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士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有些不耐烦地说:“堂堂状元,连这些都做不完?本官不是来听你这些推辞的,下月如果见不到成本,本官自会将事实一一禀报上去,你好自为之!”
待他走后,安郸主动伸手想要拿过一本帮忙:“史书的修订已经进入尾声,我帮大人勘校一本吧。”
“不必。”许清元按住桌面上厚厚一摞书本,没有一点被繁重的公务缠身的忧愁,“我可以解决。”
见当事人都这么说,安郸也不好再多言,但是据他所观察,许清元却并不象以前那样埋头苦干,忙的食水都顾不上吃喝。虽然现在的她仍旧认真勘校,但一日三顿一顿不少,每天按时上下值,绝不加点。这副样子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根本完不成,安郸提醒过,对方却没有改变的意思,他也无可奈何。
许清元勘订农书的时候专门挑出几十张插图,认真比对后,还真发现了一些错漏,比如有一本医书中的大蓟、小蓟的配图便十分相似,几乎难以区别。她抱着农书跨出翰林院大门,侍卫询问时她坦然答道:“学士大人吩咐我勘校农书,上面绘制的大蓟、小蓟看不出分别,我也不太懂,所以想去如意馆找画师问问,拜托他们画一副区别大些的来。”
既然是有公务,侍卫们也未作为难。她来到画师云集的如意馆,小半数画师们正在闲的裱画,见有人上门,忙凑上来问有什么事情。
许清元把官方说法表露出来后,一个姓孙的画师自告奋勇要接下这活,据其他人说,孙画师自小生在田野,对植物绘画颇有心得。
“仙佛鬼神、人物传写、山水林石、花竹翎毛、畜兽虫鱼、蔬果药草等,这是绘画中的门类,画什么就要用哪一门的技巧,比如说这个大蓟、小蓟,就分属蔬果药草,所以应该……”[注]
孙画师说的头头是道,许清元嘴上答对个不停,身体和眼睛早就在如意馆内四处搜寻起来。
其实不用她太费劲,就已经在馆中央发现了一幅巨型重绢,四五个画师正拿着各式着色笔绘制着,许清元从他们的身影缝隙中发现,那幅图正是她要找的万寿节当天的盛宴图。
如意馆画师平日事情本就不多,他们每年只有固定几个节日会绘制大作,这一项是最费时间、最显本事的,所以每次绘制这种图画都画的的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许清元只恨现在没有相机,她只能纯用眼看。
死死盯着画看了半晌,许清元终于在上面找到当日宴会时承乡侯的位置。上面画的清清楚楚,站在张登背后确有一名侍女,她的衣着虽然与歹徒不同,可身形却别无二致。
当晚,大理寺秘牢的狱卒晚间也需要值守,但瞌睡上来后,他们的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手撑着的脑袋寸寸往下滑,最后终于趴在了桌面上。
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秘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令人惊异的是那一把大铜锁居然没能阻止来人。
那人一身夜行衣,面覆黑纱,如同在黑夜中寂静行走的夜行动物,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慢慢靠近狱卒,悄无声息地从对方腰间取下牢房钥匙,狱卒发出一道响亮的鼾声,那人立刻躲到暗处,见狱卒没有醒来的样子,他才行至牢门前,小心将钥匙插进缩口,轻轻扭动。
而被委以大任的邓如玉动作也真是快,很快便将证据初步搜集完毕,虽然没有确实的物证,可是却有不止一个宫女内官指认见过黄嘉年,他与本案脱不了干系:“何况,当日为黄嘉年望风、见过凶犯的岁安竟然于昨日被歹人于牢内暗杀,难保不是黄嘉年想要杀人灭口,为己脱罪!”
这番话一出,朝堂上瞬间乱成一团,本应最为激动的黄老尚书却丝毫没有反应。少府少监作为黄嘉年的岳家,见黄尚书不急,自己为了女儿的未来可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顾不得避嫌站出来跟邓如玉打擂台。
两拨人马吵得越来越凶,朝堂热闹的跟集市一般,皇帝忍无可忍般怒喝道:“朕的朝堂不是公堂,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这才住口。
“皇上,公主遇害,刺客犯谋逆之罪,如果我儿确有此行,老臣绝不姑息。可方才邓大人所说并不能证实黄嘉年即本案真凶,与此相反,据老臣所知,此案凶手的主使另有其人。”黄老尚书盯着皇帝怒颜,上前一步,不急不徐地说出这话,立刻引起众人侧目。
“哦?”皇帝的脸被遮在毓冕之后,看不清神色,他的声音却还平静,“老尚书疑心他人有何凭据?”
