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同乡
程学良对于父亲的印象, 最多源于小时候。
程保全二十岁就当爹了,和传统意义上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别人家的爸爸刻板、严厉,程保全却时常抱着程学良掏鸟窝, 打野鸡, 玩起来的时候反倒比儿子还要起劲。
那时候人人都说,父亲不靠谱, 以后在家里待不住之类。
程学良当时还小, 不懂这话的意思,但每回母亲听了也只是笑笑, 他便也没当回事。
在程学良的心目中, 父亲是很好的,是像朋友的存在。有父亲领着,程学良很快成了当地的孩子王。
不过父亲在干农活上,确实很没有天分。
叫他插秧, 每回都把秧苗插倒了,别人家的能活,他插的五十颗里只有一颗能活。时间久了,大队长便不再叫他干活, 叫他去和女人似的掰玉米。
当时还是工分制,每户人家分到粮食的多少, 和工分直接挂钩。
别人家的男人都拿满工分十分,父亲只有六分偶尔才会有八分。
程学良记得他妈其实是个很瘦弱的女人, 但是不管下地、挣工分, 却做的比男人还要拼。别人都说, 是因为家里的男人不肯努力, 当妈的反而要更努力才行, 否则, 家里的老人孩子一准会被活活饿死......
母亲累倒的那一天,程学良心里对父亲是怨恨的。
但他妈当时劝他说,父亲只是年纪小,还不定性,等他在长大点就好了。
程学良不知道,一个男人长到多大算大,但他等啊等,一直也没等到。
只知道有一天,父亲忽然告诉他们说,他要去当兵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吃种地这碗饭的,所以才干不好农活,也许去当兵,就能闯出一片天空来。
程学良不同意,爷爷奶奶也不同意,母亲心里也是犹豫的。
可程保全是个说走就要走的人,某天早上,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忽然从家里消失了......
程学良一直以为父亲在不在家都无所谓,只要妈妈在,爷爷奶奶在就好,但事实证明,家里有没有一个壮劳力,在那个年代确实很重要。
几乎是程保全一走,程家在村里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
孙副厂长见他脸色不停变化,知道他又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
“人要向前看,你一直揪着过去是没有结果的。我当你是自家侄子一样,才跟你说这种掏心挖肺的话,多想想晓珍和程诚。有没有帮衬,孩子们的前程也完全不一样。”
程学良没有留下吃饭,他一贯不喜欢占人家便宜,更不喜欢钻营。
不过他走的时候,孙副厂长特意写了那人在京市的地址和电话给程学良。还叮嘱他,过好自己的日子。程学良点点头,拿着纸条走了。
程学良回到家,钱素梅已经把午饭做好了。
知道他去了孙副厂长家,她脸色比早上好看了不少,“老程,其实你的想法我都懂,但是,我们总要学会为了孩子放下身段。”
程学良闷闷应了一声,把纸条拿给钱素梅,“孙副厂长给的地址,你拿着,回头晓珍电话过来把这个念给她听。孩子比咱们都聪明,为人处世也周到,叫她自己看着办吧。如果真碰见了难处,那边肯定会帮的。”
十多年过去,好容易有个能弥补的机会,那个老家伙绝不会轻易错过。
钱素梅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揣口袋里,才招呼程学良吃饭。
程学良其实没什么心情,草草吃了两口便回屋躺着去了。
钱素梅看着紧紧关着的卧室门,叹口气没进去劝。
人总要学着自己想开,劝是没用的。
如果当初公爹只是一走了之,或许老程还会原谅对方......
这里面牵扯太深,钱素梅是当人媳妇的,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自然坚决站在丈夫这一边。
*
火车一路往京市开,程晓珍整个人都变得雀跃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将要过上的大学生活,她心里便充满了向往。
“同、同志,你也是去京市念大学的吗?”
坐在程晓珍边上的男同志,其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了。
程晓珍长得好看,明明是普普通通的碎花小袄,麻花辫,坐在人群里却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她附近的人,有光明正大看的,有偷偷摸摸看的,鼓起勇气来搭讪的这还是第一个。
程晓珍点点头,湖水般清澈的眼神看过去,小同志说话就更结巴了。
“我、我是华大的,你、你以后在京市要是碰见了难事,可以、可以来华大找我。我肯定会帮你的!”
