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什么线索?”一到能勉强自由呼吸的地方,赵好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卫知拙说道:“内脏有伤,死者是被人殴打致死的。从颈部的皮肉和伤痕状态可以看出,她的头颅乃是死后被人割下。衣服上没有大片血迹,亵裤中没有人死后会自然排出的秽物,也就是说,衣服是凶手在割下她的头颅后帮她穿上的。”
赵好眨了眨眼,说道:“所以给死者的尸体穿上衣服,至少可以说明凶手不是因为仇怨割下死者头颅的,而是想隐瞒死者身份,拖延官府破案的时间。”
卫知拙点了点头,说道:“你练过武,看了尸体上的伤痕,对凶手有什么想法吗?”
赵好想了想,说道:“活人的伤痕和尸体上的还是不一样的,不过骨头的状态应当不受影响。你说死者生前遭到过殴打,但我却没有看见断骨,那么打她的人肯定不是习武之人,甚至不会是一个很健壮的人,应该是个普通偏瘦一点的男人。”
卫知拙点头道:“可以由此缩小一定范围。”
赵好听了,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那还有别的推断吗?”
卫知拙因为她的目光而忍不住闪躲了一下,说道:“当然有,但也只是推断而已,眼下我们其实还有一条线索。”
赵好听了,福至心灵般和卫知拙一同看向被抛在地上的衣物。
第十四章
赵好和卫知拙这边把尸体检验得差不多的时候,搜寻附近的人也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捕快们正在找樵夫和他所说的听到过响动的村民问话。赵好和卫知拙凑过去偷听,得知抛尸时间乃是四天前的夜晚。
被询问到二乌村最近有没有什么人形迹可疑时,樵夫和几个村民都纷纷赌咒发誓绝不是村里人干的。???
一来二乌村人口只有那十来户,互相知根知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很快被发现。二来凶手若真是二乌村的人,也不会弃尸在这么近的地方,这不明摆着等官府来抓嘛!
赵好听了,也觉得不太可能是二乌村的人。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以及附近没有留下任何证物和痕迹,都说明了对方是个心细的人,这样的人没道理会粗糙地抛尸在自己住处附近。
既然如此,差役们便先放过了几个村民,收拾东西准备回县衙了。
回程不像来时那么匆忙,仵作拿着尸账来找赵好和卫知拙,说道:“尸账都是按照你们俩的发现来写的,署名的话……”
卫知拙果断道:“我们没接这个案子,写你自己的就好。”
赵好默默点头,虽然她只提出了骨骼这方面的线索,但也被算进有贡献的人里了。
不写名字这点她和卫知拙倒是很一致,毕竟她在姚汝南那里露过面,只怕对方发现这个案子有她参与,心生警惕,后面的事情恐怕就没有那么好办了。
那仵作见两人都是这个意思,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左右他没见过卫知拙验尸出过错,利索地在尸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写完之后那仵作也没急着离开,他是衙门里的老人,虽然不像周捕头那样看着卫知拙长大,也是和卫知拙合作过几个案子的,否则也不会知道卫知拙会验尸,水平还很高。许久不见卫知拙出现,现下有机会,便忍不住和他叙起旧来。
赵好见状,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支棱起耳朵听八卦。
只可惜那仵作和卫知拙的关系没那么近,讲来讲去无非是那几个案子,感叹一下卫知拙破案过程中的机警和敏锐。
再说一说,便说到六年前的事了。
“当初我便觉得你不是那等醉心名利、擅长钻营之人,”那仵作叹道,“你后来回到西平县,恐怕也是因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吧?”
“只是咱们在衙门里当差的,干活一半儿是为了糊口,一半儿也是为了替老百姓讨个公道,为了那些名利场上的事灰心避世也不是办法。不瞒你说,现下看到你重新出来办案,我们这些人心里都是高兴的。”
赵好听了,忍不住去看卫知拙的脸色。
她还以为后者被提到过去的事儿,多半要有点情绪的,却没想到卫知拙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论那仵作说什么,他只管点头和说“嗯”。
这么一会儿,那仵作便也没什么话好讲了,借口去看看收尸那边有没有要帮忙的,先走开了。
卫知拙见对方离开,也转头去看赵好,说道:“先回去吗?还是等他们一起。”
赵好却不动,只看着他。
卫知拙被她看得莫名:“怎么了?”
赵好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来之前,你三年没有去过衙门点卯,没有办过一个案子,并不是因为什么仕途受挫、灰心丧气吧?原因是不是和你今天不想破这个案子是一样的?”
