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微小的动作,都让这垂暮之年的秦国之君颇感吃力。半晌,他才重新凝聚了些体力,开口道:“拟旨。”
早有燃啾负帽誓帛书,秦国丞相站在桌案之前,聆听君王的最后遗诏。
赢照道:“自孤抱病以来,唐国夫人伺疾有功,劳苦功高,加封为王后……武安王赢朱生母早亡,命承嗣于王后名下,立为太子,传承宗庙社稷……”
跪于御榻之下的众臣听到秦王最后的遗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眼前一亮。先封唐国夫人为王后,再让出身不正的赢朱过继到王后名下,立为太子。完美解决储君的问题,就算是有异议的人也无法再做什么文章。对于当前的秦国而言,这可能确实是最好的解题之法。秦王赢照这一辈子虽然算不上明君,可是凭这道旨意,最少身后秦国内部不至于生乱。
君王虽然只寥寥数言,经丞相李丘草拟润色之后,写在明黄绢帛之上,便是最后遗诏。
唐国夫人将之取了过来,奉于赢照面前,等赢照点头之后,又加盖玉玺,这最后的程序才算走完。
一切完成之后,赢照不堪疲乏,重新昏睡了过去。卫遐则轻轻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一趟秦国之旅对他而言是大大失算,但是总算在最后留下了一点钳制的手段。
赢照临死之前封唐国夫人为王后,并成为赢朱的嗣母,在赢朱继位之后,唐国夫人理所当然就是秦国太后。虽然,赢朱年富力强,太后并无实权,但有这么一颗钉子在,后续隐盟总有操作的空间。
***
第二日一早,乐璎听着秦毅传回的消息,低声道:“卫遐昨夜进入长夏宫为秦王治病?秦王临死之前封秦国夫人为王后,立赢朱为储君?”
秦毅点头道:“根据长夏宫传来的消息,秦王最后遗诏确实如此。”
乐璎心中不由得赞叹,对于当前的秦国局面而言,这着实是最能安稳过渡的解题之法。
如此高明的做法显然不可能是出自垂暮之君的灵光一现,卫遐既然出现?????在秦国王宫,此事必定有他的参与。如此看来,隐盟盟主确实是为了七国的稳定与平衡操碎了心。
就算她摆了他一道,他也不得不接受赢朱成为秦王的最终结果,甚至还在最终时刻,帮她一个大忙。不过,他也给她出了一道难题。秦国后宫中地位最尊崇的那个女人是隐盟的棋子,以卫遐的狡猾,很难说其中没有什么阴谋。
不过,这一局,最终还是她胜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决定暂时请假停更一周,秦国的剧情走完之后,剧情会进入一个转折过渡期。在这个转折过渡期之后,两人大概就会进入联手创业模式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转折剧情我写得一直很卡,已经改了几次,始终不能做到完全满意。不仅公主和卫遐需要好好磨合才能走到一起,作者的手和脑子也需要好好磨合。
所以决定暂时停更,好好打磨一下剧情再复更。这篇文是作者真爱,作者也一定会写完的,一定不会坑(拍胸脯保证)。
第五十八章
卫遐回到城内居住的客栈时, 天色已经微明,终于见到了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隐盟死士十一。
这位隐盟的死士显然已经等待了不短的时间,面容焦灼中夹杂着一丝狰狞。他在盟主面前单膝跪下:“盟主,是属下失职。没想到赢愿本没将盟主的话放在心上, 贸然对赢献动手, 盟主的计划失败了。”
卫遐之前让他向赢源达两个字, 一个是“等”, 一个是“忍”。
如今看来,赢酝耆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贸然对赢献动手, 隐盟的计划也就此满盘皆输。十一万分后悔,自己当时不应该只说了两句就走,怎么说也应该耳提面命地确认赢哉娴奶懂了。
卫遐摇头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失策。”乐璎的计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他天天守在她旁边也没有察觉出她真正想做什么, 反而成为了她计划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此刻多说也已无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当下最重要的是秦国并不能乱,否则很难说隔壁新上任的燕王会不会动什么心思。
十一道:“主上, 秦国的局面接下来要怎么应对?”如果燕国长公主将来掌握了秦国实权,相当于隐盟在燕国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费。
卫遐神色怠倦道:“秦王这一口气撑不了太长时间,你们接下来要做的是保证在赢朱回到咸阳的这段时日咸阳不要生乱。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 及时回报,接下来隐盟要怎么做, 我得好好想想。”
十一俯首道:“是。”
十一离开之后, 卫遐轻轻叹了一口气。尽管他做了最后的补救措施, 还是无法弥补他在咸阳城失败的事实。
他很明白自己失败的原因,他花费了太多注意力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致命的危机。
在燕都之时,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虽然他有意诱哄于她,让她选自己做她的驸马,但从未耽于自身情感。不过到了咸阳以后,这种情况却反了过来,他放任自己陷于情网之中,而乐璎从来都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明明她对他并非无情,仍然弃了他嫁入秦国,那么她所图的绝不仅仅是王后之位。
如此狠绝之人,秦国只是她的一块踏板,她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至孤至绝的君临天下之路,与他背道而驰。
那么,如今他该怎么阻止她,还能如何阻止她?
