们惫懒的,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即使入夜犹在处理国政。尔等不过跑跑腿,就哭天抢地的,仔细陛下听见,砍你们脑袋。这些都是国之重务,若是有耽搁,你们担当得起吗?还不快去――”
小太监们内心腹诽,坐在屋里批奏折和在外跑腿能一样吗?这些陈年奏章,许多在宣政殿都积压超过半年了,能是啥要紧事?可是赵管事既然没有劝谏陛下的意思,他们也只好含泪抱着奏折离开。
打发小太监们离开之后,赵满重新回到宣政殿内,在一旁侍立。由于前任秦王赢照大多时候并不在宣政殿处理政务,宣政殿内的大小太监们懈惫已久,突然遇到这么勤奋的主,多少有些不适应。不提哪些跑腿的小太监,他在宣政殿内站了整一日,腿脚也有些发麻。可是赵满既然能成为宣政殿的太监总管,自然是察眼色,知进退的主。还未完全搞清楚新王的秉性,是万万不可能胡乱开口。何况秦王陛下上午才刚砍了的人头,显然也是个有脾气的主。
宣政殿内,主仆二人一坐一站,方寸之内,唯有朱笔在纸张上划过的声音。等到天交二鼓之时,桌上那支长烛已稍至最后一截,秦王也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一下腰,叫了一声:“来人――”
赵满终于喜出望外,敢情秦王陛下终于要停下手中的工作休息了,连忙应声道:“奴才在。”
赢朱指了指批好的奏折,道:“将这些批好的奏折送出去,命膳房再送些宵夜来。”
赵满一怔:“陛下要连夜处理政事?”
赢朱道:“因父王抱病,这些政事有些已积压半年之久。这些都是要务,孤既然成为秦王,当然不能继续拖延……”
赵满一口老血梗在喉头,看着架势,秦王今日是不把活干完誓不罢休了。
他努努嘴,只好违心道:“陛下如此勤政爱民,秦国能有您这样的君王,实乃百姓之福祉。”
果然,赢朱听了心下大悦:“你真觉得孤成为秦王,是秦国百姓的福祉?”
赵满哪里敢说自己只是顺口拍马屁,立马点头如捣蒜:“陛下英明神武,百倍于襄成君与高陵君。陛下成为秦王,实乃天命所召,王命所归……”
“天命所召,王命所归……”赢朱将这句话低吟了两遍,哈哈大笑道:“说得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咸阳王宫的燃嘧芄埽随侍于孤身侧……”
赵满大喜,秦王新继位,若他能就此得到秦王青眼,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忙跪谢道:“谢陛下。”
他抱着奏章才出宫门,便见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个不小心,将他怀中抱着的奏折撞洒一地。
赵满认得此人,叫了一声:“秦将军――”
秦毅原本是赢朱的心腹,如今赢朱既然成为秦王,秦毅自然也加官进爵,在兵部领了一个偏将军的职司。因为他算是秦王眼前的人,兵部的那些实权将领对他颇为看重。当然若有事需与秦王打交道,也一般是差遣他去办。
秦毅道:“本将军欲求见秦王,烦公公通报一声。”
赵满心知秦王与这位秦将军的关系比自己要密切得多,而且秦将军去求见秦王,多半是要事,又怎会阻拦,只道:“陛下就在殿内,老奴还有要事,将军自己进去便可。”
宣政殿内。
赢朱又重新取过一本奏折开始批阅,他虽正值盛年,从下午忙到晚上,身体也会感到疲惫。但他在每次奏折上写下朱批、加盖宝印时,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意味着他真正成为了王国的主人,他发出的每一条指令,无论大小,都会一条一条被践行下去。这种愉悦足以抵消身体的疲乏,让他保持干劲与活力。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沉浑的声音:“臣有事禀报陛下,适才收到边境线报,三天前,燕国原先部署在燕赵边境的两路大军,都正在往秦燕边境的云州城移动。燕军势大,驻守边境的虎威将军吴时景发回急件,请陛下定夺。”
赢朱心中一凛,问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秦毅道:“据说是因为燕王心腹桑凉死在了咸阳,燕王为此发怒,举兵伐秦。”
赢朱道:“就为了这点理由?”