卫知拙一愣,第一反应却是沉默。
赵好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因为不被承认而颓丧的人,因为你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会去在乎其他人的评判。单纯只是官场碰壁,根本不会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卫知拙看着赵好,仍旧不说话。
赵好倾斜身体,稍稍靠近了一些,看着他小声问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知拙别开视线,问道:“你是觉得好奇,还是觉得自己有能力帮我解决什么问题?”
赵好一双大眼睛转了转,站直身体,说道:“当然是好奇啦,毕竟你现在的样子和别人口中原来的样子区别那么大,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很正常吗?”
卫知拙闻言,重新看向她,似乎是在判断什么。
赵好一眨不眨眼地回看,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卫知拙不打算说的时候,后者慢慢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事情的经过可以称得上俗套。
六年前的卫知拙只有十五岁,虽然刚刚接替自己师父的职位,但实际上已经在县衙活动许多年了。
当时的知县冯远道早早地看中了卫知拙的能力,对他委以重任。不久后卫知拙便破了一个横跨四个县的连环杀人案,而作为他上级的冯远道连也带着在年终密考中被评为卓异,直接升任蔡州通判。
冯远道为此对卫知拙大加赞赏,在赴任时也带上了他,美其名曰提拔。不过卫知拙心知肚明,冯远道是指望他能再替自己挣一些功绩。
但当时的卫知拙并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去知州衙门当差役和在县衙当差役并没有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前者遇到大案要案的可能性还要更高一些。无论如何,都意味着有人需要他,他也愿意去解决问题。
于是第二年,他便破了当时的蔡州知州贪污受贿、侵占良田、逼死良家女子的案子。而前者被革职查办,表现优异的通判冯远道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转正为蔡州知州。
冯远道任知州的头两年倒也还好,卫知拙知道对方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总体上能算是个廉明清正的好官。
直到第三年的时候,卫知拙意外发现冯远道也踏上了前任知州的老路,开始暗地里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敛财。
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当然不会单纯为了享乐而去做敛财害命的事。卫知拙花了一些时间,查到对方是搭上了容氏一党的线,这才开始搜刮民脂民膏,为了讨好上面的人以求晋升。
卫知拙并不打算视而不见,但他平日里就不习惯结党连群,州衙内更是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将自己的直系上司告倒。无奈之下,卫知拙只能暂时隐而不发,打算多收集证据,找机会捅给冯远道的政敌,一举把对方拉下马。
但是三年前的局势还不像如今这般明朗,容党的势力太大了,卫知拙根本没来得及等到机会,就先遇到了淮河决堤。
汛潮来前,卫知拙查到了冯远道亏空公款,修堤时偷工减料的事,也预见到了今年的汛潮恐怕要死一大批人,于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提前疏散百姓。
只可惜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力有限,只救下了一小部分人,仍是有数万百姓受害,家财尽没、死伤无数。
卫知拙左腿的伤,也是在洪水来时为救人而留下的。
卫知拙办过许多案子,也见过许多死人,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放眼望去满目浮尸,百姓们的嚎哭响彻天地。
卫知拙当时拖着断腿躺在泥地里,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在因为脱力而思想放空的时候,卫知拙忽然有一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没有他,冯远道不会当上知州,也无从贪污公款,更不会害死这么多人。哪怕知州仍是原来那个贪官,没有容家做后盾,他也不一定有胆量敢把手伸到修堤款上来。
这些百姓的死,有他的责任在。
这件事后,他调查冯远道的事毫无意外地被发现了。不过冯远道有恃无恐,除了销毁证据外,并没有打算杀人灭口,而是把卫知拙遣回了西平县,让他“好好考虑清楚”。
那之后有容党运作,淮河决堤的事情自然以“不可抗力”为由轻轻揭过,冯远道非但不曾受罚,第二年还升任了知府。
在升官之后,冯远道还曾给卫知拙来过信,不过卫知拙没有理会,之后便没有音讯了。
卫知拙呆在西平县,自然也没有将冯远道的事到处乱说。因为没有人能帮得上忙,而且冯远道不灭他的口,却不代表不会灭其他人的口,就算为了别人的安全,他也必须守口如瓶。
后来的事赵好也都知道了,两任知县卫知拙都有接触过,但别说是个好官了,就是连冯远道这种前期会装一装的人都不如,卫知拙自然也懒得替这种人卖命。
他一直记得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故而一举一动都更加谨慎。
“事实上,不止今天这个案子,”卫知拙垂着眼,淡淡地说道,“当初那个失踪案,我一开始也没有打算要查。”
赵好没有想到三年前的卫知拙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上次淮河决堤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只记得去伯伯家吃饭时,对方发了好大的火。当时听消息便已觉得可怕,而卫知拙却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光是想一想便觉得窒息。
可这场悲剧又怎么能说是他的责任?
