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比脑子都快,一个念头没转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陆大人的唇上。咦,好像和梦里不太一样啊,陆大人的唇又是紧抿着,不太容易啃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像是看见了什么吃食,她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嘴唇。
很轻微的动作,陆寓微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脸就近在咫尺,莹白里氤氲出粉嫩的红,陆寓微甚至不敢说话,只怕一启唇,就要挨上那丰润饱满的面颊。
小女孩子的馨香一阵阵往心里灌,将他的神识冲得四分五裂,只留下一幅幅有她在其中的画面。其实那日往南京府去,他带着她共乘一骑,那日在宜园里用饭,她喝得微醺时他揽了她一把,都远比此刻更贴近。
可青天白日里朗朗的乾坤,比黑灯瞎火的旷野更能瞧得分明,她眸子里悄然的悸动,微微发颤的睫毛,轻轻耸动的鼻翼,略探出唇来溜了一圈儿的粉嫩舌尖……
后知后觉地漫出一点儿清明的神思,这还是在她的,哦现在是他的,卧房里。
那些清晨醒来时的残破的梦影,黏腻冰凉的触感,扑面而来。一时间,一股如触电似的冲动向下涌。
只见她低垂着目光,露出探究的神色,陆寓微终于开了口,声音暗哑,“小娘子在瞧什么?”
这声音也很奇异,谢郁文叫他几个字便闹得半边身子酥酥麻麻的,说话都没法过脑子,“我瞧陆大人的嘴唇……”
她觉得有些站不稳了,伸手随意往身前一抓,大约是扯到了他的袖口。
“嗯,”陆寓微心领神会,下意识朝她腰上虚虚一扶,另一手朝墙上一撑,带着她朝后退了两步,倚在墙上,“那小娘子就说说,瞧出了什么名堂?”
哪有什么名堂……她很诚实,不觉得有什么可羞恼的,竟然和盘托出,“没什么,就是我梦见过陆大人……这样,感觉有些像。”
陆寓微觉得今日真是惊喜重重,一浪更高过一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她梦见过他,虽然定然与他梦中的场景不同,可还是欢喜,欢喜中还有层层叠叠的、难以描摹的渴求。
他不满足,想要乘胜追击,“这样……是哪样?”
万籁俱寂,只有山林间的淙淙水声,像是恒常而幽远的底色,方寸之间,两人交错起伏的急促鼻息都清晰可闻,呼吸间带出一点湿暖,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在了一处。
忽然间,一阵呼喊声由远及近,将两人蓦地惊醒了。
是徐徐。
谢郁文有月余没回来鸣春山上住了,“云散月明”的小侍女们都很惦念,适才甫进了院子,徐徐便与小侍女们说话去了,留她一人往后面来。
徐徐与小侍女们扯了阵闲篇,惦念着往小娘子跟前听吩咐,便往正房上来。行到正房前,见门半掩着,朝里一探头,却连个人影也没瞧见。
徐徐心生疑惑,喊了两声小娘子,一边在正堂上绕了两圈。
里头的两个人,此刻面色都不大自然。脚步声越来越近,现在再出去,定然是来不及了——两人从卧房里走出来,与叫人撞见在卧房里,又有什么不同?
好在是徐徐,自己人,谢郁文也不是太慌。早晚是要与她说的,若此刻叫她瞧出些什么,也不碍事。
只是眼下这副模样……谢郁文竭力自抑,仍没忍住一阵阵红晕往脸上蹿。一弯腰,从陆大人一只胳膊底下绕出来,低头整一整衣裙,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陆寓微见她面色娇艳欲滴,柔婉较方才更甚。谢小娘子这模样真是太少见了,他不忍心移开眼,目光仍牢牢黏在她身上。
谢郁文受不住,朝他一瞪。似嗔似怪的眼波盈盈一横,哪有半分威慑力,倒更显出婉转的妩媚来。
陆寓微十分受用,可唯恐她恼了,轻轻一笑,终于收回了目光。退后两步,定了定心神,转眼便回复了那般淡然的模样。
负手而立,又正儿八经地瞧起墙上那副波斯挂毯来,“若依小娘子方才所说,这八位夫人有开天辟地的本事,不输男子。小娘子在房里挂着这个,是因为喜欢其中的意味吗?”
