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京城后,皇上待侯府一如十年前那般看重,对张登也十分关心爱护,那态度一点都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像是单纯的长辈对晚辈的爱重,甚至允准他当夜憩在宫中。
那晚,张登因为换了地方有些认床,一直无法入睡,好容易熬过三更,他终于有了些睡意,朦朦胧胧之间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口换班内官的喁喁私语声却传入耳中,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句问话,瞬间瞌睡虫全部跑了个一干二净。
“你说,陛下是不是想传位给张世子?”说话太监的嗓音尖细非常,即便他刻意压低嗓子,也没有阻止声音在寂静夜晚中的传播。
“没准是。”替班内官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有些憋不住似地炫耀自己的情报,“我今天听田爷爷说,万岁爷要让承乡侯一家留京呢,你细细琢磨去吧。”
两位内官很快交接完毕,但张登却再也无法入睡。熬了一夜的他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父亲,父子两人心热不已。难免的,他开始做一些很可能会实现的美梦。
而两人的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开始转变。刚开始他们还不敢太过嚣张,然而以后的每一日,他总能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类似的传言,皇帝却更加厚待他们,尤其是对他的看重简直超出了该有的范畴。
不过短短十数日,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京城中的风向有了明显的变化。百官们从看不起他们从偏僻乡下而来,到如今明里暗里地攀附巴结,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宦人家透露出想跟他们结亲的意思,且其官位还都不算特别低。到这时候,即便是再警醒的人,也会忍不住飘飘然,更何况承乡侯父子本就不是什么低调的人。
慢慢的,张登对其他人的忍耐力变得十分有限,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开始习惯对原本需要仰视的官员以命令的口吻交流。
或许是受到最近传言的影响,今天没有人敢当着面给他们脸色看,临安郡主还是第一个。
一个女子罢了,即便与皇帝血缘再亲近又能如何,顶天不过是享受安逸的荣华富贵而已,与即将承接大任的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张登自以为看的非常清楚。
所以,张登忍不住出言刺道:“听说堂姐如今在西口府做官?那边蛇虫最多,堂姐可一定要小心。”
说罢,他还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吩咐小厮:“去把我那白芷避蛇香给堂姐包上一包。”
临安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番故作姿态,冷笑:“我们亲王府还不缺这些,世子实在多此一举。”
“是吗?那就好,不过弟弟还有一句话叮嘱堂姐,”张登走上前一步,他的脸上虽然是关心的表情,可眼神中却分明含着浓浓的恶意,“万一堂姐被蛇虫咬伤,可一定要及时救治,不要讳疾忌医,万一感染,小命不保可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极低,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恐怕只有站在旁边的许清元听到些许。她听完这句话,立刻眼神不善地望向对方,张登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果只是言语间的争斗还则罢了,可他分明是在揭临安郡主的伤疤。当年谁不知道礼亲王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用人家亡父的死因去攻击他的女儿,实在是太过恶劣。许清元莫名觉得牙根有些发痒。
她转头看向临安郡主,对方死死地瞪着张登,即便身高不如他,气势却丝毫不输。以临安的脾气,许清元真怕她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止,大闹今日的赏花宴,让对方下不来台。可没想到临安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后退两步,端起酒杯喝尽,冷冰冰道:“多谢好意。”
张登如同得胜将军一般转身离开,许清元看着临安捏着酒杯发白的手指,就在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临安突然笑了:“他不会真以为京城是他的地盘了吧?我倒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丧家之犬。”
临安转头看向许清元:“许大人,你说呢?”
许清元见她一看就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的脸色,挑了挑眉。
八月二十日,万寿节当天。今日所有官员王公贵戚悉数来到御殿之上,共同祝寿,然后按照品阶身份依次进献贺礼。
清珑公主作为皇帝的唯一后嗣,自然是排在头名。
“儿臣祝父皇龙体康懿、万寿无疆。”清珑公主携驸马跪地拜礼,皇帝看起来很高兴,忙让她起身说话。
在公主的示意下,四位内官手捧四个礼匣走上前来,她再拜道:“此乃儿臣的祝寿之礼,请父皇一观。”
皇帝点头准许后,第一个内官打开卡口,掀开礼匣,露出里面的一颗莹白的珍珠。皇帝还未怎么样,其他人却纷纷议论起来:这珍珠并不硕大,形状也并没有多么圆润,看起来甚是一般,相比官员家眷用的都有不如,公主怎么会送上这样的礼物?