秦毅促声道:“陛下,不管燕国是何原因伐秦。但燕国势大,从前秦、赵、卫三国合力才能勉强抵御燕国攻势,我认为当务之急,?????陛下应该立刻派使臣出使卫国、赵国,让两国出兵援助,方为上策――”
赢朱摇了摇头,道:“晚了。”
秦毅说的确实是一条上策,可惜已经晚了。就在今天上午,他才刚怼走了卫国公子,自然不想再拉下脸子向卫国求助。以卫遐和赵国的关系,想必他也不会得到赵国的奥援。
不过,赢朱此时心中却忽然升起另一种想法。燕国之地虽比秦国大一些,却也并非天堑之别。从前秦国积弱,不如燕国,不过是因为父皇昏聩、不思进取的关系。如今自己既然成为秦王,正当励精图治,又怎能未战先怯。从前,燕国傲视群雄,不过是因为有长公主乐璎,如今燕国公主既然归秦,他又何须惧怕一个才十几岁的小毛孩。
而且,对他本人而言,这本是一场不容失败的战争。
今日早朝之时,他已看出众臣眼中的恭敬和顺服不过是因为先皇临死之前的那一道遗诏,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虽然他因缘巧合之下,成为秦王王位最后的获胜者。但他初登大位,但是秦国朝堂上此前一直都是赢杂胗献彼此争竞,他并没有得到大臣们的真正认可。但是私生子的身份终究是他身上抹不去的印记。但是一旦战败,君王无能等种种留言就会尘嚣日上,想要重新整肃必会花上更多气力。此战如果胜利,秦王的赫赫武功自然可以击碎各种流言,足够他稳固手中权力。
而且,有这么一场战事,他便有由头将军方从前那些眼高于顶看不顺眼的将领通通撤换掉,换上自己信赖的人手,将秦国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免兴奋。他甚至隐隐有些期盼这场战争的到来。
秦毅不料短短一刻之间,赢朱的心思跳脱得如此之快。他仍然接续着之前的话题道:“‘晚了’是什么意思?”
赢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秦国又不是孱弱的卫国,又何须他人援手。燕国若敢犯境,打回去便是。”
秦毅一愣:“可若论军力,秦国不过燕国一半……”
他话音未落,赢朱道:“这有何难,命全国动员,新募兵员十万,差不多就可以补上缺口。”
“可是粮草方面……”
“今年的赋税增加两成。”
“可……”
秦毅还欲再劝,但赢朱的眼神已冷了下来:“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秦毅张了张嘴,想要将话说完,但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臣不敢。”
赢朱道:“你先回去吧,此事我会与王后商量,明日早朝时再议。”
他与秦毅一起走出宣政殿,随后转身向乐璎所居住的玉泉宫走去。
事实上,就算赢朱再昏头,也并不觉得秦国匆忙拼凑起来的军队足以与燕国千锤百炼的精锐之师争锋。可是他应该决定应战的原因是:曾经燕国雄狮的统帅,如今正是秦国的王后。
如果能说动乐璎帮助他,凭乐璎的军事才能和对燕国大军的了解,这场战争他最少有七成的把握。
不过,从前他与燕国公主的约定是她帮助他成为秦王,而他帮她成为燕国女君。如今应他的条件已完成,他应她的暂时也没有办法完成,她也许并不会再帮他。
但是为了这场战事的胜利,他为乐璎准备好了丰厚的、她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
第六十一章
咸阳王宫的后宫主殿名为椒房殿, 是历代秦国王后的宫殿。不过,前任秦国王后早亡之后,赢照也没有立过新的王后,这椒房殿也一直空缺。赢朱登基之后, 便特意命人将椒房殿清理翻修一新之后请乐璎入住。燕国公主拒绝了他的请求, 而是选择了较为偏远幽静的玉泉宫居住。
这个决定让赢朱颇为不悦。他从前以为乐璎不肯低就, 不过是因为他微贱的私生子的身份, 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秦国之主,这样的身份已经足以匹配燕国长公主的身份。
他进入玉泉宫, 见玉泉宫虽然表面看起来清幽, 檐柱廊角四处却时不时窥见一片黑色的衣角,稍微靠近便可以感受到剑戟森森之气,内中显然隐藏着不少高手。
这并非长公主从山阳郡带出来的那些普通守卫,而是真正精锐的高手。
他稍稍向里面走了两步,果然便有身着黑色衣服的守卫将他拦了下来:“请陛下稍待, 由属下通报――”
赢朱脸色有些难看, 从前在玢园之时,他要见燕国公主也不过是由两名侍女通传即可, 如今却备下如此阵仗。他本以为他成为秦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更近一步, 没想到反而更加疏远了。
但是,说起来自己能登上秦王的宝座,乐璎确实居功甚伟, 他还是压下心里的情绪,只在原地等待。
过了一会, 便见身着一身绛红色宫装的乐璎从宫殿中款款行来, 她斥退守卫道:“陛下亲至, 尔等该早点通报才是,何故如此怠慢?还不赶紧退下――”
那暗卫唯唯诺诺地退下。乐璎这才转向赢朱道:“抱歉,这些人原是我在公主府的暗卫,一切都是依着从前的规矩,若有怠慢陛下之处,还望恕罪……”
赢朱道:“孤又怎会与王后计较。”
乐璎笑着道:“那就好。乐璎是个墨守陈规之人,从前订下的规矩与约定,不太喜欢更改,陛下不计较便是最好。”
赢朱心里一沉,乐璎此言无疑是暗示他,如今两人身份地位虽然已经改变,但是从前的约定仍是照旧,他心里有些怏怏,正想说些什么,想要让她改变心意。乐璎已经抢先开口问道:“不知陛下今日来玉泉宫,是为了何事?”
