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好眼疾手快地将门抵住,卫知拙使劲儿,居然没关上。再一看赵好脸上,一点儿吃力的反应也没有,便也很干脆地放弃了关门,冷冷地看着对方。
赵好平日里那么机灵,这会儿却好似看不见他的脸色,认真道:“你应该听说了,最近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周叔说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衙门里人手怕是紧着呢。你既然也拿着一份饷,这种时候,还是回来衙门里帮帮忙吧。”
赵好说完,还眨着闪闪的眼睛去看他。
赵好长得这般可爱,换个人早该心软了,卫知拙却仿佛铁石心肠一般,毫无动摇道:“同样的话我已向周运说过一次了,现下也可以再对你说一次,这个案子我破不了,他也破不了。至于你说的人手紧,也只是一时罢了,用不了多久,这案子便会无人问津了。”
赵好一听,立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卫知拙却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赵好和他对峙片刻,便从对方脸上看出来,他是真的不打算插手这个案子。赵好脸色变了变,冲卫知拙道:“好罢,你不来便不来罢!”
她松开抵着门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卫知拙,脸上又是生气,又是认真,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被动摇的坚定:“我不清楚你以前都遇到了些什么,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就算像你说的一样,用不了多久这案子便不会有人再查,但至少我会一直查下去!我既决定了,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拦住我!你等着罢!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说罢,便大踏步地回了家,关上院门,找东西修她的灶台去了。
卫知拙靠在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开。
直至隔壁的大门紧闭,只传来翻找杂物的声音,卫知拙才低下头,好似在思索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体,回房去了。
第二天赵好按时起床,赶去衙门过早。
虽然和卫知拙摆了脸子放了狠话要查案,但眼下的难题也是要解决的。赵好一边大口吃着衙门里的包子加面条,一边发起愁来。今天的晚饭怎么办?总没脸再去蹭卫知拙的,要不然中午多吃点儿?
正想着呢,余光瞥见旁边一个熟悉的长手长脚的人影端着碗面坐了下来,一口一口吃得斯文。
赵好两颊塞得鼓鼓的,侧头去看,随后一愣。
卫知拙坐在那里,那张熟悉的脸还是那么俊美好看,熟悉的语气也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看什么?昨天晚上蒸的饭都被你吃完了,只能来吃点不要钱的了。”
他又吃了一口面条,皱眉道:“好难吃,煮过头了。”
赵好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默默地把头扭回来。心想,卫知拙做饭确实很好吃,有资格鄙视一下县衙里的厨子。
第六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卫知拙既然人已经到了,赵好也就装傻不提昨天的事了。开开心心地过完早,赵好便拉着不是很情愿的卫知拙去点卯。
原打算点完卯再去接案子,没想到正巧就遇上了周捕头。
西平县处蔡州,这地方不南不北,多数人的身量都不算高,这也是赵好能女扮男装蒙混其中的缘由之一。这会儿吏房聚集了不少人,卫知拙挤在其中,鹤立鸡群。
周捕头行色匆匆地赶来,一打眼就看见对方的大高个,两个不大的眼睛瞬间瞪得像灯笼:“卫知拙?!”
赵好听见了周捕头的大嗓门,匆匆签下自己和卫知拙的名字,又拉着后者挤出人群,跑去和周捕头打招呼。
周捕头都没工夫去看赵好,直瞪着卫知拙道:“你来了衙门点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卫知拙懒得说话,赵好哭笑不得道:“周叔你这是什么反应?昨儿忘了跟你说了,卫知拙就住我隔壁,咱俩是邻居呢,是我硬敲门拉着他来的。”
周捕头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看看卫知拙又看看赵好,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道:“好好好,还是你小子有本事有面子,换了我跟小卫当邻居,这家伙指定第二天就搬走了,别提来衙门了!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捕头一直盼着有一天卫知拙能重新振作起来,眼下对方和赵好这个他看好的少年人成了朋友,有了重回衙门的苗头,对他而言简直是个值得喝顿酒庆祝一下的好消息了。
周捕头正沾沾自喜地想着这两兄弟结缘也算他牵了一条线,就见赵好朝他一伸手。
周捕头愣住,下意识道:“什么?红包?礼物?”
“当然是那桩失踪案!您不给我批条子,我们俩怎么去查?”
赵好被周捕头逗得笑出一颗小虎牙:“当然啦,我最近手头是有点紧,您给我发个红包我也接着,记得包大点儿!”
