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上首身着绛紫色牡丹云纹缎裳的年轻妇人正坐在软榻上,她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小憩,听见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
身着淡蓝色罗裙的少女脚步轻缓地走上前,她才十七,正是颜色鲜妍的年纪,加之容貌出众,一张芙蓉面不施粉黛也如朝霞映雪①,轻易便能让人恍了神。
也正是因为这琼姿花貌,才能让肃王世子对她一见钟情。
只是那样的情意终究太过浅薄,少年人心思不定,以为那份喜欢能够天长日久,求着肃王妃来提亲,却偏偏在这之后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不顾女儿家的颜面,将这门婚事给退了。
秦氏还记得第一次退婚时,温然面上露出少有的惊慌,然而等到这第三次,她面上已不见惊慌与无措,上前恭敬又温顺地行礼:“母亲堂安。”
这也是秦氏最为欣赏她的一点,不因为他人之错去自苦,这日子才能过得更顺心。
“坐吧,”秦氏声音和缓,她示意曹嬷嬷将那份退还的定亲信物放到温然面前,“想必你也知道齐家退亲之事了,这是你们当初的定亲信物,你自己看着处理,至于齐家送来的那些歉礼,等会儿我会让人搬去你的院子。”
秦氏向来不说假话,她既然说要将齐家的歉礼给温然,那就是给。
当初肃王府退亲,肃王妃觉得对不住温然,派人送来的歉礼极其丰厚,府中的两位姨娘看着很是眼热。
按理说秦氏可以把这歉礼充入中馈亦或是收进她自己的库房,但她偏偏没有,她让人把肃王府的歉礼如数送到春雪院,一分一毫也没占。
温然不像府中其他的姑娘公子,她生母早亡,与父亲关系也不亲厚,在府中算是最没有依仗的姑娘,秦氏这个主母若真得想拿捏她有的是办法。
但是这些年过来,温然也看得清楚,她与秦氏的母女情分虽不深,但秦氏为人做事公正,对待庶子庶女一视同仁,对她这个原配之妻留下的女儿更没有欺辱的意思。
温然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的父亲还不如秦氏这个主母。
“多谢母亲。”温然起身道谢。
秦氏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今日这事怪不到你头上,但是都城人多口杂,免不了那些议论。后日你与我一同前去云济寺祈福,在那里多住些日子,山中寂静,远离俗世,你也可以宽心一些。”
秦氏没说是温秉丞的意思,温然也没有拒绝,颔首应是。
她与秦氏想法一样,与其待在都城里听那些风言风语,不如住到寺庙里求个清净。
秦氏交代完所有事情又宽慰几句,温然适时起身告退,她正要跨出明间,忽而迎面撞上来一个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明媚如骄阳。
正是秦氏的女儿,府中的二姑娘温明妍。
她看见温然,急匆匆的脚步缓下来,刚刚还十万火急的事眼下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她刻意上前一步拦在温然面前,状似关心地道:“我听说大姐姐今日又被退婚,这么算下来似乎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知大姐姐这运道怎么差,这板上钉钉的婚事竟还能被搅合了?如今再次退婚,也不知道这大姐姐以后可怎么办呀?”
这丝毫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苏合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温然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向温明妍,身子往旁边一侧,给温明妍让出路来:“二妹妹这么急,想来是有要紧事,我便不耽搁二妹妹的时间了。”
温然这么一提醒,温明妍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而温然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模样,让她觉得一拳头塞在棉花里,实在无趣,索性直接绕过温然朝西侧间走去。
温然还没离开,就听见温明妍在里面撒娇似地唤了秦氏一声“娘亲”。
娘亲……这么亲昵的称呼,满府中也只有温明妍可以这么唤秦氏。
而她从没有这个机会。
温然垂眸,她的神色依旧淡然平静,直到出了院子,苏合才轻声道:“姑娘莫要将二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什么运道不运道的,我们姑娘这么好,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那个人……”
“放心,你们姑娘还没有那么脆弱,”温然柔声打断苏合的话,“她就是那个性子,嘴上不饶人,让她多说一句又不会吃什么亏。再说我是姐姐,还能与妹妹计较不成?”
温然看得开,再说温明妍也不是第一次寻她麻烦了,她不知温明妍的敌意何来,不过能避则避,没有必要和她起冲突。
苏合听见那句“姐姐不能与妹妹计较”,心里却止不住地心疼。
从小到大,她们姑娘又何止让了这一次?
温明妍是秦氏的女儿,她有骄傲和不守规矩的资本,但是她们姑娘不同,她无所可依,所以只能尽力去做那个温柔端庄能容人的温家大姑娘。
今日若换成温明妍被人如此讽刺,又怎么会是一句“多说一句不会吃亏”就能罢休的?
