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庭看向许清元,她便把昨天的细节一一讲述出来,直把皇帝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门外通禀说梁统领带着抓获的岁安求见。如今岁安嘴里塞着布条,双手捆的严严实实的,不但脸上鼻青脸肿,身体其它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块好地方,显然昨夜已经受过严厉的刑罚。许清元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梁统领将岁安一把摁跪在地上,回禀道:“启禀皇上,臣昨晚在御花园西南角的山石背后发现了岁安。”
他不消皇帝吩咐,对着岁安厉声呵斥道,“为何要谋害公主,从实招来!”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岁安声音微弱地呢喃着,但她却说不出任何其他的东西来,更不用说是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皇帝脸色不好,梁统领急忙道:“岁安方才就一直狡辩,没想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请皇上再给卑职一点时间,卑职一定能撬开她的嘴。”
在皇帝准许后,梁统领眸光一寒,扯着岁安告退。
皇帝神态稍微缓和一点,转头对两人道:“多亏有许翰林和……”
“臣是观阳伯府三子,张闻庭。”他上前一步主动接上皇帝的话,然后又守礼地退回去。
皇帝点点头,允诺道:“你们二人此番立此大功,想要些什么赏赐?”
听到这句话后,许清元尚未如何,一旁的张闻庭的情绪明显波动,他有些失礼地半抬头,张了张嘴,但却又像是顾忌甚多般不敢开口。
“直说无妨。”皇帝看出他的心思,便补充道。
张闻庭像是下定决心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未语先朝皇帝磕了三个响头。他抬起一张少年气的脸庞,声音颤抖地请求道:“臣希望能留在京城。”
不仅皇上一时没有答应下来,许清元也觉得不妥,此举分明打破了宗室必须住在封地的皇命,而且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提出来,还有争夺皇储之嫌。
张闻庭不懂这些政治问题,但他是背水一战,不说也得说。他见皇上没有回应,便不顾场合,开始解起衣服来。
田德明忙出声制止:“大胆!你敢在天子面前衣冠不整!”
不过皇帝不知出于什么思考,居然摆手挥退田德明,没有阻止张闻庭的行为。
张闻庭露出上身,许清元从自己的角度能看到他背上有大面积的红色烫伤瘢痕。田德明见皇帝有几分惊讶,自觉充当问话人角色:“公子这伤是怎么来的?”
除前胸后背的烫伤外,张闻庭的手腕关节处还有几道血红的鞭痕,一看就是新伤,他含泪哭诉:“这是臣的哥哥们打的,后背的烫伤是小时候他们浇的。他们将我当作奴隶一般侮辱打骂,父亲从来不管我的死活,再这样下去,臣早晚会被他们虐待至死!陛下仁慈,请赐闻庭一条生路!”
一旁看着的许清元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张闻庭爬墙和抓人的时候手上似乎有伤的样子。这么对待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观阳伯府还真是荒唐。
虽然皇帝跟张闻庭血缘甚远,也几乎没什么感情,但观阳伯府顶着宗室的名头行此伤天害理之事,传出去简直是要让天下人指摘宗室风气。正好他早就想找机会给观阳伯一个教训,好让他约束子孙,安生节俭些过活,不要动不动就来要钱,皇上便佯装心疼张闻庭,对伯府十分生气:“观阳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竟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礼法的事,田德明,将此事交由宗正寺办理。张闻庭,你是无辜受难的,况且本次又立大功,本应允准你的请求,不过朕早有诏令不许宗室留京,怎好收回旨意。”
即便张闻庭从小受尽屈辱,但他还是抓紧一切机会读书认字学习。不过因为常年住在偏僻县城的伯府中,他眼界见识上始终是不足的,面对九五至尊,他不敢随便说话。如果可以他真想自废宗室身份,可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他是来求生的,不是找死的。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求情,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来博取同情。
跪在地上的少年说了一句“求陛下成全”后,便开始哐哐磕起头来,他是下了死力的,不一会儿额头就见了红。
田德明忙上前将他扶住,但对方即便满脸是血泪,仍执意叩拜。那种求生的本能真不是那么好演的,皇帝像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叹道:“快起来吧,朕允你留京便是。”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张闻庭这才抬起头来,连连感念隆恩。
“不过,朕有一个条件。”皇帝的语气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但接下来的话却让许清元的心直往下缀,“你就留在张登身边做他的陪读吧。”
御书房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许清元与张闻庭同时走出来,后者已经穿好衣服擦干净面庞,现在脸上是挡都挡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兴奋。
许清元明白了他昨天为什么会跟着她铤而走险,然而眼下更令她不安的是皇帝刚才话中隐含的意思,他分明是要让张登也留在京中,而且不但要留下他,还要给他找老师和陪读。
即便张闻庭再边缘,身份却是毋庸置疑的宗室,让一个宗室给另一个人做伴读,这不是太子的待遇是什么?