程晓珍对他这副憨憨的模样挺有好感,便点头应了。
赵立新捏紧拳头,激动的满脸通红。
坐火车的兴奋今儿过去,程晓珍觉得有些无聊,两人便慢慢攀谈起来。
经过了解,程晓珍才知道赵立新比她还小一岁,是以高分录取华大的高材生。别看人家不会说话,其实智商高的很,对于旁人来说的数学难题,这家伙三两下就能解开。
而且他脸圆圆的,穿着藏青色的衣裳,干净、清秀,完全就是个讨喜的弟弟模样。
赵立新再要和程晓珍说话,十句里她会回个三五句。
在火车上憋了四五天,京市终于到了。
他们这趟火车坐的大多数都是从各地赶往京市念书的学生们,瞧着火车慢慢进站,同学们纷纷激动起来。
坐火车再好玩,连着坐四五天屁股都坐扁了,那点新奇和喜悦要就散了个干净。如今看着尽在眼前的站台,程晓珍也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火车一停下,同学们纷纷拿着自己的行礼往下走。
程晓珍带的东西特别多,吃的、用的、穿的,还有书之类,她几乎怀疑钱素梅把她半个房间的东西都拿来了。她不愿意人挤人,便想等同学们走的差不多了再下去。
陪她一起等着的,还有边上坐着的赵立新。
“你怎么不走?你同伴在叫你呢!”
赵立新眼珠子四处乱转,一点都不敢看程晓珍,“我、我、我等人差不多都走了再走。我看你东西带挺多的,要不我帮你拿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
赵立新将脚边自己的背包背上,“我就这一个包,好拿的很。我帮你拿!还能帮你把东西送到你学校!”
见程晓珍没吭声,赵立新巴巴地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递过去。
“我不是坏人!这个是我证明。你要是不信,这个可以押在你哪里。”
程晓珍不是不信,她是嫌麻烦。
火车站附近一定会有三轮车,她本来想找个三轮车把她自己连人带东西一起运到学校,忽然多了一个赵立新,恐怕得两人扛着行礼慢慢走回去了。
火车站距离学校有五十公里远......
“你别客气,我力气大的很!”
赵立新鼓起勇气,瞅见人慢慢少了,拎起程晓珍的行李袋就往外走,生怕她拒绝。
程晓珍捏捏眉心,觉得有点烦。
钱素梅带的东西能把人重死,两人从火车站挪下来,才走几步已经走不动了。
程晓珍想说叫赵立新先走,她去找个三轮车,就听见有人在叫她。
“晓珍,这边。”
谢云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阳光下,身高腿长,气质矜贵,笑容却有些冷。
程晓珍:“谢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谢云蔚慢慢走近,看着他们脚边的几个包裹,“哪些是你的?我开了车来,送你去学校吧。”
“太好了,你要是不来,我们一准累死。”
程晓珍没和他客气,她一心想快点回去,有车坐当然比靠两条腿走路好太多。
谢云蔚提行礼的手顿住,“我们?”
“对呀,这位是赵立新同志,在华大念书,他学校和我学校顺路,谢老师不如一起把他也带过去吧?”
程晓珍自然而然的把赵立新引荐给谢云蔚。
赵立新这个人还不错,看着挺老实的,又是同乡,以后在同一个城市,没准还真有要互相帮助的时候。
边上的少年干净、清秀,又是高材生。
谢云蔚认真打量他一眼,不知不觉看的有点久。
赵立新被谢云蔚盯着,心里毛毛的,“你、你好,谢老师。我是华大的大一新生。”
谢云蔚容貌俊美,气场强大,看着比他们大好几岁,再加上“老师”这个名头唬人的很,赵立新以为他是某个大学的老师,在他面前可乖可乖了。
谢云蔚拧起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不悦。“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谢同志就好。赵同志,走吧。”
“啊?嗯!”
赵立新不懂为什么不能叫“谢老师”,傻呆呆的拎起程晓珍的行礼,跟在他身后。
程晓珍叹气,“你别吓到他。”
谢云蔚捏着行李袋的手紧了紧,转头对她笑得如沐春风,“好,不会的,你放心。”
不知为什么,谢老师明明是笑着的,程晓珍却觉得后背凉嗖嗖。
她抬头看了下,没起风啊。
谢云蔚开的车是老版的红旗轿车,放在后世不算什么,现在看还是很拉风的。再加上他气质沉稳,就给人一种功成名就的成熟男人的感觉。
赵立新站在他身边,就像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谢云蔚心里稍稍舒服了些,不过下一秒,嘴角又绷直了。
他不过是帮着程晓珍把行礼都搬到后备箱放好,赵立新和程晓珍已经率先一步在后座坐好了。他准备去开副驾车门的手,又默默收了回来,眼神锐利的看了下后座。
赵立新似有所觉,几乎是一秒钟坐正了。
“有、有事吗?”