“去你小子的!”周捕头一打她的手,被赵好眼疾手快地躲过,笑道,“还要什么条子,你们自去查案宗,只管说是我叫你们去的。不过这案子也不止一起呢,还有许多衙门里的捕快白役在寻人……”
说到这里,周捕头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叹道:“唉,人是越派越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线索。”他看了看两人,说道,“也靠你们多努力了。”
赵好自然点头,告别周捕头后和卫知拙一起去刑房查看卷宗。
卫知拙先前已经来看过一次,便只在旁边等着赵好。
因为没有找到太多线索,记录也简洁,几起案子赵好没花多久就过了一遍。看完之后,她倒是能够理解周捕头的推断了。
失踪者全是年纪相仿的二八少女,又都家境贫寒,没什么依靠,走失路段也大多在无人的小径或是山路,案件的相似度极高,案发也密集。这几起案子的确应该是同一个凶手作案。
但她却不是很明白卫知拙当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对方为什么说这案子不久就会无人问津了?按理来说,这样的失踪案不算小了,而且从第一起到现在,衙门也已经查了一个多月了,凭什么断定接下来不会再查?
或许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文字,在卫知拙眼里其实有另一番解释。
赵好抬头去看卫知拙,后者也正好在看她。
这类卷宗都存放在暗室里,不过卫知拙旁边的窗户纸破了个小口,正好漏进一线阳光。赵好顺着那线阳光,发现原来卫知拙的眼睛也并非全然那么黑,那深处仍有一片琥珀般的暖色。
赵好想了想,问道:“你看过这些了,有什么想法吗?”
卫知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卷宗始终是卷宗,若是要发现什么,还是应当去调查一番。”
赵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想法,她也正好想要去实地探查一下。不过同样的,她心里也清???楚,卫知拙肯定有什么知道的事情没有说。
二人领了调查的令牌,便先去了最近发生的那起案件,也就是昨天周捕头接手的那个案子。
报案的是一个姓屈的老汉,失踪者是他的孙女儿。
周捕头提交的卷宗上记载,屈老汉今年五十有八,膝下两个儿女都已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十五岁的孙女儿名唤屈晴和他相依为命,两人靠卖些竹制的编篓过活。
两日前,原本应该和孙女儿一起上集的屈老汉因为旧疾腰疼下不了床,只能叫屈晴一个人出去卖货。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屈晴都能独自来回,谁料这次一去,却再也没见到人影。
屈老汉原先还不敢相信自己孙女儿是失踪了,直到第二天都找不见人,才慌忙报案。
昨天接到案子后,周捕头一整天都在带人寻找屈晴的踪迹,希望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走失案。然而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这才确定了又是一起失踪案。
赵好想了想,打算直接去找屈晴的爷爷屈老汉。
屈老汉和屈晴住在西平县西边的桥头村,孤爷寡女,离群索居。赵好和卫知拙还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间破旧的小屋。
屈晴失踪后,屈老汉的状况就不太好,前一天勉强陪着周捕头去找了人,今天赵好二人上门时,老汉已旧疾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兴许是卫知拙的身形太有压迫感,那屈老汉表现得有些畏惧,为免影响问话,卫知拙借口去给屈老汉找个大夫先行离开了,只留下赵好一人和屈老汉谈天。
不得不说卫知拙的安排没错,他一走,小屋的气氛便立即松快下来,加上赵好原本就长得讨长辈欢喜,屈老汉单对着她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好看了许多。
赵好照旧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虽然从外看这小屋老旧破烂,但内里各处其实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屈老汉躺着的床,还另有一张小榻,桌椅板凳更是一应俱全,地上被扫得干净,只有角落里放着些没编完的竹篓。
可见虽然没了儿女,但有孙女儿陪伴,屈老汉的生活仍是在正轨上的。
赵好的目光转向现在的屈老汉,后者躺在床上,干瘪瘦小,被子一盖,几乎看不见起伏。
屈老汉脸色干枯蜡黄,只有那双眼睛里还带些光,见赵好看过来,忍不住问道:“官老爷!你们这次来,可是有小晴儿的消息了?”
赵好第一次被这样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她走到屈老汉身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个中细节我不能透露太多,不过这个案子衙门已经加派了人手,你放心,会有进展的。”
屈老汉听不大懂,只晓得自己孙女儿大约不会马上回来,惶惶然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您这次来是为了?”
赵好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些线索要确认,怕遗漏些什么,影响我们寻人。”
屈老汉一听这话,若不是无法动弹,恨不能立时坐起身来:“您问!我肯定什么都说,只要能把小晴儿找回来!”
