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杳尽量简洁地将莫嘉禾怀孕、流产而后离家出走的消息告诉林拓,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她没有提她的病情,话到嘴边那一刻还是拐了弯咽回去。
林拓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反应激烈。
他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迷茫,懵了很久,嗫嚅着:“怎么会呢……”
孟杳不知道他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可林拓一向悠然自得的脸上露出的那种失魂落魄的茫然深深刺痛她,叫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最终是江何坐下来打破僵局。他先前不知道林拓和莫嘉禾是什么关系,但看眼下的状况,也能猜到一二。
“你们两个是最熟悉她的人,先想想她会去哪?”他抓住孟杳的手,冰凉的,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孟杳恍然被提醒,下意识反握住了他的手,对林拓道:“对,我和嘉禾的心理医生都认为她暂时不会伤害自己,只是难以接受现实所以一个人躲远了。现在就怕……”
怕什么,她没敢说。
定了定神,继续说:“所以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如果她想找个地方散心,就是……对她来说比较特殊的地方,会是哪里?”
林拓定定看了看她,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笑意,“…我怎么会知道?”
孟杳皱了皱眉,他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起了身,沉声道:“报警吧,最快。”
没等孟杳反应过来,他走出了门。
“嘭”的一声响在身后,孟杳又瑟缩一下肩膀,抓着江何的手愣了片刻,皱着一张脸,“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报警……”
虽然对着莫莉那样言之凿凿,可她其实既怕兴师动众的寻找对莫嘉禾来说是另一种伤害,又怕报警之后邵家和莫家的人比她们先看到莫嘉禾。
江何淡淡提出:“我可以叫人帮忙查。”
孟杳想了想,折下颈将头抵在他肩膀上,“那可以偷偷查么?不告诉别人。”
江何知道她说的“别人”是指邵家和莫家,这是很严肃的考量,但还是被她那种愤怒中又好似有些委屈的语气逗笑,伸手拍拍她的背,向她保证,“嗯,不告诉别人。”
这一刻孟杳终于感觉到一点儿彻底的放松,他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居然比食物的沸腾声更叫她安心。
“…你真好。”她叹口气,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挪个位置,轻轻嘟囔了一声。
江何听见了,拍着她背的均匀节奏空了一拍,没说话。
孟杳好像也没有在等她的回答,她下巴搁在他颈窝里休息了会儿,再起身,拿起筷子塞进江何手里,“我们一定要把菜吃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
江何:“……”他差点想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睡着,还是没说出口。
认命地执起筷子,感受到孟杳殷切跟随的目光,心底忽然冒出一点儿恶劣因子,夹了块牛腩送到她嘴里,没等她嚼完,又喂了一块。
直到看着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像只仓鼠,艰难地将食物往下咽,他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才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心里那一点儿忿忿不平、那一点儿苦涩难言拿不上台面的心酸失意,就这么算是发泄了。
当晚江何就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拜托对方查一下莫嘉禾的出行信息。“嗯,是朋友,我不作非法用途。”他这样说完,就挂了电话。
孟杳觉得很神奇。
这些年大家总说江何不务正业,裴澈从小到大马术滑雪、竞赛游学,连沈趋庭这种都在常春藤盟校混了两张毕业证,江何从长岚到东城到伦敦,履历好似一普通做题家,毕业了也没进家里公司,不怪媒体都爱把他写成被江自洋被嫌弃的流放儿童。
可孟杳发现一到关键时刻,江何哪儿都不差。论做生意,他手上没砸过任何一家店;论人脉,他倒比裴澈还灵活,好像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几个。
江何察觉到她的注视,以为她担心,说:“我一个朋友,人很靠谱。估计明天上午就有消息。”
孟杳恍然回神,点点头。
江何看她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催她,“快去洗澡,早点睡。”
“你陪我睡。”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留宿的打算,但还是直接邀请。
江何:“……”他发现自从去了趟湖城,孟杳就特别热衷于要求他陪睡,而且特别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哪怕其实十次有八次他俩不会老老实实地睡觉。
他有些哭笑不得,说这算一种情趣的邀请吧,她好像缺乏一点矜持;说没情趣吧,他又其实非常受用——每次孟杳这么直直地、定定地看着他,他都想疯狂地抓住她,用唇、用手、用目光,用他所有的一切记住她每一刻凝视。
孟杳见他没反应,以为他是太累,解释道:“如果你累的话也不用那什么……我就是跟你一起的时候睡得更好。”
孟杳每次和江何一起的时候,睡眠质量都特别好。她很难说这到底是出于情感的依赖、身体的契合,还是习惯的相通。
大概三者都有。
她和江何睡觉都喜欢留一点微弱灯光、他们一个爱左侧一个爱右侧、江何睡觉从来不打呼噜、还霸道地不许她早起因此她总有回笼觉睡……
还有她喜欢他偶尔起床气发作的时候警告地捏她的后颈,力道会有点重;以及他总是用完她最后一点力气再无限缱绻地亲她的脸颊,口腔里有好闻的漱口水香气。
孟杳有一次和向斯微视频聊天,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我真的好喜欢和他睡觉。”
向斯微一脸吃了脏东西的表情。
孟杳还解释:“不是那种……是真的喜欢,跟他睡觉,单纯的,睡觉!”
向斯微骂骂咧咧地挂断视频。
现在,江何也用一种吃了脏东西的表情看着她。
孟杳“呀”了声,以为他误会了,“我不是质疑你的体力啊……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睡。”
江何:“……”
她还要说什么,江何转身去阳台收了她晒的浴巾,往她头上一丢,“快点洗澡,不要说话!”
“…哦。”孟杳默默转身去了浴室。
这天晚上他们当然什么都没做——都有点累,也都在担心,没有其他的兴致。
但江何还是亲亲她,将她用力揽在怀里。
孟杳枕着她喜欢的肌肉刚好的胳膊,声音瓮翁地问:“明天就能知道莫嘉禾去了哪吧?”
江何给她肯定的回答,她闭上眼睡去。
*
第二天,林拓的微信比江何朋友的信息来得更早。
[我也许知道她去了哪里,先去找找看]
[剧组你先看着办]
两条简短信息,加一张东城飞往京都的机票截图——林拓昨天晚上就飞红眼航班,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孟杳坐在床上发懵。
江何从外头带了早餐回来,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走进卧室跟她同步消息,“三天前有出境记录,去了京都。”
孟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江何问。
孟杳把手机递给他,“林拓去了京都。”
江何也微讶,看了一眼后安慰她,“现在你基本可以放心了。”
孟杳点点头,但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你说这是神奇还是讽刺,家人朋友都找不到她,居然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知道她会去哪里……”
江何疑惑:“不认识的人?”
“他们俩以前都是明德的,但莫嘉禾一直不认识林拓。她到现在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导演。”
江何这才明白过来,他昨晚还以为林拓跟莫嘉禾是有过恋爱关系之类的。他想到林拓那样疯魔的艺术家性格,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我之前问林拓,就是觉得,也许他才是最了解莫嘉禾的人。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其实都对她不够关注,也许只有林拓用心地关心过真正的她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唏嘘,为一道从未得到回应的目光。
江何却摇摇头给她泼冷水,“未必是件好事,只能说幸亏林拓是个正人君子。”
“为什么?”
“有个陌生人对你了如指掌、关心你的性格经历爱好,这是什么好事?但凡林拓心理扭曲一点儿,莫嘉禾都会有危险。”江何拉她起床,不让她再为这种事情感动。
暗恋有什么可感动的?
不过是一种隐形的逾距,是无礼的越界,是始终游走在失控边缘、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危险。
如果可以选择,江何希望世界上没有暗恋。
也不要有被感动的被暗恋者。
他忽然佩服林拓,他大概是最礼貌合格的暗恋者,他能适可而止,也从未出现。
孟杳被他耸动的用词说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他抱起来后被顺势扒在他身上,树袋熊一样。
“就是暗恋嘛,不要说得这么阴暗。”她咕哝道。那些浪漫爱小说写得多好,暗恋也有美好的一面嘛。
江何:“你以为男人的凝视和你们女孩子的凝视是一样的?”
孟杳一下就被说服了,闭了嘴。
江何轻笑一声,叮嘱似的又说一句:“男人哪有好东西。”
孟杳也笑出声,这人每次骂自己都毫不手软,比向斯微批男人还狠。
江何抱她去洗漱,她扒在他身上,忽然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但你很好,我知道。”
晨起的嗓音还蒙着一层雾般沙沙的,她柔软的手搂在他脖子最敏感的地方,江何浑身一僵。
他抓着她腰两侧,猛地将她拉开,抬头盯住她。
极动容的目光里,她径直俯下身,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好看的鼻尖,然后又重复一遍——
“我知道的。”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桃之夭夭,其叶森森
其实以江何的性格暗恋本来是他最看不上也最不喜欢的一种情感表达,但出于主观客观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他偏偏就暗恋了好多年,所以他其实一直在一种自我嫌弃自我拉扯的心理状态里,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敏感钻牛角尖 害,总结就是,喜欢这个事嘛,就是拿不起又放不下,就是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啦[摆手.jpg]
第63章 .天赋和怪脾气的组合在这个行业永远是一道金身
林拓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孟杳没法彻底放心,又想到莫嘉禾对林拓其实很陌生,总觉得应该亲自去京都一趟。但一来没有签证,二来林拓说走就走,剧组一大摊事,骤然落在她头上。
吃过早饭,孟杳不得不强打精神,抱上电脑去了林拓家。
今天本来是导演、编剧和摄影第一次后期会,大家要坐下来一起看素材、捋逻辑、确定剪辑思路。《泳》的剧本是林拓在莫嘉禾原著基础上修改而成,另一位他长期合作的编剧只承担部分的创意提供,且对方在杀青后就回去捣鼓自己的直播了,所以后期的工作其实基本上是林拓的个人创作,他此前的两部片子也都是这样。
现在林拓突然离开,孟杳作为副导演,只能临时顶上。
林拓的院子只上了一把简单的挂锁,钥匙就在信箱里,他也不设防,剧组人都知道。
孟杳到得早,先抱着电脑自己画了画导图,没多久听见外头唐毅的大嗓门。
“有个哥们喊我去他们节目扛机子,正愁呢……”
“去啊!愁什么?现在就综艺节目给钱最多。”是张雷的声音。
“我这不是怕林拓这孙子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要补拍嘛!万一撞上了怎么办?”
张雷稀奇地笑道:“欸林拓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他这赔本买卖你倒上心,他是有个有钱的妈所以能使劲儿作,你可没有啊。”
“啧,情怀,情怀。”唐毅嘿嘿笑说。
待两人进了屋,只看见孟杳一人,愣了愣。唐毅扯嗓子道:“嘿林拓这孙子,叫我们来开会自己还不起?!”
说着就要进卧室抓人。
“他不在。”孟杳说着给两人倒了水,拉上窗帘打开林拓家的两台巨大显示器,抱起电脑就直入主题,“今天就我们仨,先聊吧。”
唐毅懵了,“…几个意思这是?”
“他临时有事离开东城了,今天就我们仨。”孟杳再次解释。
“这怎么行,他不在没法聊啊,得他带着。”唐毅摆摆手,“小孟,他去哪儿了?要不等他回来我们再约?反正咱也不指望上映的,不急。”
孟杳清楚地感受到了唐毅的不信任。
没有任何恶意,但根深蒂固且不需理由的不信任。
所以这三个月拍摄下来,他从来不喊她“孟导”或者“导演”,都是喊名字,有时候亲近一点儿,叫她“小孟”。
有一回剧组放饭,他俩正好坐一块儿,唐毅还记着上次出外景她帮他找到了轨道的事情,特别真诚地又说了一回谢谢。
“那回多亏你细心,不然林拓发起飙来我还真怵。”
孟杳笑笑,她已经习惯这个小团队里的人对林拓的信服和崇拜,哪怕他们都比林拓大很多、经验也更丰富,但天赋和怪脾气的组合在这个行业永远是一道金身。
当然,仅限男性。
唐毅那会儿还笑叹一句:“我每次看你这么细心温柔一小姑娘,都不好意思叫你导演,整得太严肃了,好像你多凶似的。你朋友一般都咋叫你?我比你大点儿,叫你小孟行不?听着亲切点儿。”
孟杳没说话,但唐毅后来贯彻了这种亲切,非常习惯地喊她“小孟”。
孟杳并没有多在意他怎么叫她,但她很在乎片子的进度。不仅因为这是她为此付出了人生中最拼命最充实的三个月,也因为她的一种直觉,她总觉得,这部片子也许能救莫嘉禾。
她想了想,笑说:“可以等,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毅脸色一僵,“什么意思?”
“林拓遇到的事情比较麻烦,他是今天凌晨临时去的日本,我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并没危言耸听。客观来讲林拓绝不是开解莫嘉禾的最佳人选,她自己和钟牧原都比林拓更合适。可天意让林拓成为唯一知道她在哪里的人,而他又向来我行我素,红眼航班就走,根本没给孟杳细细计划的时间。
他们之间要怎样磨合,莫嘉禾会不会发现林拓的故事,发现了又会是什么反应,这些都是未知。都需要时间。
一米八几一身腱子肉的唐毅杵在暗沉无光的客厅里黑了脸,场面还挺吓人的。
他没说话,但显然气得不轻。
为林拓“不负责任”的撂挑子行为。
孟杳没打算为林拓辩解,总不能把莫嘉禾的事情告诉他们,而且客观来说她也是林拓撂挑子的受害者。
“所以现在我们开始……”
“啪——”
她开口重新整理局面,却骤然被一个被子的碎裂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