“请陛下传大理寺主簿晋晴波并犯人岁安。”黄尚书面色坦然,胸有成竹。
众官疑惑又惊讶,怎么听黄老尚书的意思,这岁安竟然未死?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一时没有开口。他心中万般盘算,本以为这次万无一失,即便定不了黄家谋逆大罪,也能狠剥对方一层皮,但对方的态度却让他不得不有所防备。
田德明接收到皇上的指示,上前一步高声道:“兹事体大,请黄尚书留后再议,其他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作者有话说:
注:南宋邓椿《画继》
第97章
御书房内, 晋晴波把许清元提前搜集好的证据一一列明后,黄嘉年的嫌疑几乎完全转移到张登身上。
皇帝表情平静:“竟有此事, 田德明, 去调出入宫的名册来。”
不久,田德明提溜着一个内官进来,他进门就摁着那内官一起磕头请罪:“这不长眼的东西把茶水泼在册上, 一直都没发现,如今字迹模糊,已经难以辨认, 老奴监管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帝声音隐含怒意:“田德明, 你的差事办的是越发好了,这种纰漏也敢出!”
黄老尚书脸色分毫不改, 拱手禀道:“陛下息怒, 老臣还有其他证据,据老臣查证, 前不久承乡侯府采买了十数个下人, 他们府上的仆役均可作证, 有位名叫春娘的丫鬟因得张世子看重故而在万寿节当天被带入宫中,可回去后这名叫做春娘的女子却无故消失了。再者……”
黄老尚书眼神凌厉地抬起头来,丝毫不带惧意:“如意馆中万寿节的寿宴图中亦有凶手样貌,岁安见过,她之前差点被幕后主使所派刺客暗杀, 幸亏狱卒机敏及时发现,虽然没能抓住刺客, 可好在保住了性命。”
将那内官革职查办和给田德明罚俸半年, 皇帝又看过上述证据, 听过岁安指认后,沉声道:“传承乡侯及世子张登。”
急令传诏之下,承乡侯和张登不过片刻便已赶到,显然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皇帝一开口问,他便携子拜倒,情绪饱满地连声喊冤,抬起头来之时,脸上满是纵横老泪,他一张口就说:“老臣冤枉!老臣从穷乡僻壤的锡南来到京城,候府是仆役仆役没有,吃食吃食现缺,闪着一大家子没得法子,只能现从人牙子手中买些丫鬟家丁,谁知这其中竟有包藏祸心之人,必定是其他人见陛下待侯府好,要陷害老臣一家。这是那女歹徒的身契、采买凭据,请皇上明察!”
皇帝看过,又让田德明交给黄老尚书,黄老尚书不屑地一瞥眼,甚至都没拿到手上:“承乡侯准备的甚是充分。”
承乡侯复又跪下,一副大老粗的模样哭爹喊娘,连声叫屈,又说他们最近采买的人刚带到府上还没有十天半个月,哪能这么快就教出一个女子一身功夫:“老臣要是有那个本事,也不当这什么劳什子承乡侯,风刀霜剑地在南面率兵镇守几十年,不如去开武馆教人习武,也省得一大把年纪了还遭人陷害。”
他这话粗中有细,既道明自己是镇守边防的有功之臣,又从逻辑上说明不可能是他安排的人手刺杀公主,一句话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而张登的表现就有些拉跨,终究是姜不如老的辣,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情绪激动地陈情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却言语混乱,叫人听着烦躁。
最终,基于黄老尚书的态度和现有证据,皇帝妥协了,他下令释放黄嘉年,但也没有将承乡侯一家定为谋逆罪。许清元对于这个结果不算十分意外,那些证据是可以洗脱黄嘉年的嫌疑,却也无法直接证明承乡侯为幕后主使,皇帝这或许是见目的达不成,也不愿损害自己看好的继承人的折中办法。
整个事件中,最受委屈的就是公主,为了补偿她,皇帝流水一般的赏赐自不必说,还下令惩罚承乡侯和黄尚书教子无方的过错,让他们两家郑重地向公主赔不是。
德禧殿中,许清元一进来就看见公主正捂着被子呜呜地哭:“杀女凶手,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么?父皇真是好狠的心。”
许清元与临安郡主劝了几句,最后公主收起眼泪,木然着一张脸问两人:“不该哭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如果没有办法改变,我起码应该学着坚强起来,好好利用这份怜惜,对不对?”