他揉了揉眉心,秦国地处边陲,在七国中仅与燕国楚国毗邻。以未雨绸缪计,他眼下应往这两国提前部署,将来战争一旦发生,还有因应的空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要在这条与她相悖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吗?
眼下不过是咸阳城的权术诡道,彼此尚可容情。将来若是战场相见,必是生死相煎,水火不容。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推开窗户,遥望向玢园的方向。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秦宫之中响起了钟声。钟声厚重而悲凉,穿过清晨的薄雾,撞醒咸阳城昨夜尚未清醒的迷梦,足足响了二十七下才止歇。
这是君王大丧的礼仪,秦王薨了。
他收回目光,心想,秦王薨逝,如无意外,如今在白城的赢朱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咸阳。燕国公主有天下之志,但她与赢朱相识不久,赢朱未必听命于她。而他与赢朱本来就相识,在燕都之时,也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那时赢朱也认同隐盟的理念与他的做法,并几次配合他的行动。或许,自己应该等他回来,见他一面,再做最后的决断。
***
五天之后,赢朱回到了咸阳。
丞相李丘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赢朱跟着李丘进入停灵的攒宫之内,完成奠仪之后,便往唐国夫人居住的长夏宫。秦王遗诏,封唐国夫人为秦国王后。而赢朱要先拜唐国夫人为嗣母,方可继承王位。
以正常的情况而言,王后过继嗣子手续复杂、仪典完备。但如今既是在大丧之期,也就一切从简,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第二日,赢朱就在秦王灵前继位,当然正式的继位大典要在为秦王守灵二十七天之后,才可举行。
对于七国而言,秦王的薨逝也是大事。不论过往关系如何,各国都派出了使团前往咸阳吊唁,咸阳的这场昏乱倒是持续了好一阵子。
一切有条不紊。一个月后,赢朱终于在群臣三拜九叩的朝贺声中登上了秦国的王位。当他冠带琉冕,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座下跪伏着的群臣之时,他还是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秦国几位公子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位,走在哪里都被人看不起。而现在,昔日看不起他的那些人都不得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朝着下跪的人一一望去,很快就发现了几个熟面孔。那些咸阳城的勋贵子弟,素来与赢曰蛴献交好,背地里少不得辱骂耻笑过他,不小心落在他的耳中。
他清了清嗓子道:“孤从前在军中之时,便觉得咸阳城机构冗杂,很多职司人员冗余,每月的官员俸禄便需好大一笔开支。如今孤既继位,便当施行新政,一些不必要的衙门便当精简裁撤。一来,可节约财政支出,二来,也可使政令通达。”他说完就点了几个名字,这些名字大多是从前赢曰蛴献一党,素来与他有些龃龉的。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人人皆惊,不约而同望向丞相李丘。李丘皱了皱眉头,一国之君心胸狭隘,才继位便想着清算异己,这并非好兆头。可是,新君既立,自己也不好在大殿之上为了些微小事与之争锋相对。如今各国使团尚在咸阳并未离去,若是新君继位第一天就流出君臣不合的传言,平白给其他国家看了笑话,只好先过了此关,回头再慢慢劝谏便是。
他上前一步,道:“陛下既求鼎力革新,臣等自当遵诏奉行。”
赢朱满意地道:“那边将这几人虢夺官服,驱逐出殿。”君王一令既下,很快就有人上前,将那几人的官服剥下,驱赶出去。
下朝之上,赢朱回到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后,见到了原来秦王身边的燃嗤志。此人原是赢照身边的近臣,原先赢朱初入宫廷之时,因为囊中羞涩,缺了打点的金珠,少不得受过磋磨。他冷着脸,直接命人将此人处死。宫内阉臣,生死便是君王一句话的事,童志立刻就被拖走处决。
赢朱心里飘飘然起来。他发出一个命令,就有人忙不迭地去完成。甚至,哪怕他稍微露出不悦的神情,身边的近侍就瑟瑟发抖,生怕他有所不满。原来这就是掌握权力的感觉,生杀予夺,无有不应。无怪乎,人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只求能掌握更大的权力。
他不由心想,难怪乐璎从前在燕国手握重权还不够,一心想要对外征伐。试想,有朝一日,其他六国的君主都不得不在她面前纳首献降,卑躬屈膝,又是何等快意之事。燕国公主不过一介女流,便有此志,他又为何不能有这种梦想?