“许大人,您小心脚下台阶。”张闻庭看许清元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忙出言提醒道。
“多谢,”许清元转向他,“我还有事要去一趟翰林院,便与张公子暂行别过。”
张闻庭疑惑:“方才皇上说让您回府好好休息几日,不必急着上值的。”
但对方只是点了点头,照旧去往翰林院那边,并没有向他解释什么,张闻庭注视着许清元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才朝着宫门口走去。
许清元顶着翰林院众人的目光挨到晚上,王内官抽空叫她出去说了句什么,许清元才准备离开。
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的梁统领实在熬不住,准备回值房躺一会,不料却在附近赶巧碰见正要回府的许翰林。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还停住了脚步。
梁统领不好让她一个伤患等他,小跑几步过去,关心一句:“许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没什么大事,多谢梁大人记挂。”许清元也告慰对方几句辛苦,然后才稍稍靠近对方,有些隐蔽地打听道,“梁大人,不知昨日的凶手找到没有?”
本来这种事他作为御前侍卫统领是不好随意透露的,可连皇帝下令封锁消息的时候都把许清元排除在外,何况这件事她对公主拼死相救,差点没命。可以说是绝对无辜的人,他卖对方一个人情又何妨。
梁统领见周围恰好没什么人,小声对她道:“今天凌晨已经找到,不过人已经死了,脸也被毁了容。如今各宫都在核查宫女名册呢。”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大小姐, 您可算回来了。”许府的下人见到她,争先恐后地关怀招呼, 许清元朝他们微笑颔首, 吩咐人去厨房拿坛酒到园中。
仆役眼尖地看到她脖子上的伤痕,不敢当面劝阻,私底下溜去大小姐院中给脱雪通风报信, 脱雪一听许清元带伤回到府上,第一件事居然是要酒喝,立刻风风火火地一阵小跑赶到园中。
她先是仔细确认她的伤情, 看到那么严重的勒痕之后,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小姐, 您去宫中参加宴会,怎么会一夜未归。好不容易今天回来, 脖子却伤成这样, 昨夜老爷夫人担心的一夜未睡,我们也是日夜焦躁, 您这么怎么心大, 还要酒喝呢?”
许清元一杯酒还未入口, 见状只能作罢。她特意用衣服装饰遮挡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痕,然后来到正屋中安抚长辈的心情,许长海和梅香看她没有大碍的样子,稍微放下心来,让她回房早些休息。
路上, 脱雪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姑娘, 你在浑身发抖呢。”
是的, 许清元现在没有丝毫困意,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呆着或者入睡,因为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和害怕。现在甚至自己的大脑为避免这种激烈刺激,产生了阻断反应,许清元如今再回想当时自己被绳索狠勒的场景时居然有些断片。
“不论有什么事,姑娘都可以和我说,我永远站在姑娘这边。”脱雪扶住她的肩头,语气坚定表情认真。
许清元第一次从脱雪身上感受到可靠的安全感,她揽臂抱紧对方,声音有些颤抖:“我好害怕,脱雪。”
“小姐怕什么?”脱雪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
许清元没有回答,她也不多问,尽力扮演好一个抚慰者的角色。
许清元在怕什么呢?怕万一当时有什么差池,自己这条小命交代在那里,不但自己辛辛苦苦努力奋斗来的一切化为泡影,也永远无法再看见这个悲惨但却生动的世界。甚至,她更害怕那样危险的事以后还会不断发生。许清元第一次直面皇位争夺战争,原来它是如此可怕,稍有不慎,便可能会一命呜呼。
但与这种畏惧情绪同时产生的,还有对懦弱的自己的鄙视。两者产生激烈矛盾,让她的心情更加杂乱郁烦,或许,她是真的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次日,许府突然接到皇帝的赏赐,许长海心知那天万寿节女儿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可当时他们父女二人皆身处皇宫之中,女儿隐瞒的秘辛很可能与皇室有关。他见许清元咬死不肯透露,明白必定是需要保密的事情,也便装着糊涂没有多问。
其实皇帝那天询问许清元和张闻庭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许清元是一力推辞的。她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触动皇权的根基,对方绝对不可能答应她。而其他的东西许清元都能靠自己拿到,也不用皇帝来揠苗助长。不过再怎么说她立了大功一件,皇帝还是要意思意思的,今天的赏赐之物也都是些金银财宝,可以变现的居多。
因为得到皇帝的特许,许清元难得闲下来,她也懒怠出门,每天不是在自己院子里晃,就是在府中到处闲逛,跟无业游民似的。
不过这一逛她还真发现了一些府中的新鲜事。
比如虽然把她从小照顾到大的王奶娘已经回去淮阳县老家安度晚年,但却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儿送进府中,如今也在许清元院子里当差,名字叫蕊儿,今年才十五岁。许清元见过几面,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原来是像王奶娘。
蕊儿现下只在许清元院子里做粗使丫鬟,许清元不知道她的身份还罢,既然她是王奶娘的孙女,也就是许清元的晚辈,自然不好再让她继续干原来的洒扫工作。
“奶娘也真是的,让你过来府里也不给我捎封信,管家还安排你干了这么久的粗活。从今天起你负责我的衣食吧。”本来许清元有脱雪一个大丫鬟就已经足够,可她得顾及王奶娘的面子。
蕊儿十分高兴,不过她还是解释道:“多谢大小姐,可您千万别怨奴婢的奶奶,她是不放心姑娘,所以让我过来当差,能看看姑娘过的好不好就足够了,不是图别的。”
许清元眼眶一酸,她有点想奶娘做的鸡蛋羹了。
除这件事外,许清元还在闲逛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已经被放出来大半年的许菘之。
自从年后许长海下令将他解除禁足之后,许府上上下下都十分避讳他,好像是当没有这个人一般,许长海也不再允许他上桌吃饭,许菘之的性格转变了很多,他从以前的桀骜不驯,到现在整个人变得阴郁、沉闷又胆小,喜欢整天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别人说活或者眼神接触。
所以今天还是许菘之被放出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许菘之飞快地抬头确认遇见的的确是许清元,他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过程中一直垂着头,也不敢怎么说话,脚尖指向外侧,一副想要赶紧逃走的模样。
看来他这一年并不好过。许清元沉思后,开口问:“你后不后悔与我做那桩交易?”
许菘之浑身一震,嗫嚅着嘴唇半天,却始终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题,直到许清元觉得没意思想离开的时候,才听到对方极细微的一句“不后悔”。
接下来整整一天,许清元竟然开始专心琢磨起他为什么不后悔来,经过几番推论,她认为原因只可能是:入赘别家受到的歧视和待遇比他过去一年的遭遇还要不如。
换言之,出嫁也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最为重要。
她本以为这次休假会持续不短的时间,可没想到不过三天后许清元就接到了皇帝的直接委派任务,要她配合大理寺和御史台,查处公主遇害一事,但需对外保密。
接到这道旨意的时候,许清元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最近一直在刻意逃避回想这件事情。不过她也明白,连许菘之都不愿受制于人,她要想挣脱如今社会下对于女子、女官隐形的束缚,也不得不振作起来,去拼去争。
眼下她就必须开始正视面对那天的谋杀一事。
当日公主遇害凶险万分,仔细想去,却有许多不通情理之处。当日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声称自己怀有身孕,阖宫上下谁不小心谨慎,生怕出错。即便公主去御花园闲逛,身边必定随侍众多,然而发生事故时公主身边为何会一个人都没有?
其中最可疑的当然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岁安。所谓贴身便是不离左右的意思,若说别人不在有情可原,那岁安的缺席绝不是意外。
据许清元那天在御书房见到岁安时她的样子,明显已经受过梁统领十分残酷的严刑拷打,即便是有所供述,恐怕内容也不尽实。
这件事需得瞒着其他人,所以翰林院那边许清元暂时不必过去,她倒是抽了一天功夫与其他承办人员会晤。
说来也巧,几人到达目的地后,发现大家彼此居然都认识。
大理寺那边,黄嘉年作为寺卿,也或许怀抱着其他的心思,不管怎么样由他担任查案小队的负责人。而御史台那边居然是由许久不见的宁晗和邓如玉出面。
宁晗回京后,似乎有意支持邓如玉组建新法司的想法,但最终两人却未能挑起大梁,当然其中也有黄尚书派系阻挠的缘故。于是皇帝便将她委任为御史中丞,表面上与邓如玉官职相同,但宁晗却隐隐以邓御史为尊。
说起来,当初乔香梨为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奋斗那么久都没能成功登上去,如今却有接连两位女官坐上这个位子,不能不说是风气的逐步开放,女官的处境也比以前有所改善。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许清元下意识地皱眉,她心中觉得有些微妙:皇帝将黄嘉年和两位御史台的自己人拉成一伙办案子,会不会也是为了检测新法司成立运行的可行性,进而为它的建立做谋划呢?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女官这边倒是熟络,只是她们面对着黄嘉年这个格格不入的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里只有许清元是亲身经历过现场的人,所以她主动开口打破沉静,将那天的情形对其他人详细地描述一番。
在她陈述之时,曾经担任过公主伴读的宁晗,因与公主关系亲厚,听当日如此凶险,脸上惊疑不定,她低着头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其他人也体谅她的心情未多打扰。
黄嘉年手里有亲信兵役,他是案件主办人,其他人辅助或者说监察的成分居多。黄嘉年阴沉着一张脸说会与梁统领再核实了解一遍情况,有进展会通知她们,有要事需要商议的话再聚头,四人便暂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