哎?转得可真快。谢郁文只好从善如流,侧过头去,又盯着那挂毯研究了一番,十分不好意思,“我没有陆大人想那么深远。我挂着这个,就是觉着这几个外洋姑娘穿的衣服挺好看。”
……
徐徐进到屋子里,只见两人一齐仰着头往墙上看,不由呆了一呆,“小娘子您在这儿瞧什么呢?”
谢郁文顺着台阶下,拽着徐徐就朝外走,“哦,没什么,就这样吧,我们回城去。”
徐徐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不爱想那许多事,只要小娘子没有不开心的,她便也万事不愁。回程的车上,还是谢郁文先开口,“方才我是在给陆大人看波斯挂毯。”
徐徐“噢”了一声,似懂非懂,“那挂毯是挺有趣的,上头的姑娘也漂亮。”
谢郁文只好反过来提点她,“徐徐,你觉得陆大人这个人怎么样?”
“陆大人好啊,”徐徐掰起了手指头,“小娘子往南京府去是第一回 ,往淮阴侯府去是第二回,陆大人出人又出力,对小娘子有求必应的,也不图小娘子什么。堂堂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官家巡幸的差事千头万绪的,还总腾开手来替小娘子料理家务事,想来,陆大人是念着郎主当年为陆氏一族奔走的恩情吧。”
不图她什么……吗?
陆大人对她与众不同,从这个事实上,谢郁文慢慢剥丝抽茧,发觉自己应当是有些喜欢陆大人。可再往后的事,她却没拿定主意,只因为陆大人的这份“与众不同”,究竟是如徐徐说的这般缘故,还是与她有着一样的心思。
她想了两三日,仍说不好。
可今日过后,她有几分确信了。适才那点儿若有似无的勾缠,怎么弄得跟天雷勾地火似的,要是就她一个人有点儿别样的心思,那肯定不能够是那样的光景。
她依稀能觉得,陆大人与她是一样的。
她是个商人,注定没结果的事儿她索性不做,划不来,当日与梁王,她就是这么说的。可到了自己身上,她才知道,原来没有这么容易,一旦起了念头,不论瞧着有多坎坷,难免就生出一点儿侥幸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注定呢?不都是事在人为。没有结果,就不能创造条件,一点点朝着有结果铺路吗?
她是谢忱的女儿,长到十八岁,还不知道求不可得是什么滋味。
她有些喜欢他,眼下她没有婚约了,只要他也同她一样,那往后的事情,总可以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盼星星盼月亮,余杭府总算把官家行銮给盼进了城。
圣驾行止都是天大的事,随扈的钦天监夜夜支着脑袋观天象,算了又算,终于将四月十九这个日子递给了礼部侍郎,礼部侍郎又具本呈到了官家案头,官家拍了板,便算是定下了。
余杭府接了圣命,头两日便忙活开了。驻扎江南路的州军调派了三个营,浩浩荡荡开进了城,崔通判五品的官衔,遇上了这等事,也只有打个下手的份儿。中枢随扈而来的臣工,除了陆寓微统领的禁军一属,礼部及内廷司的官员也陆续进了城,城里皆是发号施令的祖宗,崔通判一个头两个大,四处跑马都支应不过来。
好在宜园是在北城地界上,离着圣驾行进的中轴线尚有段距离,清障的、布防的、围黄幔的仪仗,皆打搅不到宜园门口,谢郁文乐得清闲,两耳不闻窗外事,窝在园子里,看家中各处营生呈上来的条陈,时不时写两笔示下。
还得是徐徐,将外头的况景听了来,拣了要紧的说与她听,“明日官家御船自运河南下,入鸣春江,溯行至城东的桃浦渡靠岸。入了城门,一径向西贯城而过,再西出城门,一路上鸣春山去驻跸。”