***
秦王丧礼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期间各种政务几乎停滞。宣政殿亟待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小山,他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听到燃嗤ūǎ说是卫国使臣正在秦宫之外,意欲求见陛下。
卫国一向与秦国交好,即使外国使臣,赢朱并无不见的理由,便命人将人请来。
不久之后,当赢朱看到卫国公子那张熟悉的脸时,几乎从御座上跳起来。
他上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醴丰楼见到卫遐正与赢栽谝黄穑那时这位隐盟盟主选了赢猿晌下一任的秦王,之后他便在乐璎的授意之下前往白城。他回到咸阳后,虽然也向秦毅了解过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咸阳城所发生的事情,但秦毅所知?????有限。赢陨彼烙献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乐璎是怎么胜过卫遐,使他成为秦王,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但是,燕国公主每次对他的问讯都是笑而不语。
万万没想到,隐盟盟主在失败之后并没有离开咸阳,而且还敢来见他。
卫遐看着赢朱那带有敌意的神情,叹了一声:“秦王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有敌意,从前在燕都之时,我们也算同仇敌忾。我若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孤身一人进入秦国王宫与你相见。”
这倒是实话,禁宫之中守卫森严,就算他身手再好,孤身一人也难全身而退。
赢朱道:“你想干什么?”
卫遐道:“我有一言,欲与秦王相谈。请秦王屏退左右吧。”
赢朱眼神一扫,殿中近侍知眼色的退了出去。赢朱不耐问道:“你有什么事,说吧――”
卫遐道:“不知秦王对燕国长公主有什么看法?”
赢朱不悦道:“什么燕国公主,乐璎现在是我的王妃,不,孤既为秦王,她就是我秦国的王后。”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抬起眉毛,似乎这样他就能在气势上压过卫遐一头。
卫遐压下心底滞郁的情绪,淡声道:“那请问秦王对您这位王后有什么看法?”
赢朱不动声色道:“王后贤良淑德,是后宫表率,又与本王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自然是本王良配。有这样的王后,也是秦国之幸。”
“贤良淑德?后宫表率?”卫遐哂笑道:“秦王是忘了昔日你在燕都时,是如何评价燕国长公主的吗?野心家、战争狂人,是秦国乃至六国最大的敌人,你还还说若有给你机会,你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赢朱讥诮道:“卫遐,今时不同往日,说这些话没意思了。再说了,我觉得乐璎以前做得也不算错。这世界上,有哪个人不是想取得更大的权力,主宰他人的命运。就算你卫遐,什么为了七国和平,也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难道让你放弃隐盟盟主的位置,放弃继承卫国王位的权力,你会愿意吗?”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前在燕都之时,两人虽然关系说不上多亲密,好歹也算谈得来,那时的赢朱分明对隐盟的做法非常认可,还几次配合他的行动。
如今看来,是自己太高估他了。
也对,从前的公子赢朱地位卑贱,是权力的受害者,所以还能与自己同仇敌忾。而当他掌握权势之后,竟变得如此傲慢、易怒而贪婪。
这样的一个人成为秦王,或许是比乐璎成为燕国女帝更糟糕的结果。或许,他的计划得改一改了。
他掩去眸中失望神色道:“随便你吧,只是我警告你,不要让乐璎沾染秦国军政大权,不然你将来会后悔。”
赢朱冷笑道:“你想教我做事?卫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秦王呢。秦国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卫遐觉得如今的赢朱已多少不可理喻,自己的警告已是多余,摇头道:“听不听随便你,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宣政殿,沿着长长的御街,离开燕国王宫。
赢朱看着那道白色的影子消失不见,才后知后觉地响起一件事。如果他有朝一日成为七国共主,隐盟盟主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昔日卫遐在燕国怎么对付长公主乐璎,将来就有可能怎么对付他。刚才卫遐孤身一人出现在燕国王宫,本该是将他一举擒杀的最好机会。
现在想到也不晚,他眸色一冷,可以趁此人在秦国期间,找机会杀了他。
***
卫遐离开秦国王宫,向城东的码头行去。
他本打算离开秦国之后,就前往楚国。而从秦往楚,需走水道,他早已雇好一艘船,只等见过赢朱之后就离开,只是方才赢朱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忧虑。权力是一剂毒药,很快就腐蚀了赢朱身上坚毅、良善的品质,变得喜怒无常、面目可憎起来。乐璎选择留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实在太危险了。他忽然觉得,他对她安全的忧虑,远甚于对她的野心的忧虑。
他想了想,拐进街边的一间书画铺,向老板要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又留下一个地址,让书铺老板将帮忙将信送出。
他离开书铺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到脚下的青石板中,更搅碎离人满怀的心绪。
他出门匆匆,没注意天色,自然也没有带伞。不过横竖离码头也不远,只需走快些,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他才走出数步,便察觉头上多了一柄青纸伞。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撑着湘竹制成的伞柄,将他置于伞盖的隐蔽之下。他抬头,只见一名着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正立于伞下,那人眉目英挺,仔细看去,却在面容上瞧出几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