“你,过来坐前面。”
赵立新不敢吭声,麻溜坐到了谢云蔚的旁边,不过边上的气场太低,始终闷不吭声开车,吓得他半句话都不敢说。
好容易捱到了学校门口,赵立新几乎逃也般从副驾滚了出来。
不过赵立新也没立马走,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程晓珍说,不过程晓珍好像完全没这意思,见他看过来,还微笑着冲他摆摆手。
赵立新咬咬牙着急忙慌的翻出自己的本子和笔,写了自己的姓名、专业、分配到的宿舍号等等。
“这个给你,你以后来找我,直接报我名字就好了。”他将手里的纸条递给程晓珍。
就在程晓珍伸手要拿纸张的那一刻,谢云蔚一脚油门。
车,嗖的一下开了出去。
程晓珍:“......”
赵立新在他们的身后,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谢云蔚仿若不觉:“你和刚才那小子熟吗?”
“不熟,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他看着好像人不错。”
“人不错?晓珍,这个世界上最难辨别的就是人心。”
他知道自己这样说有失偏颇,可站在一个老师的立场,好像也没错吧?
“哦,那谢老师也是这样吗?”
“我当然不是,我们知根知底,我比那些人好太多!”他语气很是着急,从后视镜里看见程晓珍戏谑的目光,才明白这丫头是故意逗他才这么说的。
晓珍她是发现什么了吗?
谢云蔚心一慌,猛踩了一下油门。
程晓珍抓着门把手大声喊道:“谢老师,你的驾驶证是不是偷来的?虽然我不晕车,但你开这么快,我也会害怕的。”
“抱歉。”
谢云蔚说完,车速明显稳了下来。
车子刚停在中央大学门口,程晓珍便雀跃的下了车,兴冲冲的去后备箱拎自己的行李。
谢云蔚紧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陪着程晓珍走到宿舍楼下,看着他即将要跟自己挥手作别,他才闷闷的说。
“不是偷来的,是考的。”
程晓珍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谢云蔚的意思。
“我知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呢,谢老师再见,今天谢谢你了。”
“暂时不再见好吗?上次的事,你还没好好跟我说一说。”
他眼神紧紧盯着程晓珍,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忽然不想要再见。
以前他盼望着程晓珍来京市,盼望着她能够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去学习、深造,成为闪闪发亮的程晓珍。
可今天看见他和赵立新站在一起的那一刻,谢云蔚竟然感觉到了慌乱。
认识更多的人,是不是代表着会认识更多的男性?
这让他有一种自己藏了多年的宝石,即将要被人偷走的迫切感。
程晓珍并没有想很多,她以为谢云蔚只是站在老师的角度的一种关切。
“不用了谢老师,我自己能处理好的,还有今天其实我有点累了,等我把宿舍收拾好,大概会想要休息一下。下次吧,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好。”
程晓珍像一只小蜗牛一样,慢慢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一件搬上去。
她住的宿舍是一个4人宿舍,目前宿舍里仅有一个娃娃脸女孩,看见程晓珍便笑着同她打招呼。“你好,我是陈婷,是京市人,你就是程晓珍吧,我们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当初刘莉莉的事情闹得满校皆知,她们作为通过自己努力考上大学的那批人,很能和程晓珍共情,她人还没来,宿舍里的人已经热情高涨,想要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帮助她了。
“听说你还是会和我们这一届一起,作为比你先来学校半年的学姐,你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陈婷说着,眼睛不经意的向窗外扫了一眼,惊讶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竟然还没走。”
她刚才一直在窗户边看书,自然明白底下那个男人是跟程晓珍一块来的。
程晓珍心里讶异,伸头一看果然如此。
谢云蔚仍旧站在底下,见她望过来,便笑起来冲她摆手。
他气质极冷清,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即便好奇却也不敢和他说话。
这会儿他忽然笑起来的样子,好像瞬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程晓珍心口鼓噪的厉害。
这感觉未免太陌生。
陈婷:“那是你对象吗?除了年纪看着有些大,各方面都和你挺相配的。”
“啊?”程晓珍眨眨眼,“不是不是,他是我以前的老师,大概是觉得我一个人在京市孤苦伶仃,所以想多关照几分吧。”
“哦......”
陈婷是懂非懂的点头。
程晓珍站在窗户边和他摆摆手,希望谢云蔚看见能快点离开。
见他真的转身走了,不知是该松气还是失落。
再见谢云蔚,让她有种很奇异感觉。
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