官家的行踪,谢郁文并不好奇,她只上心陆大人。勉强拈起兴致想了想,“那明日,满城有官爵的大人,都要上桃浦渡去恭迎圣驾。”
徐徐说那是自然,“听说官家发了明旨,说让从简,不许搞铺戏台摆香案迎驾的那一套,所以只陆大人及崔通判携城里有官爵的大人们,上渡口去候着便算完了——还有郎主,虽没有官身,也是要去的。”
谢郁文听来不由一哂,从不从简的,官家说了也不算。而今新朝初定,国库空虚,四野也不丰饶,官家这个时候要南巡,即便不想从简,崔通判怕是也没本事由他从繁。
前朝定都上京,有位高宗皇帝出了名的爱巡江南,一次较一次耗资巨费,几百万两白银砸下去,沿途所经城镇,官员还要想尽了法子,搜刮民脂民膏上贡,由此成了定数。单高宗一朝,几十年间,从上到下养出的巨贪,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可放在今日,若官家真想从繁了,余杭城里,最终还不是落到谢家头上掏银子,下血本哄官家开心,花钱保平安。
这道圣谕,算是说给谢家听的。
徐徐心思没这样细,只想着去凑热闹,“小娘子明日去不去街上观行銮?听说卤簿仪仗就要铺开好几里,加上随扈的臣僚,得走上好长一阵。”
谢郁文直摇头,“这有什么好瞧的,你若好奇圣颜,直接上鸣春上园子里去不就完了,犯得着在街上跪迎?拿黄幔子一遮,也看不见什么。”
徐徐觉得也是,想了想,又有些不解,“那城里那些百姓是闹什么呢?可激动了,听钱掌柜说,鸣春楼的酒阁子都叫人给包圆了,还有两家老大爷,都七十多岁了,喘气都费劲,为争个视野好的临街座,还动起手了,可把钱掌柜吓得不轻。”
谢郁文说也正常,“天下苦前朝久矣,打了那么些年仗,最盼的就是太太平平过安稳日子。天子辇舆里做坐的究竟是谁,百姓才不管这个,只要有人坐,是谁都行。有人管,遑论管得好不好,就觉得心安,觉得有倚仗——在百姓那儿,圣明天子的门槛,可低了。”
这话多少有些大不敬,徐徐明白她的心结,觑了她一眼,没再往下说,“所以——”难得动了动脑子,“官家登基不满三年,便着急南巡,是安稳人心来的?”
谢郁文搁下了笔,若有所思。谢家刚接到迎驾的旨意时,她便与爹爹讨论过不止一回,说来说去,都觉得官家此举不太上算。
谢忱私下里与她说话,也不爱费神粉饰,“说是为太后选陵寝,那只是明面上。官家年轻,根基不稳,想要来江南立威,也情有可原——江南路太要紧了,自晋室衣冠南渡,又是安史之乱,又是靖康之难,中原王朝钱粮命脉陆续南移,时至今日,江南路的地位稳如磐石。”
“可如今,这天下最大的钱粮袋子,却总没余粮,官家嘴上不说,想必也心急眼热。打了十来年的仗,江南的秩序却没大变,世家大族在江南的地界上,依旧举重若轻。”
“犯得着吗?”身为江南最大的钱袋子没有之一,谢郁文不由犯嘀咕,“小私者藏富于屋,大私者藏富于天下——天下都是周家的,官家还要来与民争这点利?”
谢忱失笑,“书不好好读,偏就这些你记得牢。”喟然摇摇头,“自然是要争的,国朝还没到藏富于天下的时候。”
不与她分辨这个,谢忱又继续说,“官家此来,一头要安抚,收拢人心,另一头,多半也要替旧勋们紧紧弦——这样大一块肥肉,不从旧勋们的私库里摸出点油水,来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官家怕是不甘心。”
谢郁文不以为然,“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多新鲜呐,帝王心术,说得高深莫测,来来去去不就这点事儿。”
谢忱略笑一笑,说也不尽然,瞅了一眼女儿,有意考较她,“那依你之见,官家会如何扇巴掌,如何赏甜枣?”