赢朱想起正事,连忙道:“孤刚刚得知消息,如今燕国正屯兵秦燕边境,孤正是为此事来找王后商议。”
此事乐璎早已从暗报中得知,点头道:“此事我已听说,乐衍不满他的心腹桑凉死在秦国境内,所以对秦国宣战。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而已,我的那个好弟弟恐怕是不愿意我成为秦国王后。所以此事秦王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赢朱冷哼了一声,道:“秦王派出刺客刺杀我的手足兄弟,此事秦国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燕国想要打仗,秦国自然奉陪。况且有王后坐镇,难道我秦国儿郎还比不过燕国吗?”
“陛下是想迎战?”乐璎稍稍思忖,便很快明白了赢朱的来意。
燕国虽是六国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数月之前三国联手伐燕的那一场战争中,燕国大败。再加上长公主归秦,燕国的六镇大军也失去了昔日的统帅,实力此消彼长之下,赢朱觉得凭秦国的实力,也未必不能与燕国硬碰硬。而且,这场战争还有另一件意义,曾经的燕国长公主成为今日的秦国王妃。但长公主归秦的体面只在表面,燕王这段时日的小动作双方心知肚明。
对燕王而言,这场战争最好的结果便是能征服秦国,再找机会暗中杀掉长公主永绝后患;次一点的结果便是一场风光大胜,让秦国割地求和。这样初掌政权的燕王便曾向臣民们证明,即使没有长公主,燕国依然是那个强大的燕国,燕王才是燕国的天命之主。再花费几年时间,燕王便可慢慢抹除长公主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洗去长公主在燕国臣民心中的痕迹,燕国的权利交接才算真正完成。
而对新继任的秦王而言,此战若能胜利,他便从此可以安稳无忧的高居秦国王座。
她的心里升起淡淡讥讽。卫遐在秦燕两国费了偌大的辛苦,最终结果就是扶持了两个意图对外征战以稳定自身权位的野心分子而已,这两人,比起她乐璎又何区别?不知那人知道了又有何感想?
不过,这样很好,他便该在这样污浊尘世的泥泞风雨中受挫。甚至,这样的结果还不够,她应该再推他一把,把他推到泥泞最深处的沼泽中去,他才会明白世间浑浊,容不下他的理想,这样他才会自己走到她身边来。
她望向赢朱,脸上浮起淡淡笑意道:“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可是陛下已成为秦王,乐璎与你的约定已经完成。不知陛下这次愿意付出什么筹码?”
燕国公主的语速很慢,表情有些漫不经心,赢朱却心中一定。若是乐璎上来直接拒绝,这件事情无商量的余地。可若乐璎认为这件事情可以交易,他不信她能拒绝他的条件。
赢朱道:“自然不会让王后吃亏。若王后能帮我这一次,我愿意将秦国大权的一半与王后分享,以后王后可以与我共享秦国王座,共同处理秦国军政要务。”
这是他早已备好的说辞,有了共同处理军务政务的由头,他自然有更多机会可以长时间与燕国相处,甚至可以以公务方便的理由邀请她与自己同住,再不济,也可以说?????服她搬到更近的椒房殿去居住,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秦国王后,这对他而言,着实是两全其美之事。燕国长公主喜欢权力,才对燕国王位有如此执着,她并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
谁知,乐璎遥遥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我无意插手秦国的军务与政务。秦国终究是陛下你的,并不是我乐璎的。”
赢朱一怔,道:“为什么?你既然是孤的王后,秦国既然是我的,就有一半是你的……”
乐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笑道:“陛下在这里久站,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往玉泉宫内暂时歇脚。”
赢朱此时才发现两人竟然一直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谈话,此时已有些腿酸。乐璎在前面带路,他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