“清珑,这就是你的贺礼吗?可有何说法?”皇帝也有些不高兴,毕竟这是他的诞辰,亲女儿这么做像是有意要与他过不去。
“父皇,请您稍等继续看下去。”清珑公主说完,吩咐剩下的三个内官依次打开礼匣。
第二个盒子中装的是一截雕刻着麻姑献寿图的白檀木。第三个盒子中却是一袋绣着连绵福禄寿字的水囊。
而最后一个祝寿礼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匣子中装的竟是一g黑色的土。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登心中早已笑出声,但看其他人面色平静的样子,只得强自忍耐。
“清珑,你这是何意?”皇上的问话态度十分不妙,许清元替公主捏了一把汗。
“父皇。”清珑公主反倒出乎意料的镇定,她走到第一份礼物前,道,“此乃东海连鱼村最有名的拾蚌人捡拾蚌后开出的珍珠。”
然后她依次介绍过去:“檀香木取自南陲坎英山上,由当地大师日夜雕刻而成。这水来自西漠留存最久的绿洲泉眼。而黑土则是极北丹族赖以生存千年的土壤。这些全部在日光普照大地之时收集而来。父皇坐拥四海,广阔边疆,是天下之主,愿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注]。”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抚掌,连连夸赞,“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女儿,竟有如此眼界!”
清珑含笑,许清元也放下心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出的,但公主完成的显然比她预想中还要好。以天下做礼,正对皇帝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前头的张登立刻有了紧张感,他不断地将自己准备的贺礼与清珑公主的对比,但隐隐中总觉得自己棋差一招。
众官见状纷纷吹捧皇帝和公主,君臣之间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就在这当口,清珑公主高声道:“儿臣还有一礼奉上。”
“哦?公主还有巧思?快些拿上来吧。”皇帝笑道。
清珑公主双膝一弯,跪下磕了三个头,抬起脸道:“儿臣恭喜父皇将有第三代后息,足享天伦之乐。”
此语一出,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到清珑公主的身上……或者说,她的肚子上。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清珑公主语惊四座, 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皇帝脸上却是直白的喜悦之情, 他有些着急地吩咐田德明赶紧把公主搀扶起来, 带下去休息,又让其请太医问诊,流水一般赏赐下诸多补品珍玩首饰。
剩下其他人的贺礼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它们是低廉是贵重, 皇帝都是满面高兴,看谁都是栋梁之材的模样。
悉心准备许久的张登父子明白在此事上他们已经不可能赢过公主,心中难免失望, 但等到他将寿礼献上的时候,皇帝对他仍旧与众人不同。
其他人进献贺礼时, 皇帝最多只是夸奖几句而已,此时却给予了张登与清珑公主一般的待遇, 下赐给他一匹外族进贡的汗血宝马。
张登脸上顿时浮现喜色, 与父亲承乡侯激动地叩首谢恩,坐在上首的皇帝笑看着他们。
混在官员队里的许清元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思绪复杂地抿着唇沉思。公主怀孕一事瞒得十分周密, 事前未曾向她透露分毫, 难怪那天在礼亲王府的时候临安郡主一直盯着公主看,她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临安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看来在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公主也变得有城府、会算计,在许晴元担心祝寿礼能不能盖过张登风头之时, 公主早已筹备得当,有了十全的把握。
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清珑公主会逐渐习惯于谋划给自己带来的优势, 而一旦体会到这种好处, 身在帝王之家,她就不可能再回到以往那种天真烂漫的样子。
许清元准备的寿礼是专门花钱请的十位不同画师所画的十幅山河图景,虽然风格各异,但无一不是精品。这样的贺礼中规中矩,既不会太过出头,也不会显得不如别人。
献礼环节结束,宗室百官跟着内官来到保和殿,待皇帝落座后,才敢分次坐下。
众人都是单独的小桌,许清元的座位排在左边第二排,这是翰林学士的优待,否则以她的官职,差不多就要坐到最末犄角旮旯的位置。
席面上,皇帝频频吩咐宫女看顾公主,千万不能有所闪失,宫人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公主今日干脆不要进食,省的万一真出了事自己担责任。公主自然也知道身体要紧,不过今日是她父皇的诞辰,不吃是说不过去的,她尽量少进食,多是在喝东西。
宫中安排了各种表演节目,歌舞弹唱、琴棋书画、杂技百艺无所不有,众人看得入神,许清元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些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脸假笑地吃喝,心中却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打探皇帝的真正想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一个不留神,许清元吃的就有些多,喝的也不少,有点想解决生理需求,便回头悄悄跟身后内官禀告一声。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宫中人手紧张,那宫人也认得许清元,便请她自便,没有跟出来。
因为翰林院设在禁中,许清元任职后都要在宫中行走,对有些地方已经十分熟悉,她从茅房出来后,想着这里离御花园不远,正好过去走走消消食。
保和殿占用人手太多,御花园这边的宫女就比以往少一些,她们大部分都见过许清元,更何况过来透气的也不止她一个,不是什么问题。宫女们甚至贴心地给许清元拿了把绢扇,暑日炎热,她们也是怕在这大好的日子,大人们万一中暑晕倒,传出去不但不好听,自己也要吃挂落。
许清元边欣赏花木边散步,过了一段时间才感觉身体舒服许多,不过此时她一个不留神走的有些远,目前所在的一处小园子地处偏僻,其中只有一座巨大的山石和一弯不规则的池塘,水中立着几株枯荷,池水碧绿,因为夏天这边蚊虫很多,所以人迹罕至。
许清元用扇子拍打着落在身上的蚊虫,觉得甚是烦人,准备掉头回去。她想着少走几步,便从假山中穿过来,谁料刚行至假山背面的入口,就看见一个有些黑瘦的十六岁少年正坐在假山口的石头上,膝盖上铺着一本书,他一只手捏着页脚,另一只手不断拍打着身上的蚊虫,正看得入神。
“咳咳。”许清元故意出声咳嗽,“这位公子,您怎么在这里看书呢?”