温然前脚回到院子,后脚下人便把齐家的歉礼送了过来,苏合盯着他们把东西都放入了库房,温然则回到屋内翻看歉礼的册子。
之前肃王府的歉礼实在太丰厚,温然的小金库一下子丰盈起来,如今齐家的歉礼与之相比,竟有些不够看。
苏因在一旁看着,冷哼一声:“原来不止人品不行,家底也不行。”
诚然,齐家是没有办法和肃王府相比,况且齐家也没有真心觉得自己有错,这些歉礼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不过看着充盈的库房账册,温然觉得刚刚被温明妍招惹出来的那点郁结瞬间消散。
有什么可伤心生气的?
能握在她手里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满嘴谎话的男人和不牢靠的亲事可比不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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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一惯傲气骄矜的温家二姑娘,正是因为定亲的事去寻秦氏。
玉槿院内,秦氏看着眼前撒娇卖乖的女儿,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我真是把你惯坏了,她是你大姐姐,你们是一家人,怎么可以如此出言讽刺?这若是让外人听见该如何作想?你以后还怎么议亲?”
温明妍不扆崋想听这些说教,她晃了晃秦氏的胳膊,不走心地保证道:“我下次不会了嘛,娘亲就别说我了,我今日来是有另一桩要紧的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又是什么新出的首饰没拿到手,还是去年的衣裳过时了?”秦氏好笑地问道。
温明妍见母亲如此不上心的模样,立刻就急了:“才不是这些事情!娘亲,是我的亲事,我不要嫁给那个薛家公子!”
提到薛家公子,秦氏脸色微微一变,她看了眼曹嬷嬷,曹嬷嬷立刻会意,带着屋内的丫鬟悉数退了出去。
秦氏面色微严地问道:“你这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温明妍见母亲严肃起来,也不敢欺瞒:“是三妹妹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三姑娘,孟姨娘的女儿。
秦氏闭了闭眼,心中有些恼。
她前些日子患了风寒,薛家夫人来看望过她,当时孟姨娘也在场,想必她是听出薛家夫人话中的意思了。
秦氏本还在考虑这门婚事,不想孟姨娘那边直接把消息捅到温明妍面前了。
看着女儿满脸的不情愿,秦氏觉得不对劲:“那薛家公子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又有才学,你为何对他不满?”
“我不是对他不满,只是,只是……”温明妍吞吞吐吐半晌,最后趴在秦氏耳边红着脸小声道出原因。
秦氏挑眉,有些讶异的反问:“陆彦?那位陆老先生的学生?”
温明妍红着脸点头:“女儿之前见过他几次……”
这副小女儿的情态,秦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秦氏也见过陆彦,不过是在三年前,那时这位陆公子高中状元,他是陆家旁支,又是陆老先生的学生,君子如玉,清雅端方,不知引得多少京中闺阁女子心动。
彼时温然刚刚与肃王世子定亲,而温家其他两个姑娘年纪偏小,秦氏也就没有过多关注。
若非今日温明妍提及,秦氏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个人。
温明妍见母亲似乎对陆彦现状不甚了解,赶忙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道出——陆彦外放三年,政绩斐然,此番回京更是直接去了吏部任职,若无意外,他的仕途会很顺畅。
而他的老师陆青铭曾任太子太傅,一直很得圣上敬重。陆青铭一生无儿无女,陆彦身为陆家旁支子嗣,由陆老先生亲自教导,他们之间的情分自然非常人可比。
陆老先生如今虽不在朝中为官,但有他作为后盾,陆彦以后必能平步青云。
当然秦氏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这样惊才风逸的郎君,喜欢他的人,想嫁给他的人又何止温明妍一个?
秦氏看着女儿止不住的娇羞,没忍心给她泼冷水,只是提醒她:“之前薛夫人只是来探我的口风,这门亲事不算定下,你若真的不愿嫁给薛家公子,娘亲也不会逼你。至于陆彦这个人……若有可能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不要强求。记住,绝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丢了脸面与自尊,知道吗?”
温明妍见秦氏答应她的要求,眉眼笑弯地应道:“娘亲放心,女儿明白的。”
秦氏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掺着些许担忧,未等她再多叮嘱几句,温明妍想到今日齐家退婚的事,担心地道:“娘亲,那大姐姐三次退婚,会对我有影响吗?”
她们终归是一家人,温然身为长女,亲事不顺也会对两个妹妹有影响。
温明妍甚至想过,温然若一直嫁不出去,她岂不是也要受连累?
秦氏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别多想,等过段日子,自是要帮你大姐姐再议亲的。”
温家大姑娘如此雪肤花貌,又怎么会真的嫁不出去?
只是温明妍前面才提及陆彦,接着又问起温然,秦氏莫名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忽而生出一个疑问——若是让那位陆公子瞧见温然的样貌,也不知会不会心动?