赵好见状,便把自己准备好的问题一一问了出来,只是屈老汉的回答却叫她越来越困惑。
屈晴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她没有朋友,没有走得近的异性,也没有爱玩儿爱去的地方。这个孝顺的姑娘大部分时间都围着自己的爷爷打转,在案子发生前情绪上也没有任何异常。
这让赵好觉得,屈晴的失踪简直毫无道理。
赵好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或者她应该再去检查一下周捕头寻人的那条线?还是说也许从别的失踪案入手会更好?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是一声抽泣唤醒了思绪中的赵好,她忙抬头去看,却见屈老汉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赵好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拍了拍屈老汉的被子,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屈……你……”
屈老汉根本听不见赵好的声音,他两眼茫茫地躺在床上,嗫嚅着说道:“小晴儿她生下来时,还不及我的手臂长……”
屈老汉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说给谁听,但这些心情压在胸口太久了,似乎只有说出来,他才能喘上一口气来。
屈老汉的儿子还在时就总是在外奔波忙碌,儿媳也帮着儿子做生意,难得有时间陪伴女儿,所以屈晴可以说是被屈老汉一手带大的。
待到屈晴两三岁的时候,屈老汉的儿子没了,儿媳改了嫁,屈老汉和屈晴更是只剩下彼此。
从牙牙学语到能满地乱走,再到现在个头赶上了逐渐佝偻的爷爷,这个老人在自己孙女儿上付出的心血和情感,岂是短短几句话能够说得清的。而弄丢了自己的孙女儿,对屈老汉而言,无异于挖了他的心去,其中的痛楚又有谁人能懂?
说到最后,屈老汉已是泣不成声。
赵好看着屈老汉,也不由觉得酸楚,但在这之后,她闭了闭眼,心中却是生出一股责任感来。
赵好认真地看向屈老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查出真相,找到屈晴,给你一个结果。所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等到屈晴的消息。”
她的声音很坚定,充满了力量。
屈老汉听到屈晴的名字,也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孙女儿,努力道:“是,我会撑着,等到小晴儿的消息……”
屈老汉浑浊的眼睛在赵好脸上扫了又扫,两片干枯的嘴唇开合着,最后只道:“谢谢官爷,谢谢官爷,为小老儿费心了。”
赵好听出来对方是彻底放下了心防,于是又一次问道:“能不能再仔细想想过去一段时间和屈晴有关的细节?哪怕只有一点儿?”
屈老汉闻言,皱着眉闭上眼,使劲儿回忆:“近来确乎没有发生别的事了,若是再往前……”
屈老汉突然猛地在床上一挣,叫道:“是了,上个月!上个月的集市,我同小晴儿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片野蒿菜,她说了,下回得空,要摘回来炒把我吃!”
赵好精神一振,没错,就是这个!
屈老汉又是懊恼又是欣喜:“我真该死!先前为什么没有想起来!官爷!您能帮我把孩子找回来是不是!”
赵好见他情绪激动,忙安抚道:“你放心,我那同伴还未曾回来,待他来了,我们定会照着这条线索查下去的。”
屈老汉浑身打抖,抓着赵好的胳膊不肯松开,赵好只得道:“你再多给我说说屈晴,说不定还有遗漏的地方。”
听了这话,屈老汉才冷静下来,开始一点点讲述自己孙女儿的事情。
待到卫知拙带着郎中回来的时候,屈老汉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赵好打了盆水,正帮屈老汉擦脸。
卫知拙看她一眼,敲了敲敞开的门。
赵好扭头看他,又把屈老汉唤醒,安抚片刻,将人交给了郎中,自己随着卫知拙一起去了门外。
两人在屋外站定,卫知拙看了赵好一会儿,觉察出了对方神色上的细微差异,也差不多猜到了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些什么。
他顿了顿,问道:“有消息了?”
赵好点点头,正色道:“屈老汉回忆起了一条信息,屈晴可能是为了摘野菜,回家时走了另一条无人的小路失踪的。”
赵好想了想,又把和屈老汉的谈话挑自己觉得有用的通通复述了一遍,问道:“你还能听出什么别的线索来吗?”
卫知拙干脆地摇了摇头,说道:“只能先去他说的那条小路上看看。”
赵好认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屈晴真的是在那里失踪的,说不定能留下什么痕迹或线索。”
卫知拙看了一眼恨不得立马出发揪出凶手的赵好,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赵好一愣:“什么?”
“屈家爷女。”
赵好看向卫知拙,后者也在看她,只是那目光并没有带着男人惯常的审视,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赵好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她想到了屈老汉在睡过去之前忍不住对她吐露的话:“官爷,说来不信,你和小晴儿一男一女,长得没有半点相似,我看着你,却好似看着了她哩。”
说实在话,她自打离家,一路女扮男装,至今无人发现,却是屈老汉这么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头的老汉,凭着对自己孙女儿的了解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
赵好说:“我想帮他们。”
在她离家之时,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这几个词,但现如今真的接触到了需要她帮助的人,才意识到曾经的那些誓言何等空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