这一声来得突然,那少年被吓了一跳,他一下子站起来,书本就落在了地上。
少年忙捡起书本来藏到背后,极力掩饰自己慌张的神色。
“你……”许清元本想问明对方的身份,但看他一脸警惕的样子,只好暂时将话咽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是哪家公侯家的小公子吧?这里偏僻少人,多处无益,不如跟我出来回保和殿吧。”
少年看她没有敌意,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让出通路,示意她先走。
许清元走在前头,少年离她八丈远,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许清元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他,少年还是浑身紧绷防备的模样,许清元在脑中搜寻一番,感觉方才献礼时似乎见过他,但世家贵族们都是几十口人一起上去,人太多,实在记不清此人是哪家的。
“小公子今年多大了?”许清元有些好奇他的举止,便试着跟对方搭话。
过了许久,那少年才道:“十六。”
许清元笑眯眯地一拍扇子:“真是风华正茂呀。”
少年沉默。
好沉闷的性格,许清元摸摸下巴,又问:“方才小公子在看什么书?”
这个问题似乎戳到少年某根神经,他咬着下唇,向她走近几步,低声请求:“恳请女大人不要同别人说方才我看书的事,闻庭感激不尽。”
原来少年名叫闻庭,难道刚才他是在看什么不合适的书,所以才这么偷偷摸摸的?许清元觉得不太像,刚才他看书的表情是严肃的、思考的,不是看不正经书籍时会有的神色。
为博取对方的信任,许清元点点头,一口答应:“自然,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公子看的什么书那么入神,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为我解惑。”
“可。”得到承诺后,对方这次反倒干脆许多,直接从身后将书籍递交给她。
许清元接过一看,《商论》两个大字就那么印在封皮上。她暗道真巧,然后随意翻看几页,有些好笑道:“这是盗刻的,许多地方有误,公子还是换正本再瞧吧。”
少年有些吃惊,他又赶上来几步,认真地追问:“何处有错?怪不得我方才看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处前后矛盾或是不得其理。”
见对方如此好学,许清元也不吝赐教,她站在原地细细地给对方指出几处错误,少年听的十分仔细,听完后感叹道:“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这样我总算是明白了。”
他又感激地朝许清元行礼:“多谢女大人,您的学识真是丰富,闻庭受教。”
两人这才又重新往外走,行至主园,附近的宫女内官多起来,那个叫闻庭的少年明明不想被人发现他在偷偷看书,可似乎又非常珍惜向别人请教的机会,他只好又靠近许清元些,向她请教书中的其他细节。
许清元干脆跟他坐到远处的亭中,让他一次问个明白。因为还顾及那边的宴会,两人不好坐太久,双方赶着时间一问一答,良久后,少年的问题终于问完,他对许清元大为感激,对她的学识更是极其佩服。
许清元笑笑,并未主动表露自己的身份,她并没有刻意炫耀的意思,只是对于好学之人,尤其是愿意接受新思想的人,她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教授。外面多少人都听得,这少年在她眼中跟以往来听课的人也并无不同。
两人下了凉亭往外走,路上碰巧遇见捧着一个托盘走的急匆匆的王内官,他先看见许清元,忙住下脚问候:“见过许翰林,您这是出来透气?”
“是呢,王内官您这是要去哪儿?”许清元看对方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些手帕、茶水、瓜果等物,好奇问道。
“公主方才来御花园散步,岁安姐姐让我拿些东西过来,小的这就赶着送过去,便不与您多说了,大人见谅。”王内官惦记着自己的差事,有些不好意思。
“差事要紧,大人您快去吧。”许清元微笑点头,与对方背向而去。
这番话被闻庭听到,他异常惊讶地盯着许清元,声音激动地问:“您是许翰林?那位连中六元的第一个女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