作者有话说:
陆彦:会心动。
①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出自《汉孝惠张皇后外传》
第3章
后日清晨,辰时刚至,金色暖阳破开浓厚云层。
温府正门前停着两辆马车,侧门打开,先后走出来一位年轻妇人和三个妍姿俏丽的姑娘家。
秦氏走在最前面,温明妍和三姑娘温明怡走在一起,她们正在谈论京城最近时兴的首饰和衣裳布料。
先前因为祖母去世守孝一年,府中三个姑娘家都素衣素衫,不敢随意装扮。如今过了孝期,温明妍和温明怡又相继及笄,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之后可能还会随秦氏出席一些宴会,自是要在装扮上费些心思。
温然走在她们前面,这样姐妹间的私语,温然一向是不参与的,温明妍也不会希望她参与进来。
其实今日去云济寺祈福,原定是秦氏与温然二人一起去,后来温明妍不知从何处听说云济寺后山的桃花开得正好,起了去赏花的心思,便也央着秦氏一道去,还一同邀上了温明怡。
“听说再过些日子,永嘉公主会举办一场马球赛,二姐姐也应该再做一身轻便利于行动的衣裳。如今正好在春日里,二姐姐可以选一些颜色鲜艳的布料,这样既能衬得二姐姐肤色白皙,又能一眼夺目。”温明怡笑着建议道。
温明妍赞同地点点头,温明怡接着道:“像是松花桃红杏黄一类的颜色,最为鲜亮……还有宝蓝这种偏亮的蓝色也可以试试……”
温明怡说到一半,语气一滞,她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温明妍。
果然,温明妍已经从刚刚兴致勃勃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眉眼间还露出几分不喜。
温明怡余光瞥见前方浅蓝色的衣摆,暗叹自己今日不会说话,竟触了温明妍的霉头——温明妍不喜蓝色,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温然经常穿蓝色系的衣裙,大抵是厌屋及乌,温明妍的衣橱里见不到一件蓝色的衣裙。
温明妍本就在刻意忽视前方温然的身影,如今温明怡一句无心之言,她不由将目光投向前方那道曼妙的身影。
纵她是女子,也不得不承认温然容色出众,如此也难怪她表兄对温然念念不忘。
这些个男子,一见美人便走不动道,心中惦念着都是那些风月之事,也难怪会在仕途上毫无进益。
若是当真让表兄娶了温然,她日后岂不是还要称呼温然一声表嫂?
那可不行!
温明妍一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心中的火气更盛,她也不管温明怡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加快脚步追上温然,擦肩而过之时她用力撞了一下温然的肩膀,极低声地道:“我表兄如今正在议亲,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你如今可配不上侯府嫡长子夫人的位置,望你有自知之明!”
温然肩膀被她撞得一痛,还没得及反应,温明妍这一通莫名的话又撞进她的耳朵里,听见那句“侯府嫡长子夫人”,温然蹙起眉头,低垂的双眸中露出些许厌烦。
温明妍的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第二任未婚夫,那位风流的秦家大公子。
秦氏出自宣阳侯府,当初温秉丞迎娶秦氏,在仕途上得到宣阳侯府不少助力。
后来宣阳侯过世,秦氏的兄长承继宣阳侯的爵位,但他为人平庸,没有为官之才,之前还办砸过几次事情,圣人出言训斥过。
宣阳侯府根基不深,当初也是因为老宣阳侯的从龙之功才得封爵位,如今秦氏兄长平庸无能,宣阳侯府已有没落之势,只他们秦家人还仗着父辈的功勋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挥霍。
当初与秦少洲定亲,也并非温然所愿。
秦少洲人品秉性太差,但是因为秦家对父亲有恩,秦夫人上门提亲时,又正值她第一次退婚,父亲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同意这门亲事。
温然也并非没有争取过,只是结果显而易见。
她到现在还记得父亲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对她说:“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不愿嫁的道理?你身为温家长女,更应该明白怎么做才能对温家更有利,而非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她不过是不想嫁一个风流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在父亲眼中就变成了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当真是可笑至极。
但认命吗?
不。
父亲欠秦家的恩,凭什么让她来还?
当初也并非她想要回京过这什么锦衣富贵的好日子,是父亲执意要带她回京,说什么弥补父女亲情。
如今回头来看,那句“弥补”更像是一句笑话。
那晚,温然在房中静坐了一夜,第二日她开始派人暗中盯着秦少洲。
温然也没想到,秦少洲会那么快把他的把柄送到自己手上——他与府中待嫁的表妹通了首尾。
此事秦家长辈尚不知情,是秦少洲与她表妹在府外幽会时,被她的人发现了。
那位表妹娇弱似不堪风吹,但在她的人刻意用言语刺激下,竟也有胆子敢大着肚子闹上温家求她给一条活路。