赵好看向卫知拙。高大的男人靠在树上,枝叶的阴影将他的身形笼罩,天色渐暗,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到死寂的黑暗中去。
赵好下意识地觉得对方需要人去拉他一把,而她也不受控制地这么做了。
赵好一步上前抓住了卫知拙的手,用两只手,努力地将那只大手包裹进自己掌心,大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卫知拙一怔。
赵好认真地看着他,生气地说道:“不论是在西平县还是在蔡州,你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你从来都没有错!错的是冯远道,是他贪污受贿,是他草菅人命,那数万死去的百姓都该由他来承担责任!”
卫知拙怔愣地看着她,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又没有说。沉默一会儿,低头去看赵好牵他的手。
赵好也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撒开了,结结巴巴道:“非要说的话,我还是觉得你不干活的决定有点欠考虑了……不,不过,你后来不也还是去查案子了。”
说到这个,赵好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在王家查案时也握过卫知拙的手。也是奇了怪了,那一次感觉和逗家里的小猫没什么区别,今天怎么哪里都怪怪的。
卫知拙不知怎么的,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赵好先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不过,你后来决定查案,也是因为看出了我的身份吧……”
卫知拙闻言,突然说道:“不止这个。”
赵好一愣,说道:“嗯?还有什么?”
卫知拙看向她:“还因为我相信你。”
第十五章
虽然赵好之前也直白地问过“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但眼下卫知拙说出来,似乎意味着他的信任来得比赵好想的要更多,也要更早一些。
在赵好想明白之前,同行的差役来叫人了,天色渐晚,再耽误一会儿,只能摸黑赶路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离开。到家之后,头一次验尸的赵好连噩梦都没做,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天亮。
因为没有在明面上接管这个案件,赵好和卫知拙第二天还是得出去巡街,回来时才听说已经有好几拨老百姓前来认尸,但都没有结果。
待到下午,再没有人来了,衙门才派人以那件衣物为线索,调查死者的身份。
这一查便又是一整天,直到隔日才有消息。
据说是问到了一个做衣裳的裁缝,后者说这布料颜色艳丽,轻薄又不保暖,不像是良家妇女会穿的。
于是差役们查了好几个勾栏妓院,一直跑到丰镇去,才打听到那里的花月楼前几日有个□□私下逃了,叫人认了衣服,正是他们楼里的。
带队的捕快好不恼火,责问妓院的老鸨为何不去认尸,害他们上上下下跑那么多趟。老鸨连连叫冤,她们做这种生意的,怎么敢去衙门认尸?摊上了人命官司,再来官差盘问几圈,哪里还有客人敢来!
那老鸨还想塞银子,叫衙役们放她们一马。说是□□命贱,若她作为苦主决定不追究,问这案子能不能不查了。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既有死者,便有凶手,死者固然死了,凶手还在,谁说得好他还会不会二次行凶?
如此这般,差役们没哄走,老鸨差点因为行贿被抓去打板子。
而待赵好和卫知拙听到消息的时候,案子已经进展到筛查那死去□□的恩客了。
按照负责这件案子的李捕快的说法,那名叫玉露的□□多半是受了恩客哄骗相约私逃,但嫖客怎么靠得住?恐怕私奔是假,图财害命是真。那□□命苦,又识人不清,于是落得个被割首弃尸荒野的下场。
似乎说得通,就连死者衣服是死后被穿上的这一疑点,好像也因着她□□的身份显得合理起来。
但不知为何,赵好总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而卫知拙也表示同意。两个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继续跟进这个案件,直到查明真相为止。
这会儿已是放衙的时候,赵好和卫知拙出了县衙大门,结伴往家里走,说道:“咱们明天也去花月楼一趟吧?丰镇便是之前郑捕快带人白跑了一趟的那个丰镇么?”
赵好还记得郑捕快当时抱怨了一大堆,不过至今还没抓到当初那个报假案的鞋匠。
赵好想了想,说道:“瞧郑捕头那日的模样,丰镇离西平镇不近吧?要不咱们明日点完卯就翘班?”
卫知拙:“……”
卫知拙忍不住去看赵好,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叹对方把“翘班”说得越来越坦然自若,还是该提醒对方注意一下花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卫知拙斟酌了一下,还是道:“花月楼的确该去盘查一番,但你也要去吗?”
“昂,”赵好道,“怎么了?”
卫知拙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你是不是扮男装久了,忘了些什么?”
赵好愣了一下才弄明白卫知拙是什么意思,挠挠头,说道:“咱们两个穿着差服进去,不会遇到什么奇怪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