“正是如此。”临安郡主大胆明示,许清元也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清珑公主含泪微笑,伸手攥住她们二人的手,带着几分依赖、感慨和信任:“有你们在身边,本宫就放心了。”
这件案子最后以歹徒为仇恨皇室的凶恶之徒,借机混进宫中杀害皇室成员为由草草结案。承乡侯管家不严,本应严惩不贷,但念及对方刚来京中人生地不熟,遭歹人蒙蔽,情有可原,罚俸一年,此后二十年不准入京。
据传接到圣旨的当天,张登就吓得大病一场,承乡侯求到皇帝跟前,皇帝指派了太医院院判过府诊治。
万寿节已过,各家宗室本应回到封地,可皇上突然下令说张登身体孱弱,承乡侯劳苦功高,不忍见其唯一的子息受病痛之苦,特恩赐张登驻京修养,并又一封旨意送到观阳伯府,请张闻庭作为张登的伴读一同留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能留在繁华的京城中,谁想回到穷山恶水的小地方熬日子,其他宗室们一夜之间“病倒”一大片。不是这个头疼就是那个腰酸,还有莫名其妙感染风寒咳嗽地下不了床的,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如何在八月这个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受的风寒。
接受旨意的这两家反应更大。观阳伯府因虐待张闻庭一事被宗正寺狠狠收拾了一番,已经极度不受皇帝待见,而眼下把他们害的这么惨的张闻庭还能留在京中,怎么能不让伯府众人生气,可是经过这么一遭,他们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再犯同样错误,只能用尽酸话挤兑张闻庭。
“同是宗室之后,怎么要你去给人家矮一头做伴读,这不是瞧不起人吗,要是我我就不去。”
“真以为宫里是那么好混的,一个行差踏错,怕不是小命都保不住,还以为跟在咱们伯府上一样安稳呢。”
“他也不瞧瞧自己一个贱籍奴婢生的配不配。”
这些话张闻庭统统当成耳旁风,他拿着皇帝赏赐的金银在外面租下一间屋舍,离开了伯府,这行为被伯府众人知道后自然又是一片痛骂,可这些声音现在已经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与此同时,在承乡侯府中,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就连下人脸上都满是骄傲:他们家世子要留京生活了,这可是以往哪家宗室都没有的待遇――至于观阳伯府那个,不就是个没娘不受疼的庶子吗?留下来是为了照顾自家世子,那都不能算数。
接到旨意后,承乡侯爽朗大笑,他从锡南带来的所有谋士都说这是个好消息,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让张登留在京城。
“这样的好事自然要留下,儿子不明白父亲之前为何总是犹豫不决。”外界传闻“病弱”的张登满面红光,正一派得意地靠在椅背上,语气中全然如这是自己该得之物一般。
“你年轻气盛,不懂得其中厉害。”承乡侯虽然是个武将,平日中也全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其实心中有几分谋算,“这圣旨上说是可以留人照顾你,可锡南那一摊子军务难道为父舍得下?你看前几日公主遇害那么大的事,虽然咱们确实是受人蒙骗陷害,可皇帝还替咱们遮掩了一番,这代表他心中多么看重你,为父才能放心将你留在这京城中。”
张登有些不舍:“京城如此便利繁华,父亲母亲为何还要回去锡南,等以后儿子荣登大宝,给父亲比锡南军务更安逸的差事岂不好,何必着眼那些蝇头小利。父亲母亲都不在,留我一个人在京城,总是不惯。”
承乡侯拍着儿子的肩膀道:“那是咱们起家立足的根本,我不回去,那军务就要旁落到别人手上。好了,你是要担天下大责的人,怎么能拘泥于这些小情。虽然来京时间不久,但为父相信你已经发现在京城中不是那么好混的,稍有疏忽就会闯下大祸。为父知道你看不起临安郡主、许翰林等一众女官,可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临安郡主作为一个孤女能在宫中安稳活到现在,许翰林一个女官能冲破那帮子酸文人的规矩硬逼着黄老尚书点头允她进入翰林院,她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论心计人脉你现在都无法与他们抗衡。你听为父的,既然皇上重用女官,你与她们结交好关系不会有错。”
张登只得不情不愿地点头,虽然之前已经得罪过临安一次,但他并不觉得对方如何厉害,也没放在心上。
清霖书会的成员难得挤出时间在院子里聚头,与以往不同的是,许清元这次把清珑公主带了过来,因此其他人有些拘谨。许清元介绍道:“郡主,这是大理寺主簿晋晴波,这位是工部水部司主事丁依霜,其他成员有些没考中的已经回乡,也有的被外派做官,目前只剩我们三个还在京中。”
说罢,许清元又介绍临安:“临安郡主,想必你们也认识。”
几人见过礼,坐下后一直没人说话,许清元想让她们明白郡主是她们一边的人,主动问:“近日承乡侯府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丁依霜显然正想说这个,她见许清元未避讳临安郡主,便将自己的猜测道明:“皇上像是有意要对张登委以重任。”
话起了头,接下去就好说许多,且此事很可能事关她们女官的未来,四人各抒己见,议论不休。
其他两人几乎确定皇帝是想把皇位传给张登,但许清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翻来覆去地思考,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嘴巴比脑子快,已经吐出了口:“承乡侯顾及着锡南那边的兵事,应当不会在京城逗留太久,若把皇上的态度这一层因素撇去,独自留在京中修养学习的张登,那不就跟人质没什么两样吗?”
许清元并没有忘了,直到现在,皇帝还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张登名正言顺入主东宫的事,不知承乡侯是被巨大的利益冲昏了头脑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要搏一把大的,居然敢把儿子一个人留在京城。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讨论过后, 两人开始逐渐认可许清元的想法确实有几分道理。临散场时,晋晴波说:“今日下值前, 大理寺卿托我传达一句话:黄老尚书和他于下一休沐日在府中恭候。”
许清元连想都不用想果断拒绝, 她虽然不想成为皇帝的走狗,但更不想与黄老尚书这种给女官使过无数绊子的老狐狸扯上什么关系,而且她万一真的赴约, 起码在现在这个阶段,皇帝说不定会直接将她视为弃子,她没有依仗, 怎么敢再跟黄老尚书那边耍心机。不过:“宴请倒是不必,你跟他说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他能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