谢郁文脑筋转得很快,聪明自信的女孩子,似乎江山社稷的难题,在她眼里也不是个事儿,很有些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气度。
“扇巴掌——不就是要抢银钱,这个简单,巧立名目征赋税就是了,且只对王公富户,不涉及平头百姓的那种。天下的营生,最挣钱的那几桩,不都握在官家手里?就说盐务,朝廷年年要批盐引给盐商,那这一年一州的盐引,究竟值多少银子,还不都是朝廷一句话的事,官家要从江南敛财,每年光盐引上多收一成银子,就够白河修一年大堤的。”
“至于甜枣么,”唯独帝王家才能用来示恩的是什么?是所谓尊荣,“升爵位,赐女眷诰命,荫封子孙……”忽然灵光一现,“说不定,官家还会带几个旧勋家的小娘子回宫去封妃。”
谢郁文很为自己的灵感得意,几乎要被逗笑了,“打不死敌人,就把敌人变成自己人——联成姻亲,将旧勋绑上朝廷的官船,还用担心他们暗地里使坏?没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一抬眼,却见谢忱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葭葭,你就不担心担心自己吗?”
还真是,谢郁文傻眼了。余杭城最大的一块肥肉,不就是她谢家吗?官家都降旨要驻跸鸣春山上了,不知道又会怎样恩威并施。
“不能够吧……”谢郁文不太相信,“我定亲了啊爹,您亲自定的,不会忘了吧?”
那会儿她还没退亲。
谢忱瞪了她一眼,“我没糊涂。”可薛家门第不显,过了小定,也就是两可之间的事儿,帝王若坚定了心思,一道恩旨全解决了。
思及此,谢忱有些愁,可多的话他也没再说了,生怕叫女儿徒增烦恼,只摆了摆手,“罢了,但愿没事儿吧。”
可有时候,怕什么还真就来什么。
四月十九这日,官家行銮如期进了余杭城,一路东行,顺顺当当上了鸣春山。
这趟南巡,为省貲费,随扈的臣工不多,官家亦没有携宫眷,是以人员轻省。上了鸣春山,便依内廷司事先安排,一一分派了居所,舟车劳顿了数日,众人终于脚沾了地,便先自去小憩。
臣工们自有内廷司安置,谢忱只消应付地位最尊贵的那几位。
“一蓑烟雨”的正堂上,临时置了中京城原样搬来的金龙御座,陆寓微在下首立着,另一侧坐着梁王。
谢忱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草民谢忱,叩见官家,愿官家千岁万寿。”叩完了头,又膝行一侧,“叩见梁王殿下,陆督使。”
官家叫了免,又赐座,神色十分和善,“自南京府一别,五载有余,谢卿可还安好?”
谢忱这才好抬起头来,略窥圣颜。
谢忱旧日效命周军,官家身为先帝长子,自然是在幕府中常常见的。那时候,官家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虽叫时势逼着长大,仍不免显见几分少年人蓬勃的锐利。
可眼下,亦不过才二十四岁的官家,望之已浑然是雍容沉稳的帝王气象。
谢忱自然说一切都好。
官家微微露了一丝笑,就着忆旧的话头,慢慢换上了家常的语气,“谢卿这园子不错,朕一路行来,虽只瞧了个大概,但叫朕说,比中京城外的玉泉行宫也不差。”
天子夸你家园子比自家的好,那是夸赞吗?谢忱只得又离座跪下,涔涔然请罪,说不敢逾矩。
官家停了停,淡然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又问,“这园子叫什么?”
谢忱回答还未及题字,“承蒙官家看得上,草民斗胆请官家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