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失声道:“乐璎?”
他素日只见过长公主的清冷慵媚,没想到做男子装扮,竟是这么英气逼人。
他从秦国王宫出来之后,满怀的空寂旷寥一下子被这未曾预期的惊喜给塞得满满当当。浮雨蹁跹的伞下,两人隔目相望,乐璎用手拂去他头上的雨丝,眼角缓缓弥现出笑意。
这一笑,让他的心蓦地一定。仿佛在空着无定的命运漩涡中,他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便从此有了支撑的力量。
他不知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却又觉得本当如此。
他的心蓦地一烫,他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别做什么秦王王后了,跟我走,我带你离开”。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乐璎如果会和他走,当初根本就不会嫁入秦国,于是惊喜变成酸涩,酸涩又成懊恼别恨。
最后是乐璎先开口:“你要去楚国。”
卫遐点了点头。
乐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我送你一程。”
第五十九章
虽然说是送他, 她走的却并不是通往码头的路,而是拐了个弯,转入一条长街。
卫遐也没有多问,不管她要带他去哪里, 不管走多远的路, 他都是愿意去的。更何况, 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了。接下来, 是敌是友,实难预料。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抱怨:“卫遐, 你不觉得应该你来撑伞吗?”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伞檐有些低。本来男子比女子高出不少,乐璎给他撑伞,着实费力。
“抱歉,我忘了。”他讪讪道歉, 从乐璎手中接过青纸伞, 撑在两人头顶。
这时,雨已经下了一会了, 行人皆找地方避雨,街上并没有旁人, 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走在风雨之中。
他忽地心想,如果他不是什么隐盟盟主,她也不是什么燕国公主, 那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为她遮蔽这尘世的风雨。她想做什么事, 他都陪着她, 她想要什么, 他都会给她。这样,她就不会弃了他,嫁给别人。
他跟着乐璎又走过几条街道,乐璎忽然道:“到了。”
卫遐抬起头,果然见到了停泊着无数船只的码头,他早前订下的那艘船便泊在不远处。原来她只是绕了一小段路,目的地并没有改变。
卫遐忽地有些失落,原来她真的只是来送他一程。他看着泊在岸边的船,意态踌躇。
乐璎等了一会,发现他并没有要上船的意思,问道:“你不走?”
卫遐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开口挽留我……”
乐璎怔了一下,轻声道:“先前,我也以为你会开口带我走。”
卫遐:“我若开口,你会跟我走吗?”
乐璎摇头:“不会,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会不会留下。”言下之意,她也早知他不会为她停留,便干脆不去问。卫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或许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此刻,在这暮春的一川烟雨中,他忽然有点搞不明白,他们到底是爱人还是敌人,是知己又抑或对手呢?
离别本是件伤怀的事,可是偏偏两人的关系并不适合说那些过于矫情或者悱恻的言辞,他将青纸伞还给她,又将满怀的心绪收回肚内,低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看到他几个起落之间跳上了一艘船。不一会,那船就起了起了锚,顺着逶迤翻腾的河水向东而去。
乐璎撑着伞,慢慢离开码头。
与卫遐相反,她并没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她每走一步,都在思考着局势。赢朱已经成为秦王,根据今天早上朝堂上传回的消息,这位新任的秦国君主在得到权势之后立马变得猖狂起来。她发现她之前对赢朱的认识出现了误判,从前他一无所有之时,他确实能够被她轻松掌握,但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便未必再愿意听信于一个名义上的“王妃”。
这对她并不算一件好事。虽然两人之间有前约,但是她并不能保证赢朱一定会遵守约定。
而?????卫遐离开秦国,前往楚国,他会做什么并不好预测。
其实,她今天来这里确实是想挽留他的。不管秦国局面如何,不管两人关系如何,只要他留在咸阳,她并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她知道如果她开口,他一定会留下的,他从来不曾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可是,那并不是他的心之所愿。她如果想要真正得到他,便该在有些时候适当放手。更何况,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早在她选择嫁入秦国之时,便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既然是自己选择,她就应该独自坚持走下去,而不是嫁给别人,还强求他的陪伴。
忽地,她听到耳边传来一道银铃般的娇语:“这位相公,小女出门未曾带伞,可容小女共伞一程?”
她还未应声,便见伞下多了一名身着杏黄衣衫的女子。乐璎想着眼下确实雨大,对方既然都钻到她的伞下,也不好撵人,只好点了点头,谁知那女子丝毫不羞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如春花初绽:“相公真是好样貌,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与你共偕连理呢?”
乐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调戏,她待要发作,却发现这女子的脸颇有些熟悉,正是当初治好她手臂之伤的悬壶门二师姐季风遥。
她脱口而出:“师姐,怎么是你?”
季风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啧啧,师姐叫得这么自然――”
乐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时叫错。卫遐的师姐,严格来说,自己应该称呼“季姑娘”或者“季大夫”比较合适,但是话已出口,却不好收回,只好转移话题道:“师姐是来找卫遐?他刚刚已经离开咸阳了。”
季风遥嘿嘿一笑:“我刚刚远远看到了,嗯……渡口远送,依依惜别……”
乐璎一时无语,显然这位季师姐有所误会,但是她也无意解释。
季风遥又微笑道:“既然他乡偶遇,公主是否有意与我找个地方叙话,一诉别来之情?”
乐璎知道这位季师姐与自己绝非偶遇,应是有要紧话同自己说,便点点头。季风遥带路,两人在雨中又穿过几道街巷,进入一间药铺之中。这药铺颇大,散发着清苦的味道。她明明之前没来过秦国,却莫名觉得此地有些熟悉。不过雨天并没有客人,只有几名伙计百无聊赖地看着店,见到季风遥进来,一起打躬行礼道:“女掌柜。”
季风遥命他们将店铺打烊,又将人打发了去,这才笑道:“喏,这是悬壶门设在秦国的药堂之一,自己地方,没人叨扰,公主请随我到后院奉茶……”
乐璎却并未抬步,而是看着药铺的陈设微微出神,季风遥道:“公主是否觉得这里很是熟悉,其实同样的药铺燕都也有一个。”
“你是说善民堂?”乐璎终于想起这诡谲的熟悉感是如何而来。善民堂可是燕都规模最大的药铺,燕国达官贵人每年进补的高级药材基本都是出自那里,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她虽然不曾亲临,但也路过多次。她心中一动,道:“恐怕不仅秦国和燕国,在七国之中,这样的药铺应该还有不少吧――”
七国所有大的药材铺都是悬壶门的产业,这才能解释隐盟为何能在七国养得起这么多的“暗棋”与“死士”。七国的贵族们每年向这些药铺贡献大把的金银,最终换得自己的家中被渗透得像筛子一样。
“公主果然聪慧,举一反三。”季风遥笑得优容:“不才在下正是隐盟的副盟主,也是悬壶门所有药堂的大掌柜。想必在秦国,长公主已经见识到隐盟实力的冰山一角,感觉如何?”
乐璎惊叹道:“果然是可怕非常……”隐盟与其说是一个通过合纵连横来维持七国和平的组织,不如说是一个隐于暗处,暗中操控各国政局的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如果用来消灭七国中的野心家,实力彪炳。反过来,如果有志于让天下归于一统,也可以成为她的最佳助力。这也是为何当初季风遥忠告她,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统七国,必须得到隐盟盟主的支持。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组织的首脑,那个明明爱着她的男人,偏偏与她势同水火,难以驯服。
季风遥笑意满满:“我来咸阳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秦国发生的事。长公主能赢我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师弟,果然是不容易。不过卫遐离开的那条水道是前往楚国,看来长公主还是没搞定他?”
乐璎无奈叹气道:“想要隐盟盟主忠心效命,有这么轻易吗?”
从前,她以为她与卫遐的矛盾仅仅在于她是燕国公主,而他是卫国公子,所以他才算计于她。双方分歧虽大,但并非不可弥合,大不了,天下统一之后她将卫国之地留给他便是。可是,现在她与卫遐分歧的根源在于七国到底是应该走向统一还是继续这样自行其是下去。他们的理想天然相悖,这沟壑有如天堑,几乎不可逾越。
“说得也是。”季风遥思索了一会,又很快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继续道:“不过既然是我给公主献策,作为媒人我当然得负责到底,不知公主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乐璎愣了一下:“你能帮我?”
季风遥狡黠道:“卫遐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喜欢什么,有什么优点缺点,有什么兴趣爱好我全都知道,公主你对症下药,一定能搞定他……”
“季师姐,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他不喜欢我……”乐璎忽地想到了什么:“等等,你之前说你是隐盟的副盟主?”
“千真万确,不过我向来只负责生意上的经营,其他的事我也插不上手。”季风遥干咳了一声:“有卫遐这么能干的盟主,其他的事也不需要我插手。”
乐璎道:“不需要你插手,我只需要师姐你给我一样东西。”
季风遥:“什么?”
乐璎道:“我想要隐盟在秦国所有人手的名单。”
第六十章
季风遥的表情难得的严肃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这个干什么?”隐盟在秦国的人手当然不是普通人,每一个都是像唐国夫人或者十一一样潜伏多年的暗棋或者死士,身份一旦暴露,便意味着危险与死亡。同样的, 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 便意味着成为隐盟的叛徒, 届时就算卫遐念旧情, 也未必能保得了她。季风遥着实想不到乐璎会向自己要这么要命的东西。
乐璎摇头道:“抱歉,师姐,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 我虽然别有目的,但如果师姐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保住这份名单上每一个人的安全。当然,如果师姐不能给我,乐璎也不会强求。”
“好吧, 你先跟我来。”季风遥将她领到内堂的一间雅室, 便匆匆离开。
她又等了一会,才见到季风遥匆匆进来。后者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递给她。这书册每一张纸都有人名、地址, 并附有一张画像。
虽然是乐璎开口所要,可是当季风遥真的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她的手里, 她还是几乎不敢置信。她毫无以为是隐盟的最大敌人,季风遥此举毫无疑问是对隐盟的背叛。她觉得手上薄薄的一卷书册有着千钧之重,开口道:“师姐这么相信我?”
季风遥又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表情:“当初我在山阳郡选择相信公主你并不会真的杀卫遐, 现在又为什么不能相信你。而且,你叫我这么多次师姐, 怎么说我也得给点见面礼才说得过去吧。”
乐璎摇头道:“我相信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七国第一神医凤岚誉满天下, 一手创建隐盟, 还教出了卫遐这么腹黑的徒弟。季风遥既然是隐盟的副盟主,掌管隐盟在七国的药材生意,怎么都不可能是这么心无城府,因为她叫了几句师姐就出卖隐盟最重要的机密。
“哎呀,与你们这种过于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心累……”季风遥抱怨了一句,叹道:“好吧,我说真话。因为相比卫遐和隐盟,我更想站在长公主你这一边。”
这倒是她未曾意想的答案,乐璎问道:“为什么?”
“长公主可听说过楚国息王妃?”
乐璎点点头,身为燕国长公主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各国的宫廷旧事。何况,楚国息王妃的事情在诸国之中并不算隐秘。这位息王妃出身在楚国官宦世家,她的母亲与楚国太子的母亲是手帕交,恰好又与楚国太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经过国师占卜之后,被认为两人是天赐下的姻缘,所以这位息王妃从小就被当做楚国的王后培养。在她十五岁及笄的那一年,便与楚国太子成亲,成为楚国最尊荣的太子妃。可是这位息王妃却在成亲的第三天逃婚离家出走,从此不知所踪,楚国也因为此事,一时沦为?????诸侯各国笑柄。
不过,此事又和季风遥有什么关系?
季风遥指了指自己:“当年逃婚的息王妃,就是我了。”
“啊?”
看着乐璎惊诧的样子,季风遥笑了一声,道:“我的本名叫息湘竹,就因为不小心与那楚国太子撞了生辰,从小就被按照王后的标准培养,要举止端庄、要知书达礼,要贤良淑德。父亲给我请了十名老师,诗书礼义、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插花茶艺样样都要学,为此我在十几年的光阴里连出门一步也难。我母亲告诉我,等太子登基成为楚王,我将来就是楚国王后。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为什么我要接受别人安排的一切,而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但是,我那时只有十多岁,并无法对抗父母的选择。在及笄之后,就在家人的安排下与楚国太子成了亲。可是那个楚国太子,我的夫君,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夸夸其谈,依仗着楚国太子的身份整日斗鸡走狗,宠幸佞臣之人。见到他之后,我只觉得我这十几年的努力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所以,在婚后的第三天,我就独自一个人逃走了。”
“幸运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师父凤岚。他当时正带着卫遐在楚国云游,见我小小年龄,见识却不少,便收我做徒弟。我入师门比卫遐晚,但是却比他大几岁,便成了他的师姐。离开楚国之后,我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我抛了以前学的那些没用的东西,潜心钻研医术,成了一名大夫,去过很多地方,也救了很多人,我觉得我的人生比成为一个楚国王后有意义多了。”
乐璎点点头,她倒是很能理解季风遥的这种心情。如果燕国的长公主像七国的其他贵女一样,生来便是为了嫁给一个男人,她倒是不必这么折腾,当初直接与卫遐回到卫国便可以了。可惜她生来便有鸿鹄之志,不能为他摧折。
“所以,相比于我的师弟卫遐。我觉得长公主你才是我的同路人。”季风遥笑了笑,接着道:“而且,这些年来,我也算游历天下七国,并非所有国家的君主都是贤明之君,并非所有国家的人民都处在治世。比如楚国,我的那位便宜夫君在五年前继位之后,便大兴土木,召集民夫修建宫殿,楚国民怨沸腾,有不少百姓逃亡相邻的吴国和越国。这么多年,隐盟为了维持七国的和平假象,选出来的君主多是平凡庸碌、易于掌控之人,这些人,又如何能具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楚国发生的事,便是殷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都是天道。老爷子想已人力强行扭转天道,是他的理想,我不做置喙。但是我不觉得他应该把自己的愿想强加给卫遐